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钟头就这么过去,家长们陆陆续续来接孩子回家。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孩子们都躲到厕所里了,厕所人满为患,走廊上挤满了孩子和手忙脚乱的老师。这是怎么了?奇奇望门外看,几个先到的家长疯了一样冲到走廊尽头的厕所边找孩子。奇奇在等,等自己的妈妈。
他正想着,看见妈妈一脸慌乱地冲到教室,蹲在他前面,抱着他的手臂,仔细端详,满脸的焦虑不安。妈妈,怎么了?我是奇奇啊。妈妈抱住他,说,你没事就好。路上遇见几个家长抱着孩子出来,说是急性食物中毒,吃了不卫生的东西。我以为你……
妈妈,老师没给我吃丸子。
话音没落,妈妈就牵着奇奇的小手走出了这个让他坐立不安的教室。他一蹦一跳的,开心极了。
奇奇着了凉,回到家大病一场。发着高烧,恍恍惚惚之中他看见赵老师带着老鹰队来抓他,他边跑边喊,我不是故意的!真的!结果被路边的石头绊倒,大叫一声惊醒。奇奇睁开眼睛,看一眼周围,发现是自己熟悉的小屋,黄色的书包放在床头。妈妈就坐在床边关爱地看着他。他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当晚他因为高烧被爸爸背到附近的医院。他一边烧得迷迷糊糊,一边打心眼里高兴,这下他终于可以不用再回幼儿园了!他抱紧爸爸的脖子,将热热的小脸贴在上面。奇奇病了,不单单是发烧,这是他后来猜到的。他半夜被带到住院门诊,打起了吊瓶。那个门诊部,从此陪伴了他三四个月。住院的日子真无聊啊,不过比总是挨骂和罚站的幼儿园强得多。在这儿他可以管爸爸妈妈要任何东西,变形金刚、一按就可以出铅的笔、各式各样好看的橡皮……中午爸爸妈妈会送糖饼过来,他终于不用再吃幼儿园难吃的大白菜和土豆了。奇奇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每天早上醒过来,灿烂的阳光就从白色的窗帘后面射过来,照在他身上,暖暖的,被子就会散发出阳光的味道,房间里也不再充满药水的刺鼻气息。一切都如此美好!他用不着在不困的时候被迫躺在床上装睡,不必在休息的时候遇见老鹰队那些人凶神恶煞的目光,也犯不着担心自己的小红花够不够多。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他心里除了慧慧和楚老师之外谁都不想。唯一无法忍受的,就是每天10点多钟的吊瓶时间,他的小手会被护士阿姨扎满了针眼,然后一直坐到下午,甚至是傍晚。左手扎完就扎右手,后来连屁股、耳朵、头和脚都扎出了针眼。他学会了忍耐针扎在里面一瞬间的疼痛,学会了和同屋的大人谈天说地,也学会在漂亮的护士阿姨拿着吊瓶走进房间的时候冲她笑笑,说:阿姨,轻点。渐渐地,他甚至觉得这些比在作业本上抄数字和在电子琴上弹不成调的曲子有趣得多。奇奇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同屋的人都睡了之后,他自己一个人收集起大人们无意间散落在床上的报纸,然后在床上摊开爸爸买的田字格本子,用另一只不扎针的手照着报纸上那些字写。他遇见好多读故事的时候不认得的字,也渐渐找到了握铅笔的方法,不必那么用力地按下去。
那是他一个人的世界,纯净的、雪白的、安静的世界,就像在彩虹门前,当那些调皮的孩子们都睡了,他一字一句地读自己的故事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小手上布满了针眼,病房里的人也换了一个又一个。终于轮到奇奇出院了。那天窗外的白雪晶莹剔透,在午后的暖阳下渐渐消融。奇奇收起床头摆放的玩具和笔,恋恋不舍地离开这里。
奇奇回到了幼儿园。他不知道这是他在这里的最后两个月,因为他就要上小学了。
最后一天,幼儿园邀请所有孩子的家长和孩子们一起参加联欢。奇奇和小朋友们坐在自己的爸爸妈妈前面,用蜡笔给爸爸妈妈画像。这是他第一次心无旁骛地画画,因为他不必担心老师会突然走过来把他画的画放在黑板的一边,黑板上写着:“最差的画。”
下午时分,幼儿园在操场上举办了全园的运动会,奇奇因为身体不好没能参加。他看见大义和隋潇潇差不多同时冲向三十米跑道的终点,领到了一个小玩具。他看见瞌睡虫和小智在院子一侧的秋千上荡来荡去,嘻嘻哈哈地笑。方小奇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那么讨厌他们了。他们同他一样,喜欢打闹和玩具,喜欢无拘无束。
妈妈领着奇奇走向幼儿园门口的时候,奇奇回头望了一眼他发烧前呆过的楼顶。他看见慧慧正站在那里向他招手。阳光从身后照过来,那粉红色的连衣裙在阳光下闪着金边,奇奇看不清她的脸,可是觉得她美极了。他会想她的。
奇奇冲着她挥挥手,大声喊:
再见,慧慧!
