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娘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看见管家走进屋子,急忙搭话,让两个人坐下来。兰子把孩子用小被包着,抱到西屋去。杨大车很客气地和管家说话。管家笑嘻嘻地、很神秘地问:“四哥,兰子抱着的孩子是从河套捡来的吗?”杨大车笑着,指着福娘说:“这个孩子,是你四嫂从河套碰见的。当时孩子哭得可怜,你四嫂要行行善,把他抱到家里来。”管家听了大车的话问:“都说这个孩子会说话,还能叫妈妈,身上有痣,黑得像油漆,可是真的?”杨大车笑着回话:“那都是瞎扯,世上哪有生下来就能说话的孩子。”大管家听了笑嘻嘻地说:“这慌乱年月,说不定有什么神仙下界了,让我们看看孩子,也开开眼光。”杨大车听管家要看孩子,一本正经地说:“实不相瞒,这孩子身上的确黑得吓人,又有痣,痣又是红色的,象北斗七星。可是不让人看。楼爷看了几眼,到现在眼睛还红肿着呢,要是不相信我的话,你们二位去瞧瞧吧,也省得你们说我不客气。”杨大车说完这番话,喊兰子把孩子抱过来。
兰子把孩子抱到管家跟前,让他瞧看。管家刚才听说楼爷看了孩子几眼,眼睛都红肿了,这话没假。上午她们看见楼爷的时候,双眼肿得都快封住了,走路很费劲。于是管家耍了滑头,心里想:这孩子一定不是凡人,还是少找点麻烦。站在兰子身边倒退几步,对大车说:“这孩子一定是上天派下来的大人物,小人是凡人的眼睛,弄不好上天发怒,弄瞎了我们的眼睛,算了算了,我们不看了。”说完告辞杨大车,和炮手回报白行理去了。
大管家走后,杨大车对福娘说,我们的办法妙极了,白家大院来人看孩子,翠花就一定知道孩子回家了,凭她的性子,白行理是拦不住的,用不多久,翠花就会回来,孩子有娘了,再也不吃马奶了。福娘瞪男人一眼说,你瞒天过海撒谎,耍鬼把戏,看你往后咋收场。大车得意地对福娘说,这回白行理是输定了,用不多时,那小子一定会登门拜访,做好准备吧。福娘和兰子听了大车的话,打扮起婴儿。
管家回见白行理,把到杨家看到的事节外生枝,胡编乱造地告诉给白行理。白行理被管家说得感到神乎其神,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让管家把说过的话重复一遍。他要眼见为实,于是让管家陪着去杨家看个究竟。
白行理和管家很快到了杨家,管家这回很有礼貌地敲开杨家大门,陪着白行理走进福娘的屋子。杨大车见到白行理,心里十分不悦,可是这工夫又不得不客气,给白行理让了座,白行理不客气地坐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兰子,也不知道是看兰子,还是看兰子怀里的婴儿,样子呆呆的,很好笑。白行理的目光终于从兰子红润的脸上,移到孩子的身上。他看见孩子的脸果然黑得发光,露在外边的小胳膊是白白的,形成鲜明的反差,让他大为震惊。他凑近兰子身边,抓起婴儿小手,真的看见孩子的手心有两颗黑痣,他又掀开孩子的衣褂,婴儿的肉皮黑得发亮。杨大车让他看看婴儿背后的红痣,他不敢看,怕弄瞎双眼。出于对兰子的欣赏,白行理的二目又盯在兰子的脸上,兰子生气地把孩子抱走了。白行理企图跟进西屋,多看兰子几眼,兰子把屋门紧紧关上。白行理看见孩子,果然和众人说的一模一样,又看不见兰子,待在杨家无聊,只好带着管家回白家大院。
在回大院的路上,白行理琢磨着孩子的长相和孩子黑的样子,想起了戏里的包文正。他听过二人转《包公陪情》,难道这个孩子就是包文正转世?从手心里的黑痣看,他一定不是等闲之辈。这孩子真要是有了大出息,岂不是让杨大车拣个大便宜。想到这里,他加快了脚步,进了大院之后,他直接去翠花的房子。
这几天的不幸,让翠花熬不住了。孩子没了,哑巴不见了,妈妈又逝去了,像一块块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
哑巴的失踪,让她产生了孩子还活在世上的希望,她猜想孩子能不能被哑巴带走逃生了。如果孩子真被哑巴带走,她坚信,母子俩早晚都有相见的时候。翠花想到这里,更加坚定了坚强活下去的决心。她毅然决定,等三十天以后满月了,去寻找孩子。
