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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相思难托

邢越带来的消息果然没错,哈兰节还在热热闹闹地进行,若羌的流言已经挤着夹缝吹入墨城。坊间到底还是对这种桃色传闻最感兴趣,不出几日就闹得沸沸扬扬,百姓们对即墨无白和师雨二人之间的关系也是越描越黑,连夙鸢都听说了。然而就在此时,茶馆酒肆里的说书人忽然开始齐刷刷地说同一个故事——

汉初,匈奴使臣来访,嚣张跋扈,不仅羞辱朝中大臣,还让镇守边疆的女将军当众献舞取乐,好在被中书舍人巧妙化解。

使臣心怀不满,回去后捏造谣言,诋毁女将军与中书舍人有私情,引来百姓与满朝文武指摘,最后逼得中书舍人辞官归隐,女将军自刎以表清白。

朝廷连失两员肱骨,边疆告急,战火四起……

几个朝廷派出的使节恰好途经此处,听到这段故事,大为称奇,这前半段不是像极了朝中的事么?于是你一言我一语,若羌右相齐铸当时在长安城中的所作所为渐渐就流传出来了。

百姓们一拍大腿,哎哟这故事可不就是说的咱们代城主和太常少卿嘛!若羌就是那挑拨离间的匈奴啊!

墨城官员们也积极应对,于全城张贴告示,称若羌入侵在前,拒偿在后,如今又大肆宣扬谣言诋毁代城主和太常少卿,行径卑劣,有失一国风范。墨城决意从此与之决裂,并断绝其国人入境道路与贸易。

即墨无白在百姓心中有些地位,师雨虽不怎么与百姓亲近,好歹也是代城主,这二位怎么着也不能被外人如此欺辱啊。若是故事里的结局成了真,那可真是叫亲者痛仇者快了。

所以百姓们对这道告示可以说是拍手称快,甚至还主动帮助官府揪出混入墨城的若羌人,一时间全城上下同仇敌忾。

邢越在酒家里嗑花生米,一边瞄对面坐着的即墨无白:“少卿大人,一出好戏啊,您老实说,您当初辞官之后是不是去做话本先生了?”

即墨无白深沉地托腮:“隐藏得这么深,还是被你发现了我的才华。”

“……”邢越默默吐出花生米,往他身边凑了凑:“您不肯按我建议的成亲辟谣,如此煞费苦心的遏制流言,不会是做贼心虚了吧?”

即墨无白瞪他:“胡说什么?我是那种人吗?”

邢越以为他这是在澄清呢,还想奉承地附和一句,结果他接着道:“我若真做了贼,是半点也不会心虚的。”

“……”

即墨无白忽然朝他勾勾手指:“见了陛下,心情如何啊?”

“妙不可言啊!”一说这事邢越就兴奋,若非不宜声张,他恨不得逢人就说才好。如今对着即墨无白,自然想怎么嘚瑟就怎么嘚瑟了:“您怎么也不问我是如何逃过陛下法眼的?”

即墨无白翻一记白眼:“陛下的为人我清楚的很,他通常不需要旁人开口,自有主张。你在那边一站,嘤嘤嗯嗯地支吾几句便好了,他会发现你才怪。”

邢越深感无趣,撇撇嘴不做声了。

即墨无白笑着坐近一些:“好歹我也帮你见过陛下了,你是不是该帮我一个忙啊?”

邢越呆住,手里的花生米咕噜噜掉到了桌上:“又来?”

哈兰节到了月中算是正日子,这天城主要登车巡游全城,向全城展示亲手所制的哈兰花,并为城中的新人祝福,鼓励劳作,祈求墨城繁荣,人口兴旺。

师雨已换好装,她面貌娇柔,特地选了件锦缎料子的齐胸长裾,质感厚重,添些威严。

霍擎今日亲自护送她巡游,跟着她出府时,忽然道:“城主对那流言如何看?”

师雨脚步不停:“不足挂齿。”

霍擎皱眉,其实他是最先听到这流言的人。边界的守军盘查往来商队时听到了风言风语,带入了营地,落入了他的耳朵里。

自从上次在城主府撞见二人藏于花丛后那幕,老人家的心里就有些怀疑,如今更是不是滋味。

他是很欣赏即墨无白,兰芝玉树、君子端方的,又能文能武,有时候看到他就想起年轻时的老城主。平心而论,论文采即墨彦还不及他。可他到底是揣着异心来的,若是真的跟师雨有什么,影响的还是墨城。

师雨走到大门外,发现他半天没开口,不免有些关切:“霍叔叔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霍擎道:“城主的为人老夫深信不疑,不过还得顾念一下阿瞻,他若是知晓了消息,定会伤心的。”

师雨移开视线,微微叹气:“阿瞻认死理,您还是多劝劝他才好,他那副身子如何经得起一点折腾。”

霍擎点点头,犹豫了一下,终是将心中忧虑说了出来:“即墨无白是老夫所见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若是城主当真动了心思,老夫也不意外。”

师雨眼神一闪,未待开口,夙鸢过来禀报说一切都已准备完毕,可以出发了。她刚好撇开话题,登上车去。

原本这么盛大的场合,即墨无白是要出席的,可他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连好几日都没见着人了。恰好最近处在风口浪尖,师雨觉得与他分开露面也好,便没有派人找他。