再见,幼儿园!
2013年2月6日星期三
于哈尔滨
等待
不断等待和自我折磨几乎都在女孩的成长中必不可少,像一剂难能可贵的调味品,丰富了青春这一席菜肴。
米兰窑昆德拉说,遇见是两个人的事,离开却是一个人的决定,遇见是一个开始,离开却是为了遇见下一个离开。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晓竹第一次觉得自己注意到他是在一次迎新艺术联欢会上。深秋十月,远郊气温骤降,霜露在教室的窗子上凝结,望不见对面的走廊。
那是她寄宿学校的第一个年头,一切都还很陌生。
每个周日的晚上,父亲的车沿着这座城市最为繁华和宽敞的街道行进的时候,晓竹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望着车窗外掠过的霓虹和渐渐走远的人,总觉得自己是在一步步走向荒凉。的确郊区的校舍虽然修建得华丽、气势不小,游泳池、体育馆、田径场、实验室、宿舍楼和教学楼一应俱全,但没人否认,那是座“荒岛”。除了那片栖息着学生这个神奇物种的地方还略带生机之外,那片土地上什么都没有。唯一让人觉得有居住的痕迹就是布满坑洼的路边那些几近倾圮的木屋,没人知道里面住着什么人,它们为何一直存在。所以除了徒增恐惧之外,它们的存在就是陪衬这座恢宏的校园。
从家到郊区的校舍,一路上伴随她的只有千万家辉煌的灯火和车里许巍沙哑的嗓音,而那些都不属于她,她却听得险些掉了泪。车子终于穿越大半个城市停在宿舍楼楼下的时候,晓竹背起父母为她准备的一周的零食和衣服,站在那片清冷的路灯灯光下,回头看父亲的车走远。
她抬头望望深邃的天空,难以捉摸的漆黑。一架闪着红灯的飞机从天角划出一道对角线,留下长久的轰鸣。
当年晓竹刚刚考上高中,正是家长们口中最为“关键”的一年。日后回忆起来,在她的印象里,家长们总喜欢将她读书的每一年的重要性都夸大,然后加以骇人的渲染。比如说高一为整个高中铺垫,打下总基调,似乎这一年没有珍惜三年的高中即将就此荒废一样。高二是衔接高一和高三冲刺最容易懈怠和拉开差距的一年,若是落后的不迎头赶上、领先的不加以保持就有可能发生不可思议的逆转。高三,不言自明,就是冲向理想大学的攻坚战前夜,一个瞌睡或是一不留神都有可能导致高考考场上失掉一个题目,接着就是这座城市,乃至整个省的上万人超过你。那感觉,就如同你一不小心绊倒在路上,你的同伴就踩着你的身体突出重围赢得了战役。骇人至极!
晓竹不喜欢这些夸大其词,或许没有人喜欢。人们总是习惯于在言辞上为自己做最坏的打算,然后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没那么糟。这是思维和行动的双重惰性。
每个周末放了学从校门口走出来的时候,门口已经挤满了接孩子回家的家长。最不可或缺的风景就是那些捧着小广告和传单在人群中吆喝着散发的人。他们大多带着一个鸭舌帽,一脸诚恳,眼疾手快。看见眉头紧锁的家长或者侃侃而谈的面善的人就一个箭步过去,向他手里塞一张传单,口里嚷嚷着:数理化辅导,一个月见效。或者重点大学不用愁,孩子成绩不担忧。家长们大多会接过传单,扫一眼然后挑拣有用的几个留给孩子选择。这座城市充斥着课业之外的补课班。它们的存在迎合了几乎所有人的要求,家长们心甘情愿花些钞票让孩子们抓紧课余时间,补充些课堂上听不懂或是老师讲不通的知识;而孩子们也为了图个心安将那些原本会浪费掉的时间填满,他们挤在这些补课班里并不一定学到了什么能够帮助他们金榜题名的真东西,而是在恰当的时候,比如考试前的那么一瞬间,记挂起自己曾经为之投入了这么多时间和“努力”,便坦然很多。至于补课的老师,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是一笔极好的买卖,他们不需要付出额外的时间准备,只需要将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分解出去,就可以获得超乎寻常的回报,何乐而不为。
尽管各种条例说明上面明令禁止,这种补课班却如同雨后春笋一样屡禁不止,甚至几近猖獗地占据着这群正处于青春期的孩子们最宝贵的空闲。
是的,空闲,这种被认为准备高考的孩子们不应该拥有的东西,在日后看来甚为宝贵。
他们掌握着最烂漫的年华和最为希贵的时间,他们有着最奇特的幻想和对未来物尽可能的憧憬,最为关键的,就是他们初识了爱情,那种让人心神不宁又不断向往、不断尝试却屡屡受挫的奇妙物质。凡此种种,全部在空闲中加以锤炼和坚固,如同一个长时间运转的机器需要停下来散发机体内部的热量、冷却不必要的激情,接着生产出更美丽的未来一样。
他们如此迫切地需要,却被残忍地剥夺。
