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式奎越发觉得他那可爱的老丈人黄大仙愈加怪异了。
老丈人一连气把两个可爱的宝贝女儿都嫁给了他,现在又跪在地上给他这个姑爷磕了个头,式奎慌忙把黄大仙扶起来,一脸不明白地问他为什么这样。黄大仙刚和得石走了几趟二郎山,满满地拉了些硝石回来,还没休息,就拉着姑爷到东屋给他磕起了头。
黄大仙说:“这一路上我就想一件事,你一定是神仙附体了,我哪是给你磕头,我那是磕给神人的,以后你记住了,你和神仙有时是一体的,不是一体时,你照样管我叫爹,一体时,我给你磕头。”
式奎忙问:“你咋看到我是神仙附体呢?这些天你不一直去拉硝石了吗?”
黄大仙的眼睛里透着狡黠,他诡秘地笑着说:“我能感觉到,我毕竟是跳神的嘛。”
过了两天,仙萍也给式奎磕头,磕头时神情凝重,式奎忙把她拉起来,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定神把他看了又看。当晚,云美安排她和式奎一铺睡,仙萍很幸福地偎在他怀里,他就问:
“你为啥要给我磕头?”
仙萍回答:“我爹说你神仙附体了,我也觉得是,不过我爹这几天正在问天神,你是哪尊神仙附体的,估计一两天就晓得了。”
又过了两天,仙荣也给式奎磕头,磕头时神情一样凝重。式奎这次不再忙着把她拉起,就问仙荣:
“你也磕头?”
仙荣平时最调皮,动不动就和式奎撒娇,但现在却这么严肃正经,没有一丝开玩笑的表情。当晚,云美安排她和式奎一铺睡,仙荣又恢复了那娇态,像水蛇一样缠绕着式奎,式奎本来就对她怜爱,见她这个样子,就把她拥在怀里,哄着她想问个仔细,仙荣说:“我爹弄明白了,你是鹿神仙附的体,我给你磕头敬的是鹿神仙。”
又过了两天,该是云美和式奎睡一铺了,只有这时,式奎才能得到休息。他的三房媳妇,仙荣闹得最凶,只要轮到她,她就一定要和式奎云里雾里走一遭,不尽兴就一直缠到底。仙萍呢,矜持得多了,但温柔得往往是把式奎一点点烧热,最后也免不了沸腾起来。只有到了云美这里,他才能像孩子一样把自己掩藏在那安稳的臂弯里,不管今夕何年。
临睡前,云美也出人意料地给式奎磕了头,磕得式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慌忙把云美拉到身前,问:
“你这是咋了?”
谁想云美吐出了一句话:“我是给鹿神磕头,你代鹿神领了吧。”
式奎就急着找黄大仙,磕头磕到了云美那里,事情可真闹大扯了。黄大仙说:
“式奎呀,你的三房媳妇都带头给你磕头,以后孩子们也会给你磕头,不,给鹿神磕头。我这几天感悟到了,你是个神仙能附体的人。到底是哪路神呢?我这些天一直在琢磨,忽然想到那年我们俩一起去采荠芨草,那只头鹿对你非常特别,大概那时鹿神就附过你的身。我们要动山上的石头了,动了石头也就动了水,动了水就动了土,而动石头前先要动火、动木、动金,这金、木、水、火、土一旋转,是要有神来保佑的。鹿神灵验,鹿角杈数分三杈、五杈、七杈、九杈、十二杈、十五杈,十五杈以上的鹿角能通天,通天之鹿就是鹿神,给鹿神磕头是应该的。以后,谁给你磕头,你要自自然然地接受,记住,这不是为了你,这是为了这一大家子。只有让大家知道鹿神罩着我们,堡子里人才信服,才认可。”
式奎听得半懂不懂,但有一点他还是明白了,磕头是有必要的,是磕给大家看的。当然大家可是指许多许多人哟。
老丈人给他磕过头,三个媳妇也相继给他磕过头,式奎总觉得还会有什么怪异的事要发生。果然,在云美磕完头的第三天,黄大仙提出要带着仙萍和仙荣出门一趟,而且还要驾着那辆马车拉着东西去。式奎不敢正面回答,就敷衍了一下,乘机和云美商量怎么办,云美说:
“让他们去吧,你娶仙荣连个仪式都没有,就给她做了一件衣裳,也太委屈了他们一家,让他们顺便走一走,瞧看瞧看,这也是应该的。”
可问题又来了,黄大仙虽然干啥像啥,却不会赶马车,那匹大黑马好像跟他有什么过结似的,就是不听他的话,黄大仙生了气,给了大黑马一鞭子,大黑马撂了蹶子,把车弄得东栽歪一下,西栽歪一下,终于把黄大仙扔下了车。
式奎对黄大仙说:
“爹,你就别学赶车了,我让得帮赶车送你们不行吗?”