巡游队伍很长,几乎墨城所有官员都盛装出席了。

乔定夜跨着马就跟在末尾,虽然官衔高,但墨城有墨城的规矩,他是来观礼的,只能跟在后面。因为距离太远,他甚至需要仰高脖子才能看到师雨的车驾。

至于乔月龄,自与即墨无白比武之后就躲在房中,没见过外人。

师雨的车驾是专为巡游所制,顶部是圆形,四面以杆支撑,再挂上白纱,四方通透,随风轻轻摆舞,师雨端坐的身影便若隐若现,百姓们甚至能看清她交叠的双手,蒙着的面纱。

刚任代城主时,她也巡游了一次,如今面对百姓们的欢呼吵嚷全然淡定,甚至有些百无聊赖。

但她绝对不能动,只能一双眼睛不断地扫来扫去,身子依旧坐得笔直。

经过闹市,竟看到了即墨无白的身影,他侧坐在一间酒家的窗边,对面还有个与他对饮的男子。

师雨的视线在那男子身上一直停留到完全离开视野范围,确定自己完全不认识对方,心中大感奇怪。

即墨无白在墨城的人脉竟比她想象的还要广。

长队缓缓前行,乔定夜也看到了即墨无白,却是脸色陡变。他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对面的男子,甚至还打马凑近看了看,脸上有了怒色。

那是他都护府里的领事,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总在官署待着,今日居然坐在这里与即墨无白对饮。看情形,这二人是早就暗通款曲了。

他不好打草惊蛇,将头一垂,径自经过。

巡游看着简单,却十分累人。师雨回到城主府时,跪坐的腿早就麻了。

乔定夜打马飞奔,比她先到,正在门口等她,见她下车便伸手去扶,忽然有只手抢先一步横插进来,将师雨扶了下来。

“巡游大事都不见你,跑哪儿厮混去了?”师雨笑骂一句。

即墨无白笑道:“姑姑一人足以应付,我就不丢人现眼去了。”

“姑侄”二人说笑了几句,即墨无白转头看到了乔定夜:“原来乔兄在这儿啊,我正找你呢。”

乔定夜心里自然不快,面上却是笑得儒雅:“子玄找我所为何事?”

即墨无白道:“听说你就要回宁朔了?”

乔定夜正想说还没定下,他接着道:“你我难得聚一聚,你不妨在此多住几日,明日我陪你一同去行猎。”

师雨看他一眼,心中奇怪,这尊大佛送都送不走,他倒好,还好心挽留他。几日不见,脑子坏了?

乔定夜心里早已迅速盘算开来,即墨无白从来都是与他井水不犯河水,更别说主动亲近了,此事必然有诈。

挽留他便是不想让他尽快回到都护府。想到酒家里那幕,他心中一惊,莫非他在都护府里已部署了什么?

“现在这时节,墨城只怕是猎不到什么的。”他讪讪笑着婉拒。

即墨无白忙道:“非也,沙狐、野狼正是觅食的时候,多的是猎物。乔兄此时回去未免太可惜了。”

乔定夜摇了摇手:“子玄好意愚兄心领了,只是都护府事务繁忙,我不该久留。”

师雨接话道:“怎么,乔都护这是要辞行了?”

乔定夜拱了拱手:“正是,乔某叨扰多时,早就该辞行了。”

师雨瞥一眼即墨无白,后者一脸惋惜,眼神又隐隐夹杂些许不安,连她都好奇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乔定夜当日下午便匆匆带着妹妹上了路,即墨无白送了一路,直到出城,多次挽留,未果。

乔月龄在马上回望,情绪怏怏,嘴上仍不服输:“此时知道留人了,哼。”

“他哪里是要留你。”乔定夜面色沉凝,扯了一下缰绳:“此人心机狡诈,你与他成不了也好,免得日后受苦。”

乔月龄紧抿着唇不做声。

乔定夜调转马头,扬起笑脸,朝即墨无白抱拳:“子玄保重,请代为传话师城主,他日必定再来探望。”

即墨无白点头,抱拳回礼,皮笑肉不笑:好不容易把你弄走,还好意思来呢,有完没完了!

师雨在廊下逗着笼中鸟,听了这消息,总算明白了,笑道:“有这个好侄子在,当真是省事不少。”

侍卫退去,身后忽然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转头一看,是派去盯着阿瞻的人。

“怎么了?”

那人气喘吁吁,从怀中摸出一块染血的帕子来。师雨脸色一白,忙道:“快带我去!”

天刚擦黑,霍府的前庭还安静如常,到了后院却是灯火通明。师雨脚步匆匆,踏上回廊后能看见阿瞻住的南院,她提起衣摆,简直是一路小跑。

原本环境清幽、鲜有人至的院落今日却是人影幢幢,丫鬟小厮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闲着。她快步进门,因为太急,还微微喘着气。

霍擎正在房中来回地踱步,见她到来,忙迎上前见礼。

“霍叔叔,如何了?”师雨一边问一边朝屏风里望去,却只看到几道模糊的忙碌身影。

霍擎摇头叹息:“不太好,阿瞻的身子是越来越差了,今日也不知从哪儿听到了若羌的流言,气得砸了不少东西,临晚就倒下了。”

师雨眉心紧拧,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就见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夫坐在床沿,一手扶着阿瞻,一手端着药碗抵在他唇边,额头上滚下大颗大颗的汗珠,旁边还站着几个大夫,个个脸色凝重。

“如何?”师雨冷声一问,大夫愈发心惊胆颤,碗险些都丢了,多亏旁边丫鬟眼疾手快给接了过去。

师雨走近看着阿瞻,他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看起来毫无生气。

“到底如何?说!”

都说平时看着越温和的人,发起火来越叫人害怕。师雨这一怒,大夫丫鬟当即跪了一地。那喂药的大夫哆嗦着道:“城主容禀,公子身体孱弱,虚劳气短,需要灵芝补气,可眼下没有……”

“胡说!区区灵芝而已,城主府多的是,怎么没有?”

