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不犁地,不能拴在槽头吃死食,猪也要赶到甸子上吃些野菜填肚子。杨大车和老福既是马倌,又是猪倌。爷俩把猪赶到甸子上,把马牵出来,让它们随便地撒着欢儿,尽快地享受着野餐。放猪放马比赶犁耕地强多了,杨大车把一张皮子铺在地上,躺在上面脸对着天空,好舒服,白云在天空中掠过,一阵一阵地遮住太阳光线,真是打伞不如云遮日;一阵阵微风吹来,让他尝到邀扇不如自来风的感觉。他头上枕着鞋,翘着脚,美美地,香香地睡着了,做起梦来。梦见大福二福在和鬼子拼刺刀,鬼子被刺倒,红红的血溅到空中,惊醒了他。睁开眼睛望望蓝天白云,看看黄花和田里的庄稼,不禁想念起大福、二福和苏三他们。老福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早就跑走了。马依然在低头吃草,猪在泥塘里打滚。抬头看看太阳,快到晌午了,也该回家吃午饭了。他喊着老福,老福听见爹在呼唤自己,手里提着一条二斤多重的鲤鱼跑过来,把鱼交给爹。大车没有夸奖儿子的水性好,也能耐,反倒板着脸说:“你的水性还差远着呢,还敢去河里摸鱼,小心水吞了你,以后不许自己一个人去摸鱼。”老福做了个鬼脸儿,去拢猪群。大车打了几个口哨,几匹马嘶叫着扬起脖子奔向主人。大车抓住马,骑在马背上,刚刚要催马回家。这时候,在甸子的东边出现一个人。甸子上平时很少有人来,尤其是夏天二道河子挡住行人的去路,几乎没人从这里路过。看着这人走过来,大车从马上跳下来,有意识地等着他。老福已经把猪赶进了家门。向杨大车走来的是一个五十刚过的人。他上等个,身材匀称,体质很好,青衣黑裤干净利索,头戴一顶青帽,脚蹬一双青色粗布鞋。疲惫的双眼略有神色。眼角下的皱纹很深,仿佛是岁月给他留下了深深的痕迹,紫铜色的脸庞上相对长着两颗黑痣。他走近杨大车双手抱拳问好,很有礼貌。大车听了来人的问候,客气地回话。两个人攀谈起来。此人对杨大车并不陌生,似乎对他十分了解,竟不掩饰地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说:“大兄弟,我叫邱飞,是从奉天专门奔你来的。”杨大车不认识此人,赶到莫名其妙,很惊讶地问:“你从奉天来找我?不对吧?奉天那里我没有熟人。你弄错了吧?天已晌午了,要是饿了没关系,到家里吃一口。”邱飞听了大车的话,不怪他,和他说:“大兄弟,你叫杨大车。”邱飞叫出大车的名字,让他更有些突然和疑惑,问邱飞:“你老哥是奉天人,千里之外而来,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邱飞笑了,而且笑得很爽快,问大车说:“你可记得有一个哑巴,救了你家的孙子,他是我的堂弟。”邱飞的话提醒了杨大车,这是哑巴的哥哥。虽然没有见过面,能说出这样真切的话来,决不是冒充,两个人亲近地唠起来。
原来哑巴救了大鲲之后,带着白行理给他的一百块钱,奔到火车站,坐上南下的列车回到了奉天老家,到了老家之后,就落到邱飞家中,帮助邱飞料理家务。邱飞从小的时候习武,学了一身功夫,轻功十分厉害,他能飞檐走壁,把身子倒挂在梁上,这叫倒挂金钩。双脚走路没有声响,拳脚也利落。家有几十亩良田,日子过得很清净。前些日子,邻居的少爷调戏过路民女,被邱飞看见。他狠狠地教训了少爷,这小子怀恨在心,用药害死邱飞心爱的花狗,夜间又带着十几个痞子来砸邱飞的门窗。邱飞在和这伙人的搏斗中,失手打死了邻家的少爷。为了逃避官司,哑巴指路他逃到北荒来找杨大车,隐身落脚。
杨大车听了邱飞的自述,很是同情。看在哑巴的恩情,把邱飞带回家里。路上邱飞又告诉大车,妻子生育时身亡,膝下没有子女,若是大车不嫌弃他,就留在此居住些日子。杨大车见邱飞谈吐不寻常,说话很仗义,动了恻隐之心,合计着怎样说服福娘,把邱飞留下来。
邱飞在大车家吃过午饭后,大车把福娘叫到马棚里,把邱飞的事从头至尾讲给她,并且劝说福娘把邱飞留下来。
福娘考虑了一会儿,对大车说,家中留下一个外人多有不便,这年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让他另去谋生,也少麻烦。大车觉得女人的话有道理。可是邱飞千里迢迢来投奔自己,又是哑巴指引来的。他最终说服了福娘,看在哑巴救孙子的份上,留下了邱飞。