大仙不语,式奎以为他信不过得帮,就说:
“那我让石头送你们去吧。”
大仙说话了:“得石更不行,这事最好不让孩子们知道。”
什么事这么神秘?还不让人知道,更不让孩子们知道,式奎不便问,但他心里有数,只要有仙荣在,他早晚会知道。
仙荣说:“我要学赶马车。”
式奎实在不愿让邻人们看到一个女人家挥着大鞭子,就拉着仙荣,到堡子边的一个叫泉眼泡的地方跟他学习赶马车,泡子里结着冰,又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平平整整又背人,正好适合仙荣学赶大车。
式奎坐在车老板儿的位置上,仙荣紧靠在他身边,式奎说一声“驾”,仙荣也喊一声“驾”,式奎说一声“吁”,仙荣也喊一声“吁”,那大黑马对仙荣还挺友好,仙荣学了小半天,可以单独赶车了。
式奎站在泡子沿上,半眯着眼睛看着仙荣挥舞着大鞭子,声音清脆地发号施令,在那皑皑白雪的映衬下,仙荣一身艳红的装束特别鲜活,这件衣服还是他们同房前,云美特地赶做的呢。仙荣一直没得闲,总有活干,平时也舍不得穿,今天她是把跟式奎学赶车当节过了。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哪怕是同房都没有。
现在泉眼泡静极了,除了他俩,什么人都没有,仙荣就特放松,她对式奎喊着:
“你看我赶得咋样?”
仙荣还从未称呼过式奎叫什么,早些天叫了几日姐夫,圆房后就没了称呼,仙荣留心听仙萍叫式奎什么,但一直也没听到,她又不能随云美的叫法,叫式奎他爹、他爹的,现在反正没有别人,一说话就知道是和对方说。
仙荣又说了:“我想骑马。”
式奎说:“你才会赶车,又不熟练,到了路上,啥情况都有,你还是专门练赶车吧。”
仙荣说:“我骑马是为了和大黑马亲近亲近,让它也熟悉熟悉我。”
式奎见她那么坚决,就卸了车,顺便教仙荣怎么套车,怎么卸车,牵着大黑马让仙荣上马。仙荣扬着头对式奎说:
“我自己不敢骑,再说大黑马不经你介绍,它也不愿意的,行吗?”
这“行吗”两个字说得娇滴滴嫩生生的,看过来的一双丹杏眼里汪了两股子清泉水,清澈而又湿润。式奎见她扭搭着耍娇的样子,甚是让人怜爱心疼,看四周真的没人,就先上了马背,伸手把她抱上来,放在自己前面。
两人共同骑着大黑马,大黑马也不介意,得得得地在泉眼泡里跑圈,仙荣靠在式奎身上,扭着头得意地看着式奎,那眼光迷离得让式奎心都颤动起来。
跑了几圈,式奎让仙荣自己骑骑试试,仙荣就骑着马,在泡子里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式奎喊着:
“你慢点,你慢点!”
那马非但不慢,反而加快了脚步,仙荣一提缰绳,那马会意,跃身上了泡子沿,把式奎吓了一跳,连忙奔过来喊道:
“小心!”
仙荣挑了一个雪比较厚的地方,放松了身体,“不小心”落下马来,式奎急得扑了过去,抱起仙荣,仙荣却反手把式奎拉倒,两人搂抱着翻滚在一起。式奎这才知道上了当,叫着“你个小妖精”,“小妖精”对式奎也有了称呼——大狗熊。
还是一次不经意地说起式奎,仙荣就对姐姐仙萍说大狗熊大狗熊的,仙萍问:“大狗熊是谁?”