白行理走进翠花的屋子,屁股还没坐稳,就开门见山地告诉翠花,杨大车的老婆,从西河套的甸子上,拣到一个刚生下来的男孩,这个孩子黑得像包文正。并且说自己刚从杨家回来,看得又准又真切。毫不掩饰地问翠花,捡来的孩子能不能是你生的。翠花听了白行理的话,顿时心开两扇门亮起来。她感谢苍天有眼,神灵护佑,这孩子一定是哑巴送到杨家的。翠花心里高兴,但是脸上不露声色,没有任何表情。白行理把话说完,用双眼紧盯着翠花,乞求她快些说话。翠花仍然不作声,倒要听听这个可恶的哥哥还要说什么。白行理终于急得开了口,对翠花说,这个孩子不像是一个平常人,身上漆黑又有痣,将来一定能成就大业。要是你生的,咱们不能让这么好的孩子,落到杨大车手里。要把孩子弄回来,好好抚养,日后耀祖荣宗。
白行理哄着翠花,让她肯定孩子是自己生的。翠花此时觉得,这个哥哥实在是可笑,贪婪而且卑鄙。为了欺骗白行理,翠花想起了黑鱼成精的故事。于是骗白行理说,自己在梦里梦见黑鱼,被黑鱼戏弄,才怀孕生了这个孩子。
这个痴呆的东西,果真相信了妹妹的话,心想要是黑鱼种,这孩子更会非同凡人,日后定能成大器。急着催促翠花快去把孩子抱回家来,好好赡养。翠花对白行理的行为觉得好笑,对他说:“我一个姑娘人家,抱回一个孩子来,你不觉得玷污你们白家的门风吗?败坏白家门风,是你最憎恨的。不能因为这个孩子让你不好做人。这个孩子既然是杨家捡去了,就给他家吧,也少得让别人说三道四地咬舌头。好说不好听。你一个堂堂的财主,在外面也不光彩。如果你真是喜欢这个孩子,我去杨家伺候,等孩子长大了,再把他还给你这个当舅舅的。”白行理哪里肯让翠花去杨家伺候孩子,他劝翠花死了这个念头,还是去杨家把孩子接回来。
两个人是越说话越多,一个比一个硬,最后翠花翻了脸,对白行理大嚷大叫起来:“孩子生下来,被你狠心扔掉。杨家捡回去,救了他的命,你看孩子有出息,又要从杨家弄回来。把孩子扔掉的时候,你想过我的感受了吗?你心狠手辣,不配做我哥哥。再说咱们又不是一父所生,毫不相干。你家的金银财宝成山,我不稀罕。妈妈已经走了,我的事,我自己作主。”翠花的话越说越多,越说越来气。白行理被翠花质问得一言不发,低着脑袋不作声。翠花把白行理从自己屋里撵走,一夜没睡,收拾自己的衣服和细软之类的东西,决定明天去杨家照顾自己的孩子。
次日早晨,翠花不顾白行理及家人的劝阻,携带随身衣服和妈妈留给她的细软首饰之类的东西,离开白家大院,走向新的生活。
翠花只身敲开杨家大门,大车和福娘把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的她接进屋里。一家人悲喜交加,翠花不顾一切地扑在孩子的身边,热泪扑簌簌地流下。她抚摸着孩子细嫩的肉,一种母爱赋予的神奇力量,让她感受到胸前的乳汁在流淌。于是抱起小宝贝,把柔软细腻的乳头塞进宝贝的嘴里。孩子含着妈妈的乳头,天性本能地吮吸着母亲的乳汁,小嘴不时传出微微吸奶的声音。孩子吃饱了妈妈的乳汁,甜蜜地睡了。翠花眯着温柔的双眼,仔细地端详着这条险些被遗弃的生命。
福娘把翠花让到炕头上,放下被褥,让她享受女人生育后应该得到的福分。兰子给翠花做满满的一小盆粥,又扒了几个红皮鸡蛋,这是福娘给她准备的营养品。翠花品尝着婆家人给她的温暖和幸福。杨大车告诉翠花孩子是哑巴救出来的,他已经离开毛西堡远走了。翠花暗暗地为哑巴祈祷,祝他好人有好的报应。翠花的眼力很好,发现孩子身上的黑颜色是涂抹的。福娘把其中的缘故告诉给她。翠花听了更加钦佩公爹,看上去人憨厚彪实,智慧竟如此过人。杨大车对兰子说,先不急于把孩子身上的黑色洗掉,过几天再说。翠花知道公爹又要有什么点子。杨大车对大家说,这年月人活着就要多长几个心眼,要不命运就要被别人摆布。福娘看着自己的男人,撇着嘴笑了。
白行理眼睁睁地看着翠花离开了大院,虽然不是一父亲兄妹,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多年,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大白天躺在炕上,心里乱糟糟的。警察分驻所派人来找他办事,他也不理会。他叫来管家,陪着自己抽起大烟。满屋的怪气味,让人作呕。
白行理抽着大烟,想起了翠花生的这个黑小子,心里又泛起合计。左思右想让杨大车捡了个大便宜。倘若这黑小子日后有出息,当舅舅的也能沾光。于是他又打起歪主意,去把翠花母子接回大院。
白行理用了软硬兼施的办法。进了杨大车的家里,平心静气地和翠花说话。劝妹妹把孩子带回去,家人会善待你们母子;等孩子长大了特意请先生教他读书识字,然后送孩子去城里大学堂读书深造,等等。对白行理这一套翠花不屑一顾,只是推辞和谢绝。白行理在翠花跟前足足磨了一上午,说得嘴巴子唾沫直飞。他一会阴,一会阳,让人很是闹心。翠花的态度一直很坚定,任凭白行理说得天花乱坠,也不答应他自己回大院去生活。