大夫抹了抹汗:“属下说的是千年野生灵芝,如今百年的野生灵芝已是十分难寻,何况是千年的……”

师雨打断他:“你尽管说何处可以寻到,本城主自会想法子取来。”

大夫叹息:“外面鱼目混珠者多的是,真品极其稀少,必然是送入宫中做贡品了。”

师雨蹙眉,嘉熙帝本就对她态度不明,如今她和即墨无白联手,还不知道他做何所想。别说从他手里拿到一株珍贵的千年灵芝,就是一根针也是要看脸色的。

她摆了一下手:“此事我会想办法,你们先救人。”

大夫胆怯地看她一眼:“属下们……喂不进公子药了……”

师雨眼神如刀:“你再说一遍?”

大夫连滚带爬地起了身,重新端起药碗:“属下这就喂,这就喂……”

师雨走到床边,俯身给阿瞻掖好被角,转头扫视一圈垂着的人头:“好好让公子续着命,他没了,你们就自己上路吧。放心,家眷我会替你们好生安置的。”

众人瑟瑟发抖,连连称是。

师雨转头出了房间,霍擎仍在屏风外枯站着,原本还挺得笔直的身子似乎陡然就佝偻了。

“城主方才的话老夫都听见了……”他重重叹息,后面的话再没说下去。

师雨扶住他胳膊,“霍叔叔放心,我一定会保住阿瞻的命。不过如今墨城正值大节之时,人多口杂,恐会泄漏风声,还请霍叔叔受点委屈。”

霍擎道:“老夫明白,已经叫管家传了话,边界那边会有其他将军守着,老夫明日起便称病告假。阿瞻本就深居简出,不会有人注意到病的人是他。”

师雨点点头,转身离去。

走过后院人工掘出的小池边,恍惚记起当初在这里初识阿瞻的场景,那么多年了,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瘦弱纤秀的站在那里,盯着她的眼神满怀戒备。而如今他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几乎就没有几次是好好站在她眼前的。

她朝身后招了一下手,负责盯着阿瞻的人快步上前:“城主有何吩咐?”

“将阿瞻身边的人全部换掉,做干净些。”

“是。”

即墨无白今日心情不错,送走了乔定夜兄妹,觉得墨城的气息都清新了许多。

无星无月,夜风寒凉,他居然也有心思在廊下优哉游哉地散步,只披了一件单衫,边走还边哼着小调。经过那些摆放着的哈兰花跟前,他仰头合眼,故作陶醉地嗅了一下,竟似真的嗅到了香气。

咦,不对,这不是花香。他睁开眼睛,师雨穿戴整肃,身罩披风,手执一盏灯笼,娉娉婷婷地站在他跟前。

即墨无白上下左右看了一圈:“你这是要出远门?”

师雨抬手做请,脚步一转,朝花园走去。

即墨无白跟上她步伐:“姑姑似乎心事重重啊。”

师雨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才道:“我要离开墨城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若羌和宁朔你都要盯好。”

“哦?不知姑姑欲往何处?”

“长安。”

即墨无白挑眉:“我莫不是听反了?你去长安,将我留在墨城守着?”

师雨垂眼,脚下踩着落了一地的积叶,咯吱作响:“你没听错,我要去见皇帝。”

即墨无白脸色一沉:“不行,你不能去。”

师雨扭头看着他,灯笼中的烛火在夜风中轻轻跳动,她的神情看起来阴晴不定:“霍叔叔病重,大夫说需要千年野生灵芝方可救治,我去长安向皇帝求赐。”

“那你就更不能去了。千年野生灵芝何等珍贵?一定是保存在珍宝司,重重官员,陛下不会轻易给你,就算给你,也必然会有要求。”

师雨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皇帝之前的确对我存过念想,但他终究是个有分寸的帝王,你上次已经提醒过他一次,料想不会有第二次了。”

即墨无白冷笑:“你错了,陛下不会轻易放过任何到手的东西,你若有求于他,只会让他失而复得。因为帝王在乎的不是真情,而是九五之尊的颜面,他要得到你也不是为了那一点念想,而是为了彰显至高无上的皇权。”

师雨背过身去:“那我就让他遂愿好了。”

即墨无白久久没有作声,夜风撩过他的衣角,拂过他的袖口,微微掀开,露出他捏得死紧的双拳。

“霍老将军前日尚且精神矍铄,今日便病到了非要千年野生灵芝才能续命的地步,还真是造化无常。”

师雨的声音在风里支离破碎:“人生本就造化无常。”

即墨无白看了看她背影,抬手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裳,将衣领细细掖好,走到她面前,接过她手中灯笼:“你留在墨城,我替你走这一趟。”

师雨仰头看着他,微微错愕:“当真?”

“还能骗你不成?”他转身朝府门走去。

师雨匆匆跟上他的脚步:“你回去准备一下,明早再走不迟。”

“你这么心急,只怕一刻也拖不了吧。”

师雨无言,沉沉夜色,恰好掩盖她的神色。

即墨无白之所以与嘉熙帝书信畅通无阻且来回迅速,都是因为嘉熙帝特许他用了八百里加急的人马,路线和马匹都是专用。

这支人马本不该轻易动用,但他这次还是用了。一路日夜兼程赶到长安,离半个月还差了几天。

嘉熙帝于睡梦中被惊醒,听闻他回都求见,以为是墨城出了变故,顾不得整装,披衣散发,赤着脚便走下了龙床。

太监举着烛火为他照路,到了外殿,就见即墨无白垂头跪在地上。嘉熙帝伸手接过烛台,摆摆手遣退太监。

“有事直说。”

即墨无白抬头:“臣求陛下赐臣一株千年野生灵芝。”

嘉熙帝皱眉:“就为此事?你哪里病了?”

“不是微臣,是老将霍擎。”

嘉熙帝一愣,好笑道:“朕巴不得霍擎早登极乐,你居然还替他求药?”