问完她也明白过来,姐俩脸都红了。仙萍能想到仙荣和式奎在一起腻到什么程度。从此,姐俩说悄悄话,就叫式奎大狗熊,有时还加上两字的前缀,他爹大狗熊。
到底是屋子小,那木板隔断和幔帐不隔音,云美就听到“他爹大狗熊”的称呼,她问他爹大狗熊:
“怎么她们俩好像叫你他爹大狗熊呢?”
式奎还假装不明白,应付道:“她们可能是骂我呢。”云美就掐了一把式奎:“别给我装傻充愣,大狗熊就大狗熊呗,好像谁稀罕你是大狗熊似的。我看你不像大狗熊,倒像一只大黑熊!”
式奎就嘿嘿地笑了,云美在这夜里,也像看见式奎正得意地眯着眼。
“小妖精”这个称呼在这四个人中就叫开了,仙荣叫“小妖精”,仙萍叫“妖精姐”,只有云美没跟妖精沾上边儿,式奎仍叫她他娘,仙萍、仙荣仍叫她大姐。
得帮把马车赶出堡子,黄大仙说你回去吧,小妖精仙荣戴上狗皮帽子,把赶车的翻毛大皮袱拽了拽,接过鞭子赶起了马车。得帮往回走时,听到身后一声清脆的鞭响,回头看见,那赶车人鞭子挥动得还很溜道。
马车欢快地向前跑去,车上的黄大仙和黄仙萍背过身,缩着身子躲到马车上的荞麦秸后面背着风,仙荣却不感到冷,迎着风扬着鞭子还唱了起来。
鞭子一甩唱起来,
打是亲来骂是爱。
抬手高哟收手快,
你说奇怪不奇怪。
猫稀罕呀猴稀罕,
稀罕不够架脚踹。
那是跟你不见外,
你的心里可明白。
依呼嗨,呀呼嗨——
黄大仙感兴趣地回头说:
“仙荣,你再把最后一句唱一遍。”
本来这句是仙荣随口唱出来的,现在重复一遍,就把仙荣难住了,她只好又从“鞭子一甩”开始从头找感觉,但到了最后一句,还是没唱出最初的味,仙萍也加入进来,帮妹妹回忆,仨人就一遍一遍地唱着,最后也没找到。
仙萍对黄大仙说:“爹,你说我们去站上,到底学的是啥调呢?”
黄大仙说:“这次我们去学直隶的莲花落,那个唱腔和那个尾音非常适合我们请神的调,你们俩要留心学。”
仙荣说:“爹,请神的调有这么重要吗?还得咱仨跑这么老远学?”
黄大仙说:“咱家的鹿神不比别的仙,能耐大着呢。咱们的唱腔秧歌调太浓了,请神的腔也和别人的差别不大,要改一改,要有些变化,要显出咱家的神更灵验!”
