杨大车知道自己女人得病的根源,常常彻夜不眠劝说开导,也无济于事。福娘的性格大车是最清楚不过,看来苦心相劝起不到作用,他把福娘得病的根源讲给岳父。赵光明思索数日,想出一个良机妙策,讲给杨大车让他照办行事。
三天后大车一家人吃过午饭,福娘倚着墙坐在炕上,老母亲守在身边。赵光明从外边拄着拐杖走进屋来,杨大车急忙让坐,就在这时大门外传来击打竹板的声音,紧接着一声吆喝传进屋里:“黄雀抽帖,黄雀抽帖,求财算命,不准不要钱,不准不要钱。”“能断生死,能知富贵贫寒,救急看病,样样皆通……”
杨大车听见吆喝声,故意看看岳父。赵光明对女儿说,“你这病日子也不少了,就是不出灾,让打板先生算一算,碰巧冲一下就出灾了。”说着让杨大车把打板先生叫进屋来
打竹板先生被领进屋来,赵光明对他说:“先生江湖行医能断生死,又知祸福,还能解救疾病,真是妙手回春。若是有把握,给我家病人看一看。”竹板先生毫不客气,口出狂言说:“贵妇人的病看样子是得了多日。人一日心情多变,精气神也变化无常,咱们先抽抽帖,让我的黄雀给你问问路,你的灾难也就有出头之日。”说着竹板先生在炕沿上,放下背兜,从里边取出一大堆纸贴放在炕上,肩膀上的黄雀飞下来,睁着大眼睛望着这堆帖子。竹板先生把这堆帖子摊平摆开,对黄雀说:“小神仙小神仙,你长慧眼,抽贵帖,主人赏你酒菜钱。”这只黄雀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跳到纸贴旁用小爪扒了扒纸贴,看了看主人,一连三次衔起三张纸贴,用口叼起来,放到先生跟前,然后又飞落到先生的肩上。竹板先生把黄雀叼来的三张帖子当着大家的面,一张一张打开,放在福娘眼前,让大家看着,他一边给大家讲解。第一张帖子上画着一行大雁排成人字形,由远及近地飞来,先生讲给大家说这是鸿雁捎书,其意思是不出数日有远方亲人的书信到家。第二张贴子画着一个女人举着一把伞在雨中行走,先生对福娘说天上下雨是灾难,你现在是在灾难中行走,这把伞是你的保护神,虽然你重病在身,但是你前世积德行善,有神仙在暗中保佑你,你的病会慢慢好起来,一定不会丧生。第三张贴上画的是三个人抱在一起,先生看罢直接告诉福娘,不出数日定有亲人远方归来和你团聚。
福娘听了先生讲完这三幅帖子,心里一下子亮堂多了,她觉得听得不过瘾,又让竹板先生把这三幅帖子联系在一起讲给自己听,竹板先生一听福娘是真的相信了,于是又神乎其神地向福娘把帖子上的三幅画综合起来讲给福娘,先生告诉她近日有远方亲人捎回家书,你看了信之后心情豁然开朗,病很快好起来,不出三月两月,你的女儿和儿媳妇都会平安无事地回到你的身边,和家人团聚。福娘要听到的先生都说出来了,福娘听了真是痛快淋漓,夸先生的黄雀是神鸟,知道自己的心病,让大车快给先生拿赏钱,先生接过杨大车给的赏钱,向赵光明拱手施礼,得意地离开。
开锄的那天中午,福娘在厨房里帮着李二嫂干点小活,李二嫂怕累着她,催着她回屋休息。福娘告诉李二嫂说自己从打听了打竹板先生的话以后,能吃饭,身子硬实多了,在地上转一转干点小活不觉得累,要是兰子和翠花他们早些回来,自己一定好起来,两个人正在唠着,从外边走进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此人穿戴整齐,青衣黑帽,走路轻快,样子很像邱飞,李二嫂追上去忙问此人找谁,是不是走错了门。来人向李二嫂双手抱拳施礼,然后告诉李二嫂他是从南边来的人,从此地路过,给杨家捎过一封书信,说着此人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交给李二嫂,李二嫂问他姓名,此人摆了摆手说不必多问,话都在信中,便匆匆离去。看着此人的背影,李二嫂越发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她忽然想起来上些日子盖房子,此人来帮过忙。