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读书人可以卖才给帝王家,许多顶尖莽夫自然也乐意凭借一身武艺售卖给朝廷。不同于北凉徐家的无官无权,只要有本事,到了京城皇宫任职,就真是野民变官家。这名被天子赐黄的金刀侍卫因为武功出众,更是功成名就的佼佼者。一次返乡探亲,当年所在门派曾被郡守和将军联袂弹压得喘不过气,等他衣锦系黄还乡,便是天翻地覆,势利眼的郡守请郡内一位年迈硕儒提笔写匾额,亲自派人送往宗门悬挂,而他原本被宫中规矩所限,都不曾打算跟郡守计较什么。这之后,他便将帮派内一位师叔祖的嫡传弟子带往京城,侥幸成为第二名金刀侍卫。
中年金刀侍卫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与其余多名同僚一起围杀那名黑衣少年。汉子心中默想,就算今天自己死在这里,也算对得起宗门了。
徐龙象大踏步直线而走,眼睛始终盯着那名披了件白袈裟的女子。
青鸟一骑率先陷阵,手中刹那枪拨去对面敌骑的刺面一枪,手腕轻抖,拖字诀加上弧字枪法,将那名本以为擦身便是一回合结束的精悍骑将,给一枪捅穿后心。弧字枪回,青鸟一杆刹那横扫那御林骑将的身躯,将其扫成两截。她没有一味恋战,回马枪仅是击杀了一员骑将,就不再使出,即便有御林骑军挡下刹那,她也仅是朝那辆马车疾驰而冲。
当头第一拨人马枪矛擦身,地上就滚落了三十几具尸体。
如两柄刀锋互割血肉。
两条伤口继续迅速撕扯扩大。
袁猛一枪挑翻一名敌骑,那名甲胄被捅出血窟窿的御林军身体被挑入当空。
还有一战之力的骑兵在空中扭转身体,想要落地站稳后抽刀再战。
只可惜尚未落地,便被一名白马义从随手凌厉一刀劈去整颗脑袋。
袁猛哈哈大笑:“洪狠子,这颗头颅赏你了。回去别他娘再抠门了,请你袁校尉好好搓一顿!”
面无表情的洪书文轻轻嘀咕一句:“让老子当个副校尉就请你喝花酒。”
袁猛耳朵好,哪怕在战马踩踏双方厮杀中仍是听清楚了,笑骂道:“放你娘的屁!等杀够了十人再跟老子提这一茬!”
洪书文手中北凉刀一拧变作倒插葱式,弯腰躲过一枪,借助胯下战马前冲之势,凉刀顺着枪杆急速滑过,一刀划断那名敌骑的手臂,再被这个凤字营出名的狠子削去半片脑袋。
马还在前奔,人已死。
腰间还剩余一柄北凉刀的洪书文淡然道:“两颗了。”
纵马前冲中的王冲瞥了一眼死在自己前头的一名白马义从,咬了咬牙。
众人头顶忽然有一团红云飘过,坠向铁门关外。
一名御林军骑兵落地死前,依稀可见远方驭飞剑结阵战国师的场景,合眼时有气无力咒骂道:“干你祖宗十八代的京城士子,你们不都说北凉世子只会花前月下欺负娘们儿吗?”
徐凤年见过两次雷池。
武帝城外邓太阿的雷池剑阵,杀得天人赵宣素。
大秦皇帝陵中的那座雷池,则是被魔头洛阳弹剑破解。
一成一破。
徐凤年就有了自己的飞剑造雷池。
他曾经跟徐北枳说过几丈以外几丈以内的雷池之内,飞剑杀人轻而易举,绝无水分。
病怏怏的黑衣老僧起先并没有对北凉年轻世子那番有关报仇的言语上心,一个体内气机运转滞缓的武夫,别说他杨太岁,恐怕就连一个二品高手就能让你徐凤年吃不了兜着走。只是当其策马冲来,剑气一瞬倾泻如决堤江河,他就有些讶异了。杨太岁这些年远离宫廷纷争,行走江湖,以他丰富至极的城府和阅历,武林中一些零碎的只言片语,就能挤掉水分和挥去烟雾,推演出离真相不会太远的内幕。只是他原本预料有王重楼馈赠大黄庭在身的徐凤年,内力不该如此凋零,剑气则不该如此凶猛。
杨太岁一次次轻轻挥袖。
十二柄飞剑次次反弹跳跃。
徐凤年停马在十丈以外,双手各自按住春雷和春秋。安安静静,不发一声,不言一语。
这便是剑胎圆满的吴家飞剑厉害所在,心意所至,便是剑锋所至。何况这十二柄飞剑,本就凝聚了桃花剑神邓太阿毕生心血,哪怕被他赠剑前抹去如意剑胎,一十二飞剑本身却早已圆润通透。
“归宗。”
黑衣老僧笑了笑,吐出两字。一手在胸口成掌竖立,一袖拂卷,将六柄飞剑一气呵成卷入袖口。
大袖滚滚撑起如鼓囊。
其余六柄飞剑中的太阿刺向杨太岁眉心。
老僧抬手一拍,贴住太阿,身形看似缓慢走动,这只手掌却在空中硬是粘下了太阿在内的四柄飞剑。
其余两柄竹马、桃花相继击中老僧后背,只是袈裟如投石湖水后阵阵波澜晃动,竹马、桃花都无功而返,又给杨太岁那只手掌四指夹双剑。
十二剑尽在老僧袖中与手上。
杨太岁望向坐在马上岿然不动的年轻人,轻声说道:“殿下可否就此退去?”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还早。你都没死。”
然后伸出手,在身前空中屈指虚弹。
六柄剑仍然被黑衣老僧一只手掌手指禁锢,袖中六剑却已是破袖而出。
杨太岁咦了一声,喃喃自语:“叩指断长生?”