见两个女儿明白了,黄大仙才放下心来。他钻进荞麦秸里,只露出眼睛和嘴,给女儿们讲丁站的事。
要去的楚家丁站是额摩赫索罗驿站到意气松驿站中间十几个小站中的一个。驿站是大站,有驿馆和仓库,有驿马和驿车,是大的物流中心和人流中心,负责接送官员转送物资和文件信函。而站则是驿站间的小转运点,所谓站就是驿道边的一户人家,专门负责自己那一段的人员接送和物资文件传送,还要承担站间驿路的修补。所以站就非常偏僻,设在堡子边、屯子边还好些,要是建在四五十里没人烟的地方,那就更苦了。
驿站中的底层工作人员实际是准军事化人员,他们又都是犯人,被称作站人。最早的站人是吴三桂的旧部,吴三桂在清军入关后,被封为平西王,带领部将镇守云南,在云南,他又招兵买马,吸收了不少苗族入伍。吴三桂叛乱,被清政府平息,他的这些苗族旧部连同家属一同被发配到东北,充当站丁。站丁久居站上,他们的习俗、口音又别于当地居民,久而久之被称为站人。随着驿站的增多,站人的来源也越来越广泛,但多来自流放之人。站丁和其后人有三不准,不准当官,不准参加科举考试,不准离开驿站,只能在驿站附近生活。站人作为特殊的准军事化人员,不能与外人通婚。
由于站人不能和民人通婚,所以站人只好和站人联姻。好在站人间联系密切,信息沟通方便,谁家有待嫁的姑娘,谁家有到了成婚年龄的小伙子,站人们都很清楚,站人间的婚姻路线很长,盛京的站人姑娘能远嫁给宁古塔的站人小伙,站人送亲也是一路各站护送,站站相托,到哪个站哪家站人都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非常热情。站人由于工作需要,一般都识字,最起码常用的地名、物品用字必须记牢,明代小说、民间故事也口口相传,最后传给东北的周边民人。
这个楚家丁站在荒凉的盐碱滩上,就是在夏季,盐碱地里的草也长不高。这个冬天,大雪茫茫一片看不到边,没有一点遮挡,北风肆无忌惮地一扫而过,每次都把大雪掀起一层,那雪被折腾起来,在无边而空旷的盐碱滩上狂飞乱舞,还没落下,又被卷起,本来没下雪,但天地间却弥漫着雪粒子。
上次式奎弟弟式轮的家书就是通过楚家丁站传过来的,阿克敦虽然离额摩镇的驿站近些,但那是个大驿站,对这种民间信件并不在意,也没工夫搭理。只有楚家丁站见到有阿克敦收字样的私人信件才上心,阿克敦的人来,就可以让他们带回去送给收件人。逐渐地楚家丁站就成为阿克敦人和外界联系的点,阿克敦人来了,也给站人带些吃的用的。
今天黄大仙爷仨可不是来取信的,他们特意用马车拉来了一壶酒和半袋大黄米,这可是很重的礼物。也巧,在路上正遇见背着转送包裹的站丁楚北风,楚北风上了马车,和黄大仙攀谈起来。远远地就看见站上的几面黑旗,仙荣加了鞭子,喊了一声“驾”,楚北风才注意到赶车人是个女的,黄大仙说:
“这两个是我的女儿,到你这里学‘莲花落’来了。”
楚北风一家住的实际是“地窨子”,从外面可以从平地一步上到房顶,但弯腰钻进地窨子里,人还是能站起身的。地窨子外表虽破旧,但屋里却很干净。楚北风的婆娘和女儿小亭见来了人高兴得满屋子转,一会接衣物,一会给倒开水。这一家子见到酒和黄米,更是喜欢得不得了,非常遗憾地说,现在还没有阿克敦的信。
黄大仙盘腿坐在炕上,详细说明来意。楚北风拉过来烟笸箩,要请黄大仙辣蒿蒿地抽一袋。黄大仙摆摆手说:“先唱完了再抽。”楚北风就一句一句地教他们唱“莲花落”,这爷仨对曲调悟性都很高,一会儿就唱会了。
在学的过程中,把秧歌调和莲花落的腔杂糅在一起,听了别有味道。楚北风的婆娘说:
“你们唱得比我们唱得还好!”
她一边听着,一边说着,但没忘记做饭招待客人。
到了吃饭时,楚北风说:“我们走江湖的人不讲究太多了,干脆咱们所有人一张桌子一起吃吧,你们不会嫌和我这个犯罪之家同桌吃饭吧?”