李二嫂是个聪明人,她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杨大车找来的打竹板先生和这个送信的人,却是为了给福娘治好病,特意安排的节目。李二嫂一愣神的工夫,福娘忙问她在想什么。李二嫂微笑着说,我怎么看送信的人和邱飞长相差不多。福娘说天底下没有两个人长得一样,相貌相似的人都有缘分。李二嫂担心福娘有过多的猜疑,急忙把信交到她手中,对福娘说:“这算命打板先生可真不了起,信真的捎来了。”福娘微笑着说,不是先生算的准,是黄雀神了”。李二嫂也捧着吹,“先生的黄雀是神鸟叼”。福娘催李二嫂去找父亲,让老人家来给他读信。李二嫂脚快,到屯里找来赵光明老人。此时杨大车邱飞老福也从田间回来。当着大家的面赵光明把信念给大家听,大家听了这封信,知道兰子和翠花到秋天就回来了,心里十分高兴,福娘的心像开了两扇大门,乐得嘴都合不上,中午福娘吃了一大碗小米干饭,又喝了一碗豆腐汤,出了一身大汗,立刻觉得病好八分。
福娘的病好了,一会儿也闲不住,从屯里买来一口揣崽的老母猪,又抓来几个小猪崽,和李二嫂轮流到荒甸子上去放。时值地犁完的季节,邱飞和老福也骑着马到荒甸子上放牧。
他们把马用缰绳绊上,让马和猪搅和在一起吃草,余下的时间到河边抓鱼洗澡,很是快活,整个屯子的猪和马都赶到荒甸子上,一下子人多起来,甸子上十分热闹,河里孩子和青年们都泡在浅水里戏耍着,不断地传出嬉笑声和吵骂声。这天下午天气十分炎热,闷得让人喘气都费劲儿,人们都蹲在河边浅水处泡着。屯里的三狗觉得河边水浅不过瘾,一个人游到河的深水处,在湍流的河心快活地玩着。河边上的人招呼他出来,免得被深水淹着,三狗听了毫不在意,对河边上的人嚷着:“没问题,我的水性好,水再深我也不怕。”他在河水的深处玩得得意忘形,甚是痛快。突然他感到一条腿在抽筋,腿肚子的肉在往一起聚,伸不直,痛得绞心,顿时全身失去了平衡,身子向水下沉去,他拼命地挣扎着,呼叫着:“不好了,救命啊!”三狗的声音传出,河边上的人都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向深水游去。邱飞见三狗冒了冒头,扎进水中,他奋不顾身地向三狗游去。邱飞很快靠近三狗,当他伸手去拉三狗的时候,三狗已经被水灌蒙了,一下子碰到邱飞的身上,于是三狗的双手把邱飞全身死死地抱住,拖着邱飞往河底沉。邱飞的身子被三狗抱紧死拖住,有劲使不上,他企图摆脱三狗对他的束缚,可是三狗的手是越抱越紧,掰都掰不动,邱飞一连让水灌了几口,再也挣扎不动,两个人一同沉入河底。
河沿上的人们慌作一团,老福抓匹马飞快地向屯里跑去,找爹来救邱飞和三狗。杨大车水性是好,可是当他从家中赶到河边已经过了二十多分钟,一切都来不及了。
在邱飞落水的地方,杨大车顺着水流的方向摸下去,不到一里远的地方,把两个人一同托出水面,拉到河沿上。人们看见三狗的双手依旧把邱飞的尸体紧紧地抱住,两个人死在一起。杨大车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三狗的双手掰开。人们把两个尸体放在河边平坦的地上。大家的心像刀绞一样难受,呆呆地望着涛涛不息的河水发愣。
李二嫂来了,二鹅和香子来了,他们哭得死去活来。可怜的李二嫂命运如此凄惨,她又失去了唯一疼爱自己的人。她绝望地哭喊着是自己命苦害死了邱飞,发誓再也不嫁男人了。
天气炎热,尸体不能久停。在杨大车的张罗下,埋葬了这个从奉天远来的汉子。
东洋人在小兴安岭山麓的北侧,修筑地下仓库,把大量的物资储藏在这罕无足迹的深山下面。从梨树岗穿过的千年古道,成了鬼子交通运输动脉,梨树岗这座在鬼子运输线上的屯子,成了鬼子们的眼中钉,肉中刺。鬼子多次勘察,都在预谋让梨树岗从运输线的版图中消失。一个毁屯、抓人、杀人的残忍阴谋悄然产生了。
田里的庄稼正在伸腰拔节,梨树岗抱着众屯民在甜睡着,然而青山在流泪,大河在哽咽,无数的露珠像泪一样挂在草叶上,黯然流下。善良的人们怎能想到,一场毁灭性、灭绝人性的灾难向他们逼近。