道,不是道门独占,三教一直都在苦苦觅求各自的道。
而儒家也不等同于那位张圣人之后定下重重规矩画下条条框框的儒教。
若非是欠了一份不得不偿还的人情,曹长卿很想跟这位白衣兵圣聊一聊他们之间的道之所差。
曹长卿入儒圣,归功于那座西垒壁遗址,归功于公主殿下的那句“兴亡皆是百姓苦”,归功于西楚灭国以后仍旧浩气长存的书生意气。
他很好奇陈芝豹为何能跳过天象直入陆地神仙。
其实以陈芝豹的卓绝天赋,遵循武夫境界一步一个脚印踏入天象境界后,再以儒圣身份成就陆地神仙,这样兼具三教圣人和武夫路途的儒圣,恐怕自己就真的只有认输一条路了。
现在的陈芝豹,处于一种十分前无古人的玄奇境地,既非伪境地仙,也非王仙芝的以力证道超然世间。
可惜了。
多等十年该有多好。
不过有一点大官子可以肯定,陈芝豹的悄然入圣,跟两禅寺龙树圣僧的圆寂有莫大关系。
曹长卿喟然长叹之后,伸手一抓。
代替徐渭熊道出那个来不及说出口的“敕”字。
一道紫色天雷被他从九天之上硬生生抓下。
曹长卿之所以被誉为独占天象鳌头,自然有其大风流之处。
先前陈芝豹对上曹长卿后,便轻轻下马,拍了拍战马,让其脱缰而去。
然后抬头望向天雷降落。
猛然将那杆深紫梅子酒插入大地。
曹长卿微微一笑,再说一个“敕”字,这一次则是手心朝下。
法天象地!
玄甲、娥眉、蚍蜉、黄桐、金缕、朝露,在新任剑主徐凤年“断长生”的弹指之下,六柄吴家剑冢顶尖飞剑破去黑衣老僧那一手须弥芥子大千袖,刺穿牢笼,冲天而去。
粘住其余六剑的杨太岁手掌一记轻轻翻覆,如同颠倒乾坤,青梅、竹马、春水、桃花、朱雀、太阿只得在他手掌两尺之内急速旋转,任由六柄飞剑剑气如虹,仍是暂时逃脱不得,但这位病态老僧的袈裟也被飞剑划破,丝丝缕缕地飘荡在空中。
杨太岁手掌再翻,飞剑肆虐的距离由两尺缩小为一尺半,几次翻覆,便已经将六柄飞剑紧缚得近乎纹丝不动。
黑衣老僧淡然道:“世子殿下原本身具佛胎道根,是与寻常武道惊才绝艳之辈大不同的罕见天赋,为何不肯循序渐进,以证大道,次次剑走偏锋?如此一来,又经得起几次挥霍?武当老掌教王重楼辛苦造就的一方大黄庭池塘,只需细心浇灌拓宽,那便是小池变浩淼巨湖的造化,到时候一百零八朵金莲循环往复,长生不息,一座气海扶摇一千零八十朵,是何等的天人气象?正因为殿下不知珍惜,逆天而行,如今池水枯涸金莲凋零,仅剩一株茕茕孑立,殿下还不知悔悟,不愿回头?!”