即墨无白抬手行了大礼:“陛下三思,霍擎此时不能有事,否则若羌恐会趁虚而入。臣今日作为乃是为陛下和家国社稷着想。”

“哦?那么与师雨结盟也是为朕和社稷着想了?”

即墨无白毫不迟疑:“是。”

嘉熙帝沉默片刻,伸手扶他起身:“满朝文武,朕只信任你一人,你不相信乔定夜,朕心中有数,只是墨城之事已经拖了太久,朕不愿再等了,你可明白?”

即墨无白垂眼:“臣明白。”

嘉熙帝目视他良久,点了一下头:“去吧,朕会命人将东西送去你府上。”

哈兰节已临近末尾,百姓们却无心狂欢了。得知霍老将军重病,不少百姓出入寺庙为其祈福。师雨每日也必去一趟霍府。

阿瞻中间醒过一次,见到她在身边,心满意足,此后竟好转了一些。

她却不敢掉以轻心,派了人在城外百里处迎接即墨无白,每日都要亲自过问情况,却至今也没有见到他人。

哈兰节的最后一日,天公不作美,又是一场大风沙。原本热闹的街道,顷刻间人迹全无。

到了深夜,风沙完全停住。下属来报,太常少卿入都求灵芝一事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路上惹了匪徒劫道,此时方才脱险抵达墨城。

师雨立即整装要出城相迎,即墨无白却是迅速,已经快马加鞭到了府邸。

她亲自提着灯火站在台阶上等候,一如送他那晚。即墨无白快步走近,一切如常,只是衣摆处被划去了一块,看起来有些衣不齐整。

师雨立即遣退左右,免得他这狼狈之态落入他人眼中。

即墨无白却似浑不在意,到了跟前,从怀中摸出扁扁的一只锦盒,笑道:“不辱使命。”

师雨没有接,将灯笼架在一边,解下身上披风,亲手为他披上。

月色如水,她双手各捏着一根带子在他领口缠绕,正要系上,忽而用力一扯,连带即墨无白人不自觉往前一倾,她便轻轻撞进了他的胸膛。

“救命大恩,保全之义,永世不忘。”

即墨无白微微错愕,垂眼盯着她的鬓发,双手垂在身侧。他心中有诸多怀疑和猜测,挣扎许久,终究还是展臂搂住了她。

阿瞻醒过来时,入眼依然是帐顶,这场景多年未变。

旁边侍候的婢女一声低呼,匆匆绕过屏风出去了,很快就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阿瞻,可好些了?”师雨在床沿坐下,倾身看着他的脸色,轻声细语。霍擎紧随其后,神情总算放松了下来。

阿瞻微微颔首:“我又叫你们操心了。”

“那你以后便少让我们操些心,好好保养着身子。”

阿瞻别过脸去,不做声。

师雨料想还是为了流言的事,朝霍擎递了个眼色,待他老人家出了房间,柔声安慰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听信谣言,若羌狼子野心,你若是气坏了,岂不是正合他们心意?”

阿瞻摸到她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上,感到她手心温暖,情绪安稳不少:“你终日与即墨无白朝夕相对,我不放心,流言总会成真的。”

师雨严肃道:“那你也别折腾自己的身子,你出事了就解气了?”

阿瞻坐起身来,仍紧紧握着她的手:“你何时肯嫁给我,我就放心了。”

师雨板着的脸一松,好笑地摸了摸他瘦削的脸颊:“你如今这样还想着成亲?还是好好养着身子,不要胡思乱想。”

阿瞻失望地垂下头去:“都这么多年了,我这身子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好。”

“别说丧气话,好好休息,切莫再动怒。”

“即墨无白何时离开墨城,我何时才会心平气和。世上无不透风的墙,流言岂是空穴来风?他绝对没安好心。”他有气无力,说完这话便又怏怏地躺了回去。

师雨拍拍他手背:“不要这么说,这次若非他去求皇帝赐药,你还醒不过来呢。即墨无白与你我的确立场对立,但他为人无可指摘,这次算起来是我们欠他的。”

阿瞻背过身去:“欠他的可以还,你心中向着他,就再难回头了。”

师雨一时无法言说清楚,唯有无奈,又好言安抚了他一番,走出房门。

已经入夜,天色一片漆黑。她站在门边,忽而轻轻叹了口气。

霍擎跟在她身旁,好奇道:“阿瞻都醒了,城主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师雨捏了捏眉心:“阿瞻总说我们很多事情不让他知道,不让他插手,可他这心性,我如何敢让他插手?”

霍擎默然。

即墨无白因为在路上遇到劫匪受了些轻伤,已在住处休养了好几日。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去霍府看望霍擎。

杜泉将这事情看得比天塌下来还严重,有事没事往厨房跑,成天给他煲汤煮粥熬药的,弄得即墨无白哭笑不得。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公子我是在坐月子呢。”下午窗外微风徐徐,他躺在软榻上看书,往嘴里丢了颗葡萄。

杜泉坐在旁边给他削梨,抱怨道:“您就是真坐月子,也就只有我照顾您。明明是替师城主跑的腿,结果她成天就顾着照顾霍老将军,连看都不来看您。”

即墨无白拿书敲了一下他额头:“那可真是谢谢你了,等公子我出了月子一定好好赏你。”

杜泉揉揉脑门,坐远一些。

即墨无白翻了会儿书,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师雨这次求药真的是为了霍擎么?

夙鸢端着药膏纱布走了进来:“少卿大人,该换药了。”

他头也不抬,直接道:“小伤而已,随他去吧。”

杜泉昂着脖子斜睨夙鸢:“哟,夙鸢姐姐这么好心,亲自来为我们家公子换药呀。”

夙鸢白他一眼:“你阴阳怪气的做什么?我不该来么?”