夜黑得十分可怕,仿佛向梨树岗的屯民们呐喊,趁着茫茫的夜色逃生吧。可恨的是苍天你为什么不向梨树岗大叫一声:逃命吧。
晚上十点以后,上百的鬼子,像一群疯狗一样,揣着枪扑进梨树岗。鬼子以最快的速度,顷刻间砸开每户屯民的门。一瞬间村子开锅了,打声、骂声、哭声、叫声混在一起。紧接着就是“砰、砰、砰”的枪声,要逃跑的人躺在鲜血堆里丧生了。有多少要夺路逃生的青年人,舍不得孩子老小,被鬼子刺刀逼着低下头来。
鬼子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赶到屯东头的一块荒地上,他们手中举着明亮亮的火把,把全屯几百人按老小、青壮分成两类,从妇女怀中抢下婴儿摔在地上,用刺刀挑死,多少女人和父亲扑上去,立刻被鬼子的刺刀捅死,梨树岗变成了人间魔窟。人们疯了一样和鬼子撕打在一起,企图夺回自己的骨肉婴儿,怎奈手无寸铁,一样惨死在鬼子的刺刀下。鬼子把绝望的青壮年男女用粗粗的绳子,一个个捆绑起来,然后再用绳子串连着拴起来,闪着寒光的刺刀在逼着他们。孩子和老人被鬼子圈到一起,几十把刺刀把他们围在中间,惊慌和恐惧,使老人和孩子们哆嗦成一团。
鬼子举着火把,又把屯子里每户清查一遍,他们连一个人都不放过。杨大车、福娘、李二娘、老福被捆绑在青壮年的人群里。杨大车借着鬼子火把的光亮,寻找着亲人,他看见赵光明夫妇分别拉着大鲲、大鹏和二娥、香子的手。赵光明是个经历过事情的人,他镇静自若,叮嘱老伴不要慌张,他们不会没有人性,把人都杀掉。老夫人低声对他说;“东洋人是不是要把能干活的人抓走,把我们这些无用的人杀了。”赵光明气愤地说:“不可能,他们能一点人性都没有,难道连孩子们也不放过?”
一个干瘪枯瘦戴着大眼镜的翻译官高声喊话:“乡亲们,大日本帝国为了中日和善,要把你们带到北边重造家园。这里是大日本的运输线,来来往往的车辆会影响你们的生活,给你们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居住。到了那里你们照样吃饭过日子。青壮年男女先去北边筑路修道,等道修好了,你们的屯子也建成了,房子都是新盖的。”翻译官的话还没说完,几十个鬼子用刺刀,逼着上百名青壮年男女,沿着大道向北边走去。人们不断地转过头来,望着身后的老人和孩子,女人们哭得让人撕肝裂胆,硬朗的男人都泣不成声,在鬼子的刺刀下,一步一步地离开梨树岗。
青壮年男女被押走了,残暴的鬼子在老人和孩子们的周围架起机枪。看押人群的鬼子离开了。赵光明一见鬼子要下毒手了,他举手高呼:“乡亲们,小日本子要下毒手了!”他的声音刚落,鬼子的机枪响了。赵光明立刻推倒大鲲、大鹏、二娥和香子,和老伴分别把四个孩子压在身子下边,赵光明对四个孩子说:“鬼子不走不许说话,记着,一定要记住。”鬼子机枪的子弹像雨点一样向人群扫射,梨树岗的老人和孩子们遭到无辜的屠杀。赵光明和老夫人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鬼子的子弹,身上多处被鬼子子弹射中,殷红的血淌在地上,老人与其他的老人孩子一样,瞪着眼睛离开梨树岗,离开了这凄凉的世界。大鲲、大鹏、二娥、香子记住太姥爷的话,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趴在两位老人的身下。
鬼子的机枪停下来,他们又举起火把扑向屯子,从杨大车的屯头第一座房烧起,顷刻间梨树岗变成一片火海,浓烟滚滚马嘶狗吠。在熊熊的大火燃烧中,房子落架了,塌下来,剩下的只是残墙断壁。大火一直烧到天明,和梨树岗遭到同样的命运的,还有北面的两个屯庄,鬼子为了运输通道的安全,制造了毁灭人性的惨案,血雨腥风的梨树岗从此在他们的版图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