邱飞在奉天老家有几十亩田地,都靠自己辛勤耕种,是一个很成熟的庄稼人。扶犁点种,铡草锄地,赶车扛麻袋样样精通。媳妇先亡一人生活,屋里活也很勤快,做饭喂猪,养鸡养鸭也是内行。杨大车多了个帮手,连福娘都觉得这个人很体贴人意。李二嫂对邱飞更是羡慕至极,常常当着福娘的面夸邱飞手脚勤快,眼睛里有活。别人夸邱飞是说实话无用心,福娘看出来李二嫂夸邱飞总是存有心机,别有情意,只是不说出口而已。
中午大家坐在一起用饭,楼爷破衣烂衫地走进屋来。大车看见他这样难堪的样子,十分生气,恨他输了房子,先前又折腾了媳妇,狠狠地瞪了他几眼。楼爷胆怯地坐在桌前,硬着头皮来吃饭。福娘怕大车说教他,急忙放下手中的饭碗,把盆里仅有的饭盛给他。大楼狼吞虎咽的样子,很是可怜,杨大车心软下来。不管怎么恨他,毕竟是兄弟。他打了个唉声,把自己碗里的饭推给他,去马棚里看马吃草。
楼爷吃完饭,兰子端来水,让他洗脸干净干净。福娘又把他的衣服脱下来,把上边的破口子一针一针地缝合,然后交给李二嫂给他洗干净,晒在太阳底下。福娘又走进马棚,劝大车以后对楼爷客气些。不要像对孩子一样总是板着脸,怪吓人的。杨大车对福娘说,他这样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他,改掉好吃懒做的臭毛病,以后也好办个老婆成家立业。知道大车对弟弟的良苦用心,福娘笑了。
秋天,田里剩余的大草露头了,一家人到田里割大草。兰子领头排在第一垄,翠花福娘跟着兰子,楼爷在福娘的后边挨着李二嫂,最后边的是邱飞。李二嫂的心眼被福娘看透了。李二嫂不紧不慢地落在大家的后边,和邱飞说套着闲嗑。楼爷待在哥哥家中,又是一条光棍汉子,对李二嫂也多少有点心思,也时时找碴儿和李二嫂逗话。这些也同样逃不过福娘的眼睛。可是她觉得楼爷和李二嫂有些不妥当,又有邱飞在李二嫂决不会看上他。此时,福娘看出李二嫂和邱飞要说些情话,故意叫喊楼爷快些干活,撵上来。聪明的李二嫂分明知道福娘叫走楼爷的良苦用心。
李二嫂和邱飞远远落在后面,两个人唠得越来越黏糊,情感的火花迸射着。李二嫂多年来没有男人的疼爱,听到邱飞的绵言热语,浑身狂热了,去亲他,甚至想把身子给他。邱飞丧偶多年,虽然对女人也有些陌生,但是性情的欲望并没有让他冷却,不断地向李二嫂凑过去,两个人魂不守舍。
很快田里的大草拿净了,李二嫂和邱飞的情欲到了不可遏制的程度。两人形影相随,寸步不离。这一切都被福娘看在眼里。
一天邱飞要去甸子上放马,他牵过马用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嗖”的一声坐在马背上,动作像猫一样敏捷。翠花看见了,对兰子说,邱飞有功夫。兰子问她是怎样知道的,翠花告诉兰子说,白家的炮手们都有武功,上马时动作和邱飞几乎一样。两个人商量去甸子上让邱飞教给她们点武功。
在甸子上邱飞架不住兰子和翠花的黏糊和请求,只好答应下来。聪明的翠花怕邱飞教得不认真,把李二嫂抬出来陪伴。
兰子和翠花向邱飞学习武功,杨大车不阻拦,和福娘的态度一样,认为女人学习武功,可以防身,不被别人欺负;这年月又有东洋人在,不知什么时候打他们用得上。邱飞知道大车夫妻支持兰子翠花学功夫,正经地教起来,十分耐心。
时值秋天,天气凉爽,气候宜人,正是练功夫的好时光。甸子上、院子里成了学习武功的场子,老福也来凑热闹。邱飞先教两人手脚功夫,两人不怕吃苦,进展很快。马上要收割了,兰子和翠花仍然早起三更,刻不容缓地练习着。
福娘夫妇对邱飞一直细心地观察,此人品行端正,为人和善,性情豪爽。和李二嫂的恋情到了不可分开的程度,于是商量着给他们办婚事。
福娘说邱飞和李二嫂结婚都挤在一个房子里,多有不便。大车的意思是先让他们住在西屋南炕,等来年春天再盖房子。福娘又笑着对大车说,邱飞和李二嫂住南炕,让楼爷住北炕,光棍汉看人家睡老婆,能受得了吗?大车对福娘说,楼爷那熊样的,谁家女人肯嫁给他,就让他在北炕憋着吧。福娘不同意大车的话,对大车说,这个楼爷这些日子也能干活了,慢慢地懒性就没有了,要是娶个老婆兴许就好起来了,你还是操操心,帮他找一个,也少了你一份心思。大车觉得福娘的话有理。可是一时半晌上哪儿给他弄老婆?只好对福娘说,楼爷的事就慢慢地碰吧,“瞎子捡驴蹬”,说不准也套上一个。先把邱飞和李二嫂的事办了。