即墨无白这才注意到来的人是夙鸢,笑了笑道:“姑姑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真用不着,你让她忙吧,不用顾念我。”

这话杜泉就不爱听了,忍不住唠叨:“公子您怎么能这么说呢?什么叫不用顾念您?您可是老城主唯一最亲最亲的人,不顾念您顾念谁啊?没天理了啊!”

即墨无白额头青筋突突地跳:“你今日话怎么这么多?”

夙鸢也不痛快,剁了一下脚道:“可不是,尽欺负人,你要是嫌我手脚不利索,自己给少卿大人换就是了!”说着将东西在桌上一放,扭头走了。

杜泉扭头看到即墨无白的眼神,讪讪总结:“仆随主,她跟师城主一样不近人情。”

即墨无白连忙抬手否决:“千万别这么说,我可不跟你一样刻薄。”

杜泉捂住心口,我这还不是为您好,竟然说我刻薄、刻薄、刻薄……

结果到最后还是没有换药。

夜深人静,即墨无白伏案给老族长写了封家常信,起身关窗准备入睡,一转身却见室内多了个人。

“听闻贤侄不肯换药?”师雨笑盈盈地看着他。

即墨无白叹息:“一点小事而已,何必如此麻烦。”

“小伤不治,落下根来可就麻烦了。”师雨扶着他坐到桌边,拿起在桌上闲放了一下午的药膏,看着他:“伤在何处?”

即墨无白朝房门看了一眼,确定门已掩好,解开外衫,露出左边肩头。上面有一道刀伤,入口不深,但划得有点长。

师雨举着灯火照了照,眉头微蹙:“都这样了还是小伤?大夫说三日换一次药,我还特地嘱咐夙鸢过来盯着,看来你是一次没换过吧?”

即墨无白狡黠地一笑:“我若不这样,只怕你也不会过来。你若当真心疼,那我还是装严重点好了。”

师雨拿着药膏重重抹到他伤口上,他疼得咧了咧嘴,不说话了。

“其他地方还有伤么?”抹完之后,师雨又问,声音柔若春水。

“有啊。”即墨无白一脸愁苦:“我也忘了具体伤在哪儿了,要不劳烦姑姑帮我好好看看?”说着就要继续脱衣服。

师雨一把按住他手,眉眼夹杂愠色,双颊微红:“只道你脸皮厚,不想已到登徒子的地步了!”

烛光微暖,即墨无白不觉溺在她波光潋滟的眸子里,手揽在她背后,轻轻扣向自己,感到她微微急促的呼吸时恍然惊醒,脸已近在咫尺,干咳一声别过头。

“果然是登徒子。”师雨低笑,给他用纱布细细包扎好伤口,掖好衣衫,忽然迅速在他侧脸上啄了一下。

即墨无白怔愕转头,她已经端起药品施施然出门了。

他伸手摸了摸脸颊,竟觉回味无穷。

再多顾忌阻碍也比不得这一刻滋味,原来这便是情爱……

深秋,北风过处百草折。

自与若羌决裂,边界巡视更不可松懈,师雨每隔半月都要亲自巡视一番。

此时的墨城已经能感受到明显的寒意,日头越来越高远,风也越来越大。师雨照旧巡视完回城,竟被冷风吹得遍体生寒。

回到府邸,即墨无白早已等在阶前,见到她立即屏退左右,一边与她并肩前行,一边从广袖中探出手掌包住她冻得冰冷的手指,语气却是一本正经:“你该叫我一起去的。”

师雨反手捏了一下他的指尖:“贤侄是想让全城百姓都知道你我姑侄乱伦?”

即墨无白皱眉:“这不还没到乱的地步么。”

“那你还想怎么乱啊?”师雨的手指不安分地顺着他的衣袖爬上去,轻轻刮着他的手臂,口中发出轻笑。

即墨无白被她冰凉的手指激的一麻,赶紧又捉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长叹一声:“我可再无颜面任太常少卿了。”

师雨顺杆而上:“那你干脆跟着我好了,也不用再替陛下奔波,你我共治墨城,何须相争。”

即墨无白看她一眼,涩涩一笑,没有回答。

踏上回廊后,师雨便自发自觉朝书房走,即墨无白却扯了她一下,转了个方向:“我在此等候你,是因为朝廷派了人过来,已在议事厅中等候许久了。”

师雨一怔:“可知所为何事?”

即墨无白握着她的手忽的紧了一些,随之又松开,摇摇头,议事厅已离得不远。

师雨瞥一眼他的侧脸,心中迅速盘算一下,走了进去。

一位年届不惑的中年朝官站在厅中,身着绯色官服,看来品阶应当与即墨无白差不多。

即墨无白一身深黛常服,起手却已是官员架势,朝那朝官拱了拱手道:“闫大人,这位便是墨城代城主师雨。”

说完又向师雨介绍:“这位是当朝中书侍郎闫均闫大人。”

师雨因为出行之故,脸上还罩着面纱,披着披风,看起来有几分神秘。闫均之前未曾在长安见到过她,此时上前与她互相见礼,不禁仔细打量了几眼,只觉得身姿曼妙,一双眼眸灵动非常。

师雨淡淡笑道:“不知闫大人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闫均道:“在下奉陛下之命出使他国,途经此处,顺便来为陛下传个话。墨城久未定下城主之位的正式继承人选,想必墨城全城上下都在等候。陛下得知近来西域异动不断,有意在近日发布诏令,正式册封城主。”