事实是晓竹并没有感觉自己多么迫切地需要这些空闲,但她羡慕那些可以对一切都放轻松的同学。她没办法不在乎,没办法在无数个紧要关头松一口气。她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她手里握着笔,写着题目的答案,对或错;只要她靠在窗前翻着教材和参考书,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画下自己认为的重点;只要她在课堂上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老师的讲解和提问上……只要她没闲下来,她就觉得自己还有收获。
这些在日后被一位心理医生定义为强迫症。这位心理医生不知道的是,几乎所有的孩子在这段不被允许闲下来的时间里都患有不同程度的同样的病症。当他们成长、变老,接受这个社会施与的种种法则和规定之后,回过头来,他们反而会默默怀念,甚至是祭奠那段时间给予他们的快感。那是怎样无法言喻却如此值得回味的快感!
那时的晓竹还不能了解这么多。
她第一次踏入这个班级的时候就大失所望。这所以文科见长的学校没有太多男生,这在这个班级里就得以体现,30名女生,花枝招展、争相斗妍,却也是极为聪明、思维敏捷的。而剩下的三位男生也不是她想象中的高大伟岸,她甚至都不愿意再望向他们一眼。在这群人中间,晓竹太普通了,她除了每晚在夜色中漫溢开来的自卑感和孤独感之外,什么都没有。她的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坏,只能说她足够努力了。
高中第一天,老师让全班同学做自我介绍,她站起来说,我叫晓竹。然后就坐下了,她没有说她有什么爱好,性格怎样,希望得到什么,她什么都没说,因为对一切都没有过多的期待,所以看得很淡。她也曾想过自己的爱好究竟是什么,绞尽脑汁却依旧一无所获。只是偶尔的时候,她会随手抓来一张纸或者直接在课本纸页的空隙处写一点歪诗,释放自己无处倾诉的情绪。
她不信任别人,但她完全相信自己在一个瞬间里喷薄而出的情愫,它们积聚继而爆发,在纸上形成了一段段破碎的文字。她时而厌恶它们,时而又怜惜它们,她怕它们来得太汹涌无法操控,又怕它们走得太迅速难以捕捉。
于是她随手写下的诗句像一台照相机一样记录它们的光和影。她甚至用牛皮纸做了一个袋子放在宿舍的桌子前,收集这些片段。那是她在那个不被允许“分心”的时日里最值得珍视的东西。晓竹当时并没有感觉到它们的珍贵,直到若干年后。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一脸羞涩,站起来说,我叫宋依。
她没有再注意到他,直到那晚的迎新艺术联欢会。霜降。操场上搭起了舞台。高一新生每人搬了把椅子,按照班级的顺序在操场上坐好。节目进行过半,宋依站在了偌大的舞台上,同学们疯狂地喊着他的名字表示鼓励。晓竹并没有打起精神,她还沉浸在离家和夜晚带来的无法克制的孤独感中。她瞥了一眼舞台,绚丽而偌大的舞台,宋依太单薄了,撑不起台面。她自顾自地低下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被一种充满磁性的嗓音环绕、包围,继而就是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不自在,接着就是沉浸和征服。她听见他唱:Don't carry the world upon your shoulders For well you know that it's a fool who plays it cool.她热泪盈眶,毫无预感,甚至莫名其妙。她觉得他是唱给她的,尽管她和他并不熟悉,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高潮——整个操场沸腾——晓竹一时间忘记了孤单的夜空和几乎吞噬她的夜色,跟着周围人在灯光下舞动起来。
宋依弹一手好吉他,音乐感很强。可是他并不帅,初看甚至仅仅勉强称得上顺眼。除了那晚舞台上一时的惊艳之外,平日里没人注意到他。他不喜欢体育运动,不爱在女生中间调侃,甚至时不时显出木讷而忧郁的神情。青春期血脉贲张的激情劲儿和男生特有的渴望吸引女生注意从而贫嘴耍滑头的东西在他身上通通没有。那时候她也没有很欣赏他,只是觉得和那些嬉笑打闹、围着篮筐转的淘小子们比起来,他从她身边走过时浅色衬衫上飘来的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让人很舒服。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