仙萍和仙荣都很惊讶,这家人是犯罪之家?犯罪还论一家一家的吗?楚北风喝着黄大仙带来的酒,慢慢地说:“这犯罪还是我们争取来的呢!”两姐妹更加吃惊。
楚北风的婆娘拉了楚北风一把,示意他别往下说,楚北风又喝了一口酒说:“今天高兴,我们都是走江湖的人,我就向两个侄女说说我们家为什么争取当罪犯的。”
原来,楚北风的先人是贱籍出身。
所谓贱籍,就是贱民,贱民世代相传,不能改变身份。更不能参加科举,也不能做官。
贱民主要有浙江惰民、北京乐户、广东疍户等。在绍兴的“惰民”,相传是宋、元罪人后代,他们男的从事捕蛙、卖汤等,女的做媒婆、卖珠等活计,兼带卖淫。这些人“丑秽不堪,辱贱已极”,人皆贱之。安徽的伴当、世仆,北京的乐户有如奴隶,稍有不合,人人都加以捶楚。广东沿海、沿江一带,有疍户,以船为家,捕鱼为业,生活漂泊不定,不得上岸居住。
楚家先人是明王朝建文帝的坚定追随者,燕王朱棣起兵推翻其侄建文帝政权后,把建文帝的跟随者定为贱民,入了贱籍,妻女罚入教坊司,充当官妓,身陷火坑,陪酒卖淫,受尽凌辱。
楚北风的先人为了改变现状,改变命运,想了个办法。那时楚家出了一个美女,为妓时,设法感动了一个官人,楚家人主动犯了罪,犯的罪正适合流放,那个官人正好又判了他们一家流放,变成了站丁,虽然站丁也是世代为站人的,站人只能和站人通婚,但也比随时充当官妓强。
但命运是那么捉弄人,楚家刚变成站人,雍正帝发了圣旨,废贱籍,为平民。楚北风两口子说出了最大的愿望,我们就只能这样了,我们就盼着这个孩子小亭能嫁给民人,从此能脱离站人的命运。
仙萍和仙荣听了这个悲惨的故事,深深同情起他们一家。回来的路上,两姐妹还在感叹这家人的命运。黄大仙说:
“人呢,分三六九等,八旗人什么都不用做,照样花天酒地。放着大好的耕地不种,用柳条壕沟围起来,我们只能在犄角旯旮开荒。但这也比关内那些灾民强啊。人和人不能比呀!”
黄大仙停了一会儿,很正式对两个女儿说:“你们听好了,咱家的式奎就是不一般的人,你们要分外敬重他,给孩子们做榜样,给周边邻人看,他就是咱家的神!”
仨人回来后,式奎明显感到,日常生活也在变化,吃饭的时候,黄大仙拒绝坐在炕头上,一定要式奎坐过去,式奎说啥也不依,有几天炕头就空了下来。后来,黄大仙又做了思想工作,三个媳妇一起说服,式奎终于坐在炕头上。式奎谦让着让黄大仙坐在炕桌横头,这样,从另一个角度看,那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的位置。黄大仙看看式奎,心里明白,笑笑坐了过去。他和式奎的关系比正常的翁婿关系要近很多。式奎也总觉得他无论怎么活动,都罩在老丈人的目光里。老丈人的目光像太阳光一样,照在前胸亮亮的,照在后背暖暖的。像是呵护还有点刺痛,他对这阳光般的目光就有种眷恋和依赖。因为总有,平常并不多注意它的存在,一旦没了这阳光,才知道眼前遮着乌云,心头埋着阴影。
殷家送的那把椅子除了式奎外,包括黄大仙在内谁也不坐,连孩子们被教育得都知道,那是神坐的,不能随便动的,不仅没人坐,每天三个媳妇都把椅子擦拭几遍。只有在床笫间,仙萍和仙荣还叫式奎大狗熊,但那声音低多了,只对着式奎耳朵叫,连云美都听不见。
十五
于是,邻里又听到看到一幕活剧。
当月十五,云散尽,天是墨蓝的一片。月亮如盘,星星如眼,映得房顶上没化的残雪更加闪耀。在典家的院子里,就有了一通请神的仪式,黄大仙和他的两个已嫁人的仙姑,打着单面抓鼓,嘴里喷着火,脚下踢着仙火,边歌边舞请鹿神了,黄大仙唱道:
借问青天为哪般呢,
黄仙翻身就下了天,
鹿神附着那典家郎啊,
本仙知你到山岗啊啊啊……
那唱腔明显的不同了,好听而且婉转起来,仙萍、仙荣且歌且舞,为黄大仙唱和,两束烟火也升腾起来,仙萍唱道:
借问青天为哪般呢,
黄仙翻身就下了天,
鹿神附着典家郎啊,
仙姑知你到厅堂啊啊啊……
仙荣接着唱道:
借问青天为哪般呢,
黄仙翻身就下了天,
鹿神附着典家郎啊,