师雨的视线游移到即墨无白身上,又迅速收回。

等了这么久,没想到这一日会在此情此景下到来。

嘉熙帝选择在此时正式择定城主,不只是因为拖了太久,最主要的原因是西域最近不太平。

原先即墨无白出访十国是稳定了一段时间,但最近若羌以他并未以使臣身份出访为由多加挑拨,扬言他那一遭走得名不正言不顺,与各国之间所做的约定自然也不能作数。

十国渐渐动摇,已经有了与若羌会盟的意向。

闫均此次出使也是为了稳定诸国,以免引来大动乱。

消息只传给了师雨和即墨无白,答案不言而喻,城主之位到底归谁尚且不知,但一定是这二人中的一人无疑。

然而两位当事者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这和其他任何一个消息一样,再平常不过。

闫均要在城主府借宿一宿,明早起程出关。

师雨和即墨无白自然也要注意一些,从议事厅出来后各自告辞,表现得很疏离。

一切如常,到了晚上,即墨无白居住的南居正院里忽然多了好几个禁军侍卫,而之前师雨派去的四个侍卫和婢女仆从却都被一个不落地赶了出去,只留了一个杜泉。

闫均背着手走进屋来,像是个来串门的老邻居:“即墨大人,临行前咱们同僚之间说些体己话吧。”

即墨无白原本正执着书卷静读,因为这动静被扰断,早已等在桌旁,请他就座,又命杜泉奉茶。

“闫大人有什么话请直言。”

闫均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陛下对即墨大人惦念的紧呐,如今城主之位即将揭晓,特地命本官来提醒即墨大人一句,既然结盟只是权宜之计,那么此时该做什么,即墨大人应该心中有数才行。”

即墨无白笑了笑:“在下愚钝,还请闫大人明示。”

闫均靠近一些:“陛下的意思是你该主动争一争,正大光明的争。既然已经到了这种时候,有陛下撑腰,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只消一道折子陈述利害,让满朝文武心服口服,届时陛下顺应百官意愿,即墨大人还怕不能一举拿下墨城?”

“闫大人的意思是……让在下参师雨一本?”

“即墨大人心领神会便好。”闫均端茶啜了一口,赞了一声好茶,起身告辞。

即墨无白送他出门,见那些禁军侍卫站着不动,完全没有要跟着离去的意思,不禁奇怪地问了一句。

闫均道:“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些人留给即墨大人,也好有个照应。当然本官还是希望这段时间你能搬出城主府去,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嘛。”

即墨无白本想解释一番,想了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干干脆脆地接受了下来。

“对了,还有一句话,请即墨大人务必谨记在心。”闫均像是陡然想起一件小事,神情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凑到他耳边低语:“陛下眼下最关心的是,墨城究竟有无异心。即墨大人在大事上千万不可含糊。”

即墨无白将这句话一字一字吞入腹中,低低应了一声,长睫掩眸,在灯火下敛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师雨跟前正跪着那四个侍卫,脸上挂着一抹冷笑。

皇帝想的真周到,竟然怕她害了即墨无白。

她站在窗边斟酌了许久,将所有头绪都一点一点捋了一遍,忽而叫来夙鸢,让她备好车马。

“城主这是要去哪儿啊?”夙鸢临出门前问了句。

“去走访全城各个镇口。”师雨边回答,边取下木架上的大氅披上。

夙鸢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看外面:“现在就走?天都黑透了啊。”

师雨点点头,毫不迟疑,未等她去安排,已经脚步匆匆地朝外走去。

第二日闫均一早离开,自然就没见到她。

府门口马嘶阵阵,众人即将启程,仍然不见师雨出现。即墨无白忍不住将管事叫来询问。

管事一脸歉疚,朝二位大人点头哈腰地赔礼:“怠慢了闫大人实在罪该万死,城主……”话说到此处,他恰好接触到闫均的眼神,连忙改口:“代城主她因为听闫大人说起西域异动之事,十分忧虑,昨天连夜便去走访城下各辖地了。”

闫均明显地一愣,笑着摇摇头:“无妨,无妨,代城主这也是为民生着想嘛。本官还有要事在身,本也不需要相送,这便走了。”说完拖着即墨无白朝前面走了几步,低声问:“这个师雨在搞什么鬼?”

即墨无白想了想:“朝廷倾向于我,她自然要换个方向。墨城不比其他地方,城主便是天,闫大人千万不可小瞧此地百姓的力量。”

闫均恍然:“本官明白了,即墨大人从上层着手,她便从下层着手。妙哉,此女如此,也难怪即墨大人耗时日久。”

即墨无白手拢在唇边一阵干咳,看来谁都在嫌他慢呢。

师雨故意选在晚上走,多少有些故弄玄虚的意味,正好也能让朝廷放心,省得老疑神疑鬼地认为她要害人。

墨城辖下十五镇,离中原最近的叫偃月镇,因靠近偃月湖而得名,旁边便是安西都护府的地界。

师雨赶了一夜的路才到。听到消息的官员风风火火地赶来相迎,彼时朝阳初升,映照着他们的脸,个个都是激动地难以言表。

她有意高调,所过之处人人都收到了消息,一时间城主亲自巡视全城民生的消息便传各地。

接着师雨下令,停留偃月镇十日,聆听百姓心声,但凡百姓有状要诉,不用经过下属官员,可直接去官署门口通秉来见。

偃月镇的百姓对这位女城主的印象还停留在传闻里,并不了解,因此大多反应平平。

过了三日,有个被官员占了葡萄园的农户揣着豁出去的架势去告了状,竟然真的见到了她本人。

师雨亲自询问了情形,命人彻查,当日便拿了那官员,撤职抄家。

此事传开,百姓们纷至沓来,一时间师雨城主威名远扬四方。

天气越来越寒冷,队伍出行速度也快不起来,师雨干脆又在偃月镇多停留了几日。

没想到这一留竟然遇到了不速之客。

连日来已经习惯见到人就往城主面前带的侍卫们这次带来了一个英姿飒飒的女子。

师雨一眼看到来人,立即从案后站起身来:“乔姑娘怎么来了?”