一向专横跋扈的白行理,忍耐是有限度的。他看翠花很坚定的样子,于是凶相毕露。对着翠花和屋里的人吼起来,骂翠花不懂人情道理,不知好歹,是个吃苦受穷的贱骨头。命令管家和账房先生夺翠花怀里的孩子,自己扯起翠花的衣裳,拉着就往屋外走,企图抢走翠花。
翠花把孩子使劲地抱在怀里,冲着管家和账房先生厉声喝叫,谁敢碰孩子一下,让你脑袋搬家。管家和账房先生知道自己是下人,又怕翠花,不敢轻举妄动。白行理看管家二人不肯动手抢孩子,自己又拉不动翠花。他松开拉着翠花衣服的双手,直接去抢孩子。他认为只要把孩子抢走,翠花也只能乖乖地跟着自己走。
一旁的杨大车根本没把白行理放在眼里,只是看在白行理是翠花的哥哥的份上,在一边没吱声。这会儿,他见白行理动手抢孩子,于是一个大步冲过来,一巴掌把白行理推得远远的倒退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上。福娘和兰子、李二嫂三个人一起上来,把翠花围在炕上。白行理人少势单力薄,抢人没有得手。于是他气急败坏地冲着翠花和屋里人说:“你们杨家人也敢干预我们的家事,翠花要是留在你家不走,我让你们一起滚出毛西堡。”杨大车听了白行理的话,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冲着白行理大声说:“白老爷,白家九少爷,你少拿这一套吓唬人。离开毛西堡照样活命。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天下的黄土哪里不埋人?告诉你吧,翠花是不能回去的,孩子我们养了。有法子你想去吧,我杨大车听你发落。”白行理被杨大车的话气得几乎疯了。他指着杨大车恶狠狠地说:“你等着,有你们好瞧的。”杨大车也不示弱地说:“白九爷能耐大着呢,我杨某人奉陪。”白行理脸色苍白,摔了杨大车的房门,带着管家和账房先生扫兴地离开杨大车的家。
白行理走后,福娘对杨大车说:“白行理是看咱们这黑小子不是凡人,日后有出息,才来抢他。当初是让翠花知道孩子在家里,不如让人通个信给翠花,翠花也就回来了。这回可好,这个蠢笨的白老爷还真的把孩子当成包文正了。”杨大车听了福娘的话,畅快地笑了,说:“孩子被哑巴抱来时,翠花被锁在屋里,这个信谁能送进去?是实在没办法,才让楼爷出去造谣。他们果然上当了,翠花才能回来。白行理这点花花肠子全露出来了,他本性贪婪,天真幼稚。明天咱们把孩子身上的黑色洗掉,看他又能怎样。”福娘瞪了男人一眼说:“咱们别和他扯这些没用的事,说不准白行理还要找麻烦呢。”杨大车毫不在乎地说:“孩子是我们杨大的骨肉,大不了咱们搬家走人。我杨大车有儿有孙,怕他什么?”福娘也不再说什么了。
俗话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白行理回到白家大院后,大管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看清楚,向白行理讨好,献上一计。白行理听了连连点头叫好。管家花花肠子多,损主意说出也十分缺德。他受白行理的支使又一次去杨家,当着杨大车和翠花的面,把白行理的话讲给他们。
白行理让杨大车交出租地契约,按价买他五十垧地青苗,收回杨大车现住的一套房宅,限期搬出住处。其原因是杨大车收留翠花和孩子,如果杨大车不留翠花和孩子,把他们送回白家,一切照旧。大管家把白行理的意思告诉给杨大车,便扬长而去。
白行理满以为这个办法可以达到目的,翠花会屈服,乖乖地把孩子带回来。但是,他哪里知道翠花的孩子是杨家骨肉,杨大车为了自己的传代血脉,别说是收买青苗,就是一文钱不给,白行理也休想把孩子和翠花弄回去。大管家走后,杨大车毫不在乎这一套,嘱咐翠花不要着急上火,要坚强起来挺住。告诉家人说,凭着咱们的力气到哪里都有饭吃,关东的土地多着呢,咱们有车有马,又有犁杖,还愁没人租给我们地种?安慰福娘说,人挪活,树挪死,就是这个理。
白行理把对付翠花的妙计,让管家一炮放出去了,在家等着杨大车回话。可是一连等了几天,听不到杨大车的回音,翠花和孩子根本就没回到大院里。他歇斯底里地让管家最后通知杨大车,把租地的地契送进大院,同时结算青苗钱,限杨大车一个月内搬出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