仙姑知你到座上啊啊啊……
典式奎在云美的扶持下,端坐在那把殷天朴送的椅子上。
典式奎目视前方,表情端正一动不动。只见老大得帮、老二得助、老三得石、老四得强、老五得地、老六得沧、老七得州、老八得府八个兄弟依次给式奎磕头,之后是云美、仙萍和仙荣三房媳妇给式奎磕头,最令人震惊的场面是最后黄大仙给式奎磕了头,整个仪式结束。
阿克敦本没有什么新鲜事可供传播,最热闹的事就是谁家娶了亲,或是谁家死了人这样的红白事,典家本来特殊得已让人们够注目的了,现在又搞了个请神活动,而且那神仙附体的人就在本堡子里,请神时且歌且舞,火焰冲天,着实让阿克敦的人们议论了个把月。这个月还没议论完,下个月十五又举行了一次,议论就在人们中流传开了,那典式奎果真是鹿神附体了。
在两次请神中间,典家办了一件天大的事。
第一次请神后,典家男人们除了太小的孩子外,其他人就一齐上山了,他们把硝石运到了山上,又在潭边刨了些硫磺,接着就在潭边支起了马架子,开始烧炭,烧炭这活由黄大仙领着老三得石、老四得强来干,式奎领着老大得帮、老二得助在那块凸出的石壁下凿石洞,准备用来往里放火药爆破。
接近一个月,火药配成,石洞凿好,把火药密闭在几个石洞里,把药捻子藏好,专等点火起爆。
典家人第二次请神后,行为就更加怪异。
季节正是冰雪刚要融化,处于农忙之前过年之后这一段时间,农人们正猫冬打纸牌串门子呢,个别勤快人或是打打猎,或是刨刨粪,谁想,典家一班人又扛着家什和树苗开始在水河套两侧种树了。这次几乎倾巢出动,连云美、仙荣两个媳妇也参加了进来。只留下仙萍一个人在家。按说,这个季节也不是植树的季节,再说,山上有的是树木,要种顶多种在院后,谁会在河套两侧种树呢?
堡子里的人议论纷纷,看着典家人干得热火朝天,水河套两侧每隔六尺就挖一个树坑,栽上一棵树苗,齐整整地排列起来。殷家老爷子殷天朴开始听了不信,便也找了理由,悄悄地踱到河岸边看,果然如此。
孙妈问殷天朴怎么看这件事。殷天朴说:“典家神叨叨的,说不准干啥,我听说康熙爷时有跑马占荒后,植树确定地界的,典家把树种在水河套两边,莫不是要把庄稼种到水里?实在想不明白,而且现在也不是植树的时候啊,在冻土层上挖个坑,要比春季多费多大气力啊。”
孙妈见殷天朴也说不明白,就说:“那我去问问典家这是干啥!”
殷天朴说:“不要问了。我们只管瞧着,看他们到底唱哪一出。”
典家把树种完了,典家一干人马又到自己的耕地里忙活开了,这时其他人家也开始种地了。以往典家那二十多亩地自己能忙活过来,今年人手增加了,反又雇了五名短工,那地比别人的提早就种完了。这么急着种完地干什么?大家都忙着种自己的地,没有时间弄明白。典家一部分人开始在河套边筑坛,那坛高六尺,十二尺见方,对着河套那面镶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石头上刻着黄大仙亲笔写的“鹿神此来”四个字。其他人干什么呢?织网,典家织了五张大鱼网。
第三个十五又来到了,典式奎在黄大仙和两个仙姑且歌且舞的衬托下,正式登上河套边的土坛上,典家三房媳妇和八个男丁以及那个老丈人又一次向式奎行磕头大礼,看得阿克敦人目瞪口呆,一头雾水。
拜坛后,式奎、黄大仙和老大得帮、老二得助、老三得石再次上山,点燃了火药,轰隆隆的声响回荡在山谷。
在老月岭主峰的一个叫盘云洞的山洞里,绺子头领许大鼻子也听到了震耳的声音,他挥动着多毛的手臂打发几个喽啰去打探。但他们回来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在野猪沟上方的水潭,水潭泄水口上方凸起的石壁被炸得松动起来,最后支持不住从百尺高处直落下来,碎石立即堵住了泄水口,原来式奎还准备用人力填平补齐,现在看根本不用,爆破一举成功。
式奎还想在水潭边等到水位上升,亲眼看一看潭水从剩下唯一的潭口流出的情形,黄大仙劝道:
“算了吧!潭这么大,等水位升到潭口,要等好长时间呢!”