最后“回头”两字,杨太岁以佛门狮子吼大声喝出,徐凤年胯下战马如遭飓风拂面,频频向后退去,最终屈膝触地。徐凤年飘然走下战马,手心一拍春秋剑鞘,剑鞘弧形一荡,春秋剑顺势出鞘,画出一个大圆之后,悬停于徐凤年身前。徐凤年走在战马前头,这么一遮挡,战马迅速抬膝站定,这一次长途奔袭的骑乘,这匹通体金黄璀璨的汗血骏马早已有几分通玄灵犀,轻踏马蹄,恋恋不舍地掉转方向,小跑离去,一步三回头。
远处策马缓速游弋在大圆之外的袁左宗将本已出鞘几寸的北凉刀又压回鞘中。
徐凤年冷声道:“先后两位剑神李淳罡、邓太阿,做的都是开山之事。你们三教圣人却是闭门封山,怕因果,惧业障。一旦沾染,就如一颗种子草籽掷入石壁,迟早会有撑破山崖的那一天。龙树僧人不入佛陀,是他不愿,两禅寺住持自身早已圆满,只是更在意佛土广布,慈悲遍及四方。你杨太岁虽然剃了头发披了袈裟,骨子里仍是法家,行得是那纵横捭阖术,你做成了佛头,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杨太岁洒然笑道:“贫僧确实做不成佛头,证不得菩萨果。可若说要阻你一阻,却也不难。等韩生宣赶到铁门关,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是你执迷不悟,不惜修为和性命再拖下去,便是悄然入圣的北凉陈芝豹到来,成为弹弓在下之势,到时候可就真应了黄龙士的那句谶语。为他人作嫁衣裳,辛苦为谁忙?殿下有大慧,是少有的聪明人,应该知道皇子赵楷当蜀王,总好过陈芝豹当第二位异姓王。北凉之所以能够跟离阳、北莽三足鼎立,在于内耗较小,一旦分了家,可就难说了。在贫僧眼中,北凉真正的大敌,是十年后的蜀王赵楷,更是当下的陈芝豹,两者权衡利弊,殿下应该清楚如何选择!”
徐凤年摇头道:“算盘不是这么打的。”
黑衣老僧以佛门大神通禁锢住竹马、朱雀等六柄飞剑,看似轻描淡写,其实也绝非表面上那般闲适惬意,飞剑嗤嗤作响,如云霄之上雷电交加。此时他手掌方寸之间,寸寸杀机。
杨太岁正要说话,徐凤年摆摆手道:“你们佛门讲究随缘说法,你虽是我的前辈,但缘分早就在当年那一顿酒中用尽,既然如此,就不要在这里逢场作戏了。今天总得做个干干净净的了断。”
枯瘦身躯撑不起黑色袈裟的杨太岁厉声道:“徐凤年,你当真以为贫僧斩不了妖魔孽障?!”
徐凤年笑道:“当初钦天监是不是也用“妖魔孽障”四字去赵家天子跟前,形容尚未出世的我?”
说完这句话,徐凤年踏出两步,将春秋剑作为雷池剑阵的中枢,并拢双指,在剑锋上一抹!
春秋透入大地黄沙。
徐凤年默念道:“我以春秋断春秋!”
杨太岁怒声道:“大胆!”
此子竟然荒唐到想要凭借自身气运通过这柄名剑来窃取天机!
这才是真正的截杀所在!
徐凤年一身唯有陶满武这类独具慧眼者可见的黄中透紫金之气,轰然上升浮游九天。
黑衣老僧手掌翻覆,仍是控制不住竹马六柄飞剑,后者齐齐脱手而出,贴地长掠,继而停顿于黄沙之上一丈高度。
早已在天空跃跃欲试的六柄飞剑露出峥嵘面目,与地面上的春秋剑构成一个北斗剑阵。
十二柄飞剑又与春秋剑组成一个阴阳两仪剑阵。
十二柄剑本身自成一座雷池剑阵。
又以武当年轻师叔祖洪洗象传授的玄妙心得,剑剑反复成浑圆。
袁左宗拍马返身撤退。
这场仗,没他什么事情了。
犹豫了一下,有意无意之中,袁左宗愣了一下,望了一眼徐凤年,然后开始纵马狂奔,经过尸体横陈的厮杀沙场,探手一抓,握住一根长枪,径直杀向那尊白衣女子菩萨。
袁左宗一进,红袍阴物则是一退。
杨太岁望向天空,摇头笑道:“倒真是好大的手笔。不过徐家小儿,你真当贫僧是吃素的?”
黑衣老僧一脚跺地,脚底甚至不曾触及地面,更不见黄沙扬起,只听他喝声道:“百丈慈悲!”
捏碎胸前玉扣,杨太岁揭下那一袭浓黑如墨的袈裟,手指一旋,如一朵黑云的宽大袈裟,在老和尚头顶往九天飞去。
如一株华盖平地起。
古书曾云终南山有仙人手植宝树,高耸入云百丈,无枝无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