自上次即墨无白的事情后,乔月龄就将她当成了贴心人,在别人面前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对着她却是和颜悦色:“城主如今在这里为民生做主,名声已经遍传天下,我特地赶来一睹风采。”

师雨横她一眼:“连你也学会耍嘴皮子了,这可如何是好?”

乔月龄赧然笑道:“其实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前来,是为了替家兄传句话。”

“哦?”师雨面上笑盈盈的,实际上一听到乔定夜名号便开始全神戒备。

乔月龄浑然不觉:“如今大家都知道墨城要选出城主了,家兄感念城主恩德,让我转告你一句,但凡有需要相助之处,请尽管开口。”

师雨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乔大都护这份恩情太重了,我受之有愧。只是这么一来岂不是叫他与即墨无白作对了?”

乔月龄移开视线:“这是家兄的意愿,我话已传到,城主自己瞧着决定便好。”

话已说完,她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在屋中踱着步子,瞥了师雨几眼,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讪讪道:“不知即墨无白最近如何了?”

师雨心思微转:“他如今被朝廷特派的侍卫守着,我也许久没见着他了。”

所谓的许久也就是几天而已。

乔月龄原本是打算开口请她牵线见即墨无白一面的,如今听了这话便知道没有可能了。连堂堂代城主都见不着的人,她如何能见到?

师雨贴心地牵着她的手走出门去:“别板着脸,走,去园中散散心,你有什么想说的便直说,我也好帮你拿拿主意。”

乔月龄看她一眼,“那我就直言了。有关你与即墨无白之间的流言,我也听说了一些……”说到此处她连忙竖手补充:“我自然是相信城主的。”

师雨柔声道:“既然相信我,又何必再打听呢?”

乔月龄有些尴尬,毕竟她与即墨无白什么关系都没有,这些话的确不该问,但就是想求个心安。

师雨道:“要传个话何必劳烦乔姑娘大驾?你来见我,其实还是因为即墨无白吧?”

乔月龄被言中心思,却冷着脸否认:“我才没那么闲。”

师雨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什么也不说。

乔月龄实在吃不消她这眼神,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一样,什么小心思都瞒不过她,咬了咬唇,立即抱拳告辞。

师雨故意连声挽留,她跑得更快了,一溜烟就从视线里消失了。

唉,多聊聊嘛,师雨一脸可惜。

乔月龄走后第二日,师雨就决定离开偃月镇,她实在不想再应付乔氏兄妹一次。

往主城方向一连过了好几个镇口,处置了不少脓包官员,师雨一边将心腹填塞进去,一边将自己严律官员、为民着想的名声宣扬得沸沸扬扬。

一切都按照她预料的发展,就连霍擎都特地写信过来称赞她此举英明。

不日就要抵达主城,师雨得知城中百姓已做好盛迎她的准备,便下令在城外驿站停留,避开日子回城。

自然不是因为不喜排场,还是因为她想博一点好名声罢了。

师雨很清楚嘉熙帝比她更好名声,否则不会冠冕堂皇地派一个即墨无白过来,也不会因为几句舆论就放她出宫。既然如此,当然要好好利用。

眼下只要即墨无白肯松一松手就好了。

她托着腮倚在窗边沉思,天刚擦黑,夙鸢去忙着张罗晚饭,她却在忙着张罗以后的人生。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乎有轻微的响动传了过来。她回神,四下看了看,驿站这时节没什么人,只有她们这一行,队伍不算庞大,也很安分,四周安静,那点响动听起来便尤为清晰。

“城主,”一个侍卫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也不从门进来,就站在窗边对她道:“不好了,外面出事了。”

师雨立即站好:“出什么事了?”

“似乎有人闹事,已经与我们的人动起手来了!”

师雨想叫个人去看看,但见他如此焦急,大约是事情很严重,便亲自走了出来:“带我去看看。”

侍卫领着她快步朝外走,师雨觉得不妥,这一路走来竟没见到一个侍卫,刚转身要回去,忽然胳膊一紧,脖子贴上一片冰凉的刀刃。

领路的“侍卫”拉着她胳膊就朝外拖,刀贴得太紧,师雨连呼救挣扎也不敢,只有赶紧将空着的那只手上的链子蹭了下来,借以指引救兵。只要拖一会儿,夙鸢就会发现她不见了,要逃出去不会太难。

哪个上位的没有遇过一两次险,师雨心中很冷静,面上却表现得战战兢兢,一面仔细揣摩着这假侍卫的来路。

他拖着师雨到了驿站旁边的一片杨树林子里,枯草灌木间簌簌轻响,很快就钻出七八个人来。师雨终于知道刚才的响动如何而来,心中暗道不好,原来人家早准备好了。

“你们是什么人?要什么可以直接说。”师雨本就语音柔软,此时不敢用力,说起话来更是软绵绵的叫人酥麻。

对方却是不为所动,只有挟持她的那个假侍卫哼了一声道:“谁稀罕你的破东西,我们是不服!不过就是为了一个城主的位子,就拉我们做垫背!”

师雨凝神想了想,难不成是被她处置了的官员?可眼前这些人一个也不认识,极有可能是他们的家人或者心腹。

她试探道:“此事我是处置地重了些,但为官渎职本就该受罚,他们还能留着命就不错了,如今不思悔改还妄图谋害我,岂不是罪上加罪?”

“哈哈哈……”那几个人纷纷笑了,假侍卫推了她一把,师雨脖子一疼,划了一道浅浅的血口子,忍不住轻嘶了一声。“我们还不至于那么傻,罪上加罪?杀了你,城主就是即墨少卿的,我们为他立一功,还怕他保不住我们?”

师雨心一凉:“是即墨无白派你们来的?”