“那水河套里的水也要等好多天才能见少吧?”式奎猜测着。
“现在冰雪已化,春风正劲,空河道用不了多少天。”黄大仙很有把握。
几个人循着来时的路往回去,眼尖的得助看见了沟谷里有一大群野猪,式奎叫大家小心,见野猪群尚在沟底,他们就很小心地悄悄过去。
春风使劲抽打着万物,太阳也像是烧旺的火炭,两下里齐努力,水河套里的水流儿变瘦了,有的地方只剩下一汪一汪的河水泡,斑驳地分布在河套里,别人家还忙着种地,干了一大天很快就进入梦乡。典家人在月光下开始在河套里尚存的水洼中捕鱼,说捕鱼还不如说是取鱼,水浅鱼又集中,典家早已准备好的五个大拖网,一个水泡一个水泡地拖着,把鱼集中在那个大水泡里。仅用一晚上一白天,就把水洼席卷一遍。鱼儿集中在大水泡中,一个个向上拼命地呼吸着空气,那样子把典家老老少少高兴坏了。黄大仙和头脑活份的得石两个就套了马车去额摩镇卖鱼,确切地说是换鱼,第一次换回来一匹小儿马,第二次换回来一匹小骒驴。
抓罢鱼,典家开始在河套里开耕河床地,准备种庄稼,有水的地方和泥泞的地方留下来。堡子里的人更觉得奇怪,今年河水少了,也不至于少得在河床上种庄稼啊,要是上游山水下来,还不冲得连种子都收不回来。有好心的人过来劝阻,典家也不说什么,反而又雇了三十多名短工加快了进度,现在其他人家的庄稼都种完了,短工特别好雇,典家也不给工钱,只是让他们到河泡里取鱼,回家改善生活。那活鱼在大水泡子里面跳跃着,让人眼红,可要吃到嘴里,就得到典家打短工。
河床地除了个别水洼和窄小的河沟外,全被典家种上了,可那山水却没来,河床里的苞米苗已长出半尺来高,在湿乎乎的地垄里,舒展着叶片,泛着毛茸茸油乎乎的绿光。这河床地土质肥沃,地虽比别人家的种得晚些,但苗长得却不慢。
真相大白。原来干河套里却涨了水,水河套的河床地被典家种上了,而且被新植的树木紧紧围住,地界清楚明了。河水改道了,典家一下子增加了五十多垧好耕地,典家为什么早就知道河水要改道呢?典式奎真是鹿神吗?不是鹿神,为什么他们一大家子人,包括他的老丈人都对他顶礼膜拜呢?为什么人家凭着三间小泥房,就娶了二房媳妇呢,甚至是三房媳妇,听那些孩子们叫另一个仙姑为三娘呢?
典式奎和黄大仙站在河床地旁,面对着满眼的绿绿的庄稼。典式奎眯着眼睛对黄大仙说:
“爹,你才是神人呢,早就算计好了。”
黄大仙吸一口旱烟说:“还是你命里有啊。”
这典式奎的故事越传越玄,越传越远,越传越神。阿克敦堡子里,有不少人也用神调哼唱来自典家的曲子。
最厚实的黑土地在阿克敦,
戳一根枝丫扎下了根。
长白山的融雪来浇灌,
金灿灿的阳光撒满身。
年轮外长出枝和芽,
疤节里藏着萌动的心。
死猫死狗埋树下,
树上结出我的子孙。
十六
忙完了地里,典家人又在云美的指挥下,在院子里熬鱼油、晒鱼干。泡子里的鱼还剩下不少,到额摩镇也卖不动了,云美就提议把鱼晒干了,做成咸鱼干,挑肥鱼熬鱼油。黄大仙和得帮几个在院子里搭了两个灶台,开始熬鱼油。灶坑里的火龙飞卷着舔舐着锅底,锅里翻滚着冒着乳白色泡沫,热气腾腾中云美一边挥着汗一边对仙荣说:“咱家要年年有余呀!”