邱飞和李二嫂的婚事正式落成,福娘是媒婆。杨大车赶着马车,拉着李二嫂和邱飞进城置办结婚用品。他们的结婚用品很简单,两床被子,枕头和幔子。钱都是福娘出的。大车要李二嫂买件新衣裳结婚那天穿,二嫂就是不肯买,对大车说,都是半岁老婆子,穿什么衣裳都一样,把钱省下来用在生活上,等秋后打下粮食时和兰子翠花一齐扯件花布衫。李二嫂执意不买,杨大车只能听她的话。几个人坐着车回大甸子。
马车走到城西门外大沟前,只见一群人围在一起看什么。杨大车叫住马,走上前去瞧一瞧,地上躺着一个近四十岁的女人,脸色又黄又脏,瘦得青筋暴露,伸着漆黑的手向周围的人求情,企图让好心人给她弄点东西来吃。样子十分可怜,只是站在她身边的人没有给她一点施舍,哪怕是一块硬饼子。女人很快要饿死了。周围的人陆续走开,女人无力地挣扎着,黯淡的眼睛,露着生的期盼。杨大车走近她,蹲在她身边,盘问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为什么不回家去。女人见有人搭理自己,有气无力地告诉他说,自己是从关内山东赶来的,带着一个六岁的男孩来找在外多年的男人。到了关外,找到了男人扛大活的地方。东家告诉他,自己的男人被抓了壮丁,又说死在外边。她要带孩子回山东去,就在火车站里,六岁的孩子一转身工夫不见了。她四处寻找也找不到。好心的人告诉她,孩子被人骗子弄走了。孩子没了,她就像象迎头挨了一棍,昏过去。临来的时候,身上的钱被偷走。回不去山东,只好沿街乞讨。一连几天没人送一口饭给她,就饿倒在这里。
杨大车听了女人的话,感到十分凄惨和可怜,从车上拿来给大鲲买的烧饼,送到女人颤抖的手里。女人吃了烧饼,眼睛亮起来,跪在地上给他磕头,求杨大车救救自己。邱飞和李二嫂也为这个女人担忧,如果这样乞讨下去,一定要饿死在路旁。大车靠近女人问她叫什么名字和家里的情况。女人告诉他,自己叫辛杏,今年三十六岁,生在山东农村,怕杨大车不收留自己,说自己没有毛病,身体好,能干活,现在这样子都是饿的。杨大车又动了恻隐之心,让李二嫂把辛杏扶上车。收留辛杏,也算行好积德。辛杏上了车,杨大车又把烧饼拿出来一个,让她吃。辛杏吃着烧饼,感激的泪水从眼角流下来。
杨大车家又多了一张嘴,福娘理解男人善良的心,和大家一样高兴,忙着给李二嫂做新被子,给她们完婚。
辛杏到了杨家以后,有饭吃,身子渐渐硬朗起来,脸色也变了许多,看上去是一个很地道的山东媳妇。辛杏手脚麻利,又十分勤快,福娘干什么她都跟在后边。时时对福娘说,只要你不嫌弃,给你家干一辈子活也不要钱。福娘笑着对她说,等你身体好了,秋后打了粮食,给你拿路费回老家去和亲人团聚。辛杏恳切地对福娘说,山东连年闹荒灾,饿死的人不计其数,要福娘给她找个人家过日子,再也不回山东去。辛杏的一句话,提醒了福娘,家中楼爷没有媳妇,辛杏配他绰绰有余。没人的时候,把让辛杏嫁给楼爷的想法告诉大车。杨大车听了福娘的话笑了,对她说,自己早有这个想法,怕辛杏不同意,难为大家。福娘认真地告诉男人说:“这是辛杏自己的主意,不回山东老家,留在关东找个人家过日子。”
杨大车是一个痛快人,亲自和辛杏说了要把她嫁给楼爷的事儿。辛杏这几日看着楼爷里出外进的,也能干活,自己又在这节骨眼上,还能有什么更高的要求?满口答应了这件婚事。
福娘找来楼爷,问问他的意见如何。大楼听了乐得嘴都闭不严。感谢哥嫂给自己找个好媳妇,并保证以后勤快起来,不再懒散了。
大车和福娘合计着,把邱飞和大楼这两桩婚事一起办。又拿出手中的过河钱,给辛杏置办结婚用品。李二嫂没买新衣裳,福娘也不好提出给辛杏做衣服。把兰子的好衣裳拿出来给辛杏当嫁衣。辛杏和兰子个头身材差不多,穿上兰子的衣裳挺合身。于是选定八月十五中秋节作为良辰吉日。
白行理对杨大车在甸子上开荒种地的事,不露声色,心中早有了坏主意,只是不说出来。离开镰收割的日子不远了,他叫来管家和炮手要去甸子上转转,看看杨大车的庄稼长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