假侍卫的刀又近了一些,显然已经懒得废话了,忽有道声音插了进来:“诸位与我素不相识,这样替我奔波,实在叫人感动呀。”

师雨一下就听出那是即墨无白的声音,她动不了,只知道他在自己身后,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来的。

那几人面面相觑,有一个忍不住问道:“你就是太常少卿即墨无白?”

“正是。”即墨无白的声音近了一些:“我一收到诸位的消息就亲自赶过来了,如此厚礼实在受宠若惊啊。不过师雨一介女流,用不着为她背负一条人命吧?”

师雨脖子上的刀松了几分。

“即墨大人的意思是……”

“诸位今日帮我擒到了师雨,的确是大功一件,待我坐上城主之位,那几位大人自然会安然无恙。”他顿了顿道:“将师雨交给我就是了,诸位背后的几位大人最近正是多事之秋,还是少惹点事为妙啊。”

天色越来越黑,那几个人的神色看不分明,但师雨感觉自己身上的挟制又松懈了一些,料想还是动摇了。

“天色不早了,再犹豫侍卫们该追来了,诸位不宜久留,当速下决断。”

即墨无白此言一出,那几人终于下了决定,但要求他写一份保证,确保几位官员无恙。

师雨只听见身后纸张摩挲之声,即墨无白道:“早写好了,几位快拿上离开吧,这里我已安排好人转移师雨。”

那几人道了谢,匆匆走了。

师雨一转头,手就被即墨无白捉住,拖着就走。

师雨抬手抹了一下脖子,血迹已干,但火辣辣的疼。拉着她的即墨无白一言不发,脚步迅速,她跟在后面简直要小跑才能跟上。

“不回驿站吗?”她一眼就看出即墨无白在演独角戏,哪里有安排的人影子。

即墨无白哼了一声:“还回什么驿站,直接回城,我给他们的是随身携带的几张诗稿,待会儿被发现少不得要追来,届时你就真连命都要搭进去了。”

师雨笑了一声:“没那么严重,喏,你看看那边。”

即墨无白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树上站着道模糊的影子,再细细一看,四周都有,大意些还真注意不到。

师雨摆了摆手,他们就全都退去了。

“你刚到不久他们就追来了,都是一等一的弩兵,那几个人伤不了我。”

“原来我是多此一举,早知如此就不赶过来了。”

即墨无白松开她的手,自顾自朝前走,忽而腰间一紧,师雨自背后搂住了他,闷声道:“好不容易才见到你,怎会是多此一举呢?我脖子受了伤,有些晕,你就别在这时候与我置气了。”

即墨无白连忙转身,贴近她仔细看了看伤口,轻声道:“好在伤口不深,已经不流血了,不过还是赶紧回去敷药吧。”

“回去又该见不着你了,那些侍卫都防着我呢。”师雨似乎真有些晕,说话也跟醉了一样,轻飘飘的似已脱出意识外了。

树林里只有杨树叶随着夜风唰唰作响,即墨无白将她搂在怀里,声音柔得自己都意外:“那也是要回去的,你还真想把小命搭进去啊。”

“搭进去了更好,你就如愿以偿了,也无需费心对付我了。”

“胡说什么,我总不至于害你性命吧?”即墨无白说着轻叹了一声:“若真能不回去倒好了。”

“什么?”

“没什么。”即墨无白随口应了一声,低头触了触她的唇,本是蜻蜓点水,离开时却又流连,反反复复,许久方止。

而后没再说话,牵着她走去林外,驿站就在眼前,他抱着她送上马,跟着翻身而上,果然没有回驿站的打算,径自朝城门奔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羞赧,师雨窝在他怀里一言不发,浑身软若无骨。

到城主府时天气已经冷得叫人发颤,即墨无白脱了外衫披在师雨身上,一面吩咐管事派人去驿站知会随从们回城,一面吩咐去叫大夫,忙里忙外,井井有条。

师雨房中很快挤满了人,伤是不重,但女子留疤可是大忌,大夫们献计献策,开了一堆的方子,致力于还城主一个白皙水嫩的肌肤。

师雨对此毫不在意,她流了些血,有些气虚,连婢女送进来的饭也没吃几口,倚靠在软榻上休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睁眼时竟然已经天亮,身上仍旧披着那件即墨无白的外衫,多亏房中生了一盆炭火,才不至于着凉。

这一夜脖子上敷了药,果然有效,已不再疼痛。她起身开门换气,却见即墨无白背对着她站在门口,身上穿着厚厚的织锦长袍,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贤侄一早就来看我么?”她笑着打趣,将他拉进门来,刚关上门就窝进了他怀里。

即墨无白摸了摸她的头发:“好些了么?”

“嗯。”

“那就好……”他言辞温柔却面色凝重,迟疑一瞬,终于道明来意:“我刚收到消息,西域诸国决定会盟了,闫均已经返朝,陛下打算提前册封城主。”

师雨靠在他胸前,手按在他心房上:“那就封吧,只是……若你做不了城主,至少还是太常少卿,我若没了墨城,就没有家了。”她的手抚上即墨无白的脸颊,能明显的感觉出他僵硬的神情:“无白,你说我们之间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

即墨无白闭了闭眼,抬手盖在她手背上,蓦地捉紧那只手扣到身侧,低头吻住她,来势汹汹,只有手掌温柔地护在她脖子伤处。唇齿胶着难舍,深深探索,分开始彼此都呼吸不稳。

“霍老将军刚才来找过我,”他抵着师雨的额头,忽然说道:“他让我将那两块假兵符还回去,我知道他是担心墨城官员真以为我手中有兵力,继而支持我。”

师雨低声问:“那你还了吗?”

“没有。”即墨无白贴在她耳边:“对不住师雨,你没家我给你家,你没亲人我就是你的亲人,但我绝不会放弃墨城。”

师雨沉默许久,退出他怀抱,轻轻笑了:“也好,因为我也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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