仙荣动作中还有些蹦跳,更显示出她的欢快。
这院子本来已够拥挤的了,最近又换来了两匹牲口,院子就更不够用了。
仙萍一闻到鱼腥味就呕吐不止,她怀孕后反应又非常强烈,只能勉强在屋子里帮着照看小一点的孩子。这下子所有的做饭和家务活全落在了云美和仙荣身上,那仙荣处处显示出青春的活力,手脚麻利,话到活到,云美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晚上,云美和式奎睡在一搭里,云美就告诉式奎:
“在年前你不许近仙荣的身!”
“凭啥?”
他是知道仙荣的,现在还嫌轮的次数少,已经把仙萍的匀了好几回了,怎么就不让近身了呢?云美给式奎讲道理,“仙荣她手一份活,脚一份活,全指望着她做饭洗衣做家务,你要是让她也怀上,也像仙萍那样反应不止,咱们家人口这么多,我一个人干得过来吗?还是和仙萍错开些好。”
式奎笑了,说:“你这是表扬仙荣还是批评仙荣呢,我注意就是了。”
“你咋注意?怀上怀不上你说得算吗?”云美又去掐他,“你抗得住那小妖精吗?”
两个人就在被窝里小声笑了起来。
等到式奎和仙荣在一起时,两人正亲热着,式奎就把和云美说的话告诉了仙荣,仙荣正在兴头上,一听就着急了:“咋注意呀?这样行不行,你完事了我就站起来,把你的东西倒出去。”
“好吧,那我就不注意啥了,我已经没法注意了,你就一站了之吧。”
仙荣一咕噜抬起身子真的站起来,可是落脚时感觉正踩在式奎腿上,仙荣马上调整但没调整过来,“扑通”一声就摔到了炕上,式奎连忙起来给她揉腿,那边的云美和仙萍就嘻嘻哈哈地说,你们轻一点呢,小心炕塌了。
到了第二天晚上,云美问式奎:“你和小妖精搞啥名堂?还扑通扑通的?”
式奎就把仙荣那站着的主意说了一遍。云美听了,不做声,就走了神。
式奎问她:“你咋了,咋不说话,是不是你也想站着?”云美不好意思起来,对着式奎的耳朵说:“那样能行吗?能保准怀不上了吗?”
式奎把手移到云美的身上,边揉边说:
“要不我们试试这办法?”
云美想到孙妈的忠告弱下声音:“你和仙荣再试试吧,如果真的能行咱们再……”
结果是式奎和仙荣试得更勤了,云美总是观察仙荣是否怀上了,又问式奎是不是站立了,连续观察了足有两个月,得到了满意答复。
一天,云美特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新娘子似的,仙萍和仙荣见了就当没看见,但转身的工夫互相用手指了指,还是被云美发现了,云美假装生气地说:
“你们比划个啥?”
仙荣反应快,忙说:“没比划啥,和大肚子妖精姐比比谁漂亮。”
“你个小妖精,还敢跟我耍贫嘴!”云美做出扬手要打的动作。
“姐姐我可不敢。”仙荣跑掉。
当晚,云美把式奎留在身边,对他说:
“你试试,我站一会。”
云美原本对这事早已死心了,但经不住诱惑,尤其那仙荣欲死欲仙的哼叫,让她重新开启了欲望之门,这一试,还真试成功了。云美和式奎很小心地试着,为了保险起见,云美足足站了半个时辰。
典家每月十五的请鹿神活动还是如期举行。仙萍身子不利落后,云美就代替她舞上一段,只是不会踢火,云美唱的倒是有板有眼。典家的这个活动已在阿克敦没有了疑义,实事明摆着,典家向鹿神求福,鹿神照顾了典家,把一大片河套地给了典家,这拜神是应该的,说不定鹿神又要给典家什么好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