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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陈白露(1)

在这周而复始的繁华与平静中,

陈白露像夜与昼的衔接一样,天衣无缝。

珠雨田送月饼的那天与林瑞在家中聊天的,是一个名叫凌馨的女演员,她年纪不算小了,只在一个月前,她29岁生日宴会的盛况霸占了一周的娱乐版面,那是流水宴般的狂欢,庆祝的也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价值连城的名字。

凌馨的工作已经排到了2019年,据说连多挤出三两天来拍一个广告都不能,不过她还有夜探林瑞家的时间,可见有些夸张的忙碌也不过是婉拒的托词罢了。

珠雨田抓着那把零钱从陈白露家中走出来的时候,林家的大门也刚打开,她躲在石榴树下的阴影里,本想看一眼深夜访客的容貌就走,等到看清楚凌馨的脸,立刻把刚才的难过丢了一大半出去——这是只有在娱乐头版和电影屏幕里才能见到的人,这下她也有点相信他们是在谈一些电影投资之类的公事了。林家的门重新关上了,远远听到林瑞交代阿平明天请园丁来剪草的声音,然后重新归于静寂。

第二天早上,珠雨田是被林瑞和朱老板在楼下讲话的声音吵醒的,她裹着一床薄绒被,早春的凉气一丝一丝地从窗纱里送进来,楼下也并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对话,不过是夸赞今天的春笋很鲜、天气好像要下起雨来云云。珠雨田洗漱了,头发散着,装作漫不经心下楼的样子,和林瑞打了个日常的招呼,于是他们像这几天的冷战根本没有发生一样重归于好了。

至于这位新搬来的陈小姐,在珠雨田看来,大致是一个家境非常殷实的北方女孩,因为新来上海工作,顺便置下一些房产。她的确是有工作的,看上去还十分忙碌,每天早晨七点钟,她开着一部黄色的车子从那植物园一样的家中出来,天黑之后才回家,有时候是深夜;她应该是深度近视,眼镜片是瓶底一样厚的,架在脂粉不施的脸上,好像图书馆里随处可见的学生;她的副驾上总是放着一只大号的手袋,时常还有快餐的塑料打包盒,或者7-11的盒饭,其实她每天都经过“小雨天”,可是一次也没有走进来吃过东西。

每个周六的中午,两三个园丁会来剪枝,这时候陈小姐会出门跑步。春寒刚刚过去,她一身短衣,露出修长的手臂和浑圆的大腿,头发在头顶拧成一个圆髻,好像清修的道士。她似乎没什么朋友,连生活也是清修的,珠雨田不禁同情起她来,总想着如果她走进“小雨天”吃饭,一定多谈几句,替她解闷,可是又想起她从月饼中咬到肉馅的那一皱眉,便知道她并不喜欢本地的口味。

珠雨田很快为她因陈小姐的孤独而施与的同情感到惭愧了,因为陈小姐的独来独往只是由于花园还未整修完毕,且需要陆续添置家具的缘故。园丁来了十余次,带着张师母和她家新招的苏州伙计,小山一样的花苗运进去了,还有平板车拖着布袋子装的泥土。园丁们一直做工到深夜,厚牛仔的肥大工服上沾着草叶,边说笑着边走进“小雨天”来。这时餐馆已经打烊了,朱老板只好把母女俩明天的早餐预先拿出来招待他们。又嫌不够吃,于是重新烧滚了水煮大排面,边等刚刚冲洗过的地板晾干,边听他们谈讲着那位小姐的容貌,又猜测她的年纪。

胖园丁是做了二十来年的,珠雨田叫他吴大叔,一脸大胡子,好像小学课堂里挂着的马克思画像;高园丁是新来的,本来就姓高,他是学园艺的大学生,却只找得到园丁的工作,拉得一手好小提琴,但因为打扰了同事休息,被物业的领班扣掉了一个月的奖金。

吴大叔说陈小姐可能还在读书,因为看上去和珠雨田差不多大,高园丁却猜她大约有25岁了,因为她边吸雪茄边数出一把钱来给他们的样子绝对不是少女的情态。吴大叔又不同意,说25岁的小姐脸上都有操劳相的,她虽然做派老道,眼睛还是清亮亮的。

朱老板拿着掸尘的毛巾在吴大叔头上打了一下,骂他一把年纪,还要盯着人家年轻小姐的眼睛看。吴大叔被打得筷子都落了地,弯下胖肚子去拾的时候,想起他说25岁和操劳相这句,的确是会刺痛独自带女操劳了二十来年的朱老板的。

待要换些别的来闲谈,高园丁却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赞那位陈小姐付钱之大方,即使在阔小姐里也算散漫的了,他一年的奖金都被补偿了回来,这次尽可以清早拉琴了。朱老板也把毛巾在他身上打了一下,说她早上去菜市场订货,老远就听到有狐狸哭的声音,原来是他在拉琴。

三人在“小雨天”里闲谈的时候,珠雨田正和林瑞从浦东一个朋友家中离开。那位朋友给女儿办满月酒,装饰着蓝白气球的园子、粉团一样的婴儿,之后是一轮又一轮的酒宴。林瑞酒量太小,离开的时候满脸都起了风团,斜靠在座椅上,像一个生了病的孩子。

珠雨田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冰凉,因酒精的作用而无力地张着,无论珠雨田怎么用力去握都收不到一点回应。临时请到的代驾师傅不熟悉路径,一直绕到外滩上去,珠雨田也没有纠正他,只把车窗打开一半,江水上弥漫着湿润的雾气,好像马路上卷起的尘埃。

这个时间的游客也稀少了,对面的几座大厦的外壁孤零零地播放着广告,先是一部新上市的手机,然后是一只镶满蓝色钻石的手表,那是日新月异、精美绝伦的消费主义,包括在手表之后出现的电影海报,海报上是凌馨的脸。

“凌馨的电影要上映了呢。”珠雨田好像不经意地随口说道。

林瑞只发出了酒意浓重的一声应答。

“我去买票好不好?”

“什么?”林瑞终于在珠雨田的肩头睁开了眼睛,懵懂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凌馨真人是不是比电影上还要美?”珠雨田终于问了出来。林瑞却盯着江对面的广告牌,凌馨的脸早已不见了,广告牌上只有一个新开的钻石商场,无数颗钻石晶亮亮的,把半条江都映得更明快了一些。

“我也没有见过呀。”林瑞说。他已经清醒了,拧开扔在后座的一瓶水咕咚咕咚地喝着,脸上的风团也散了,恢复了比女生还要白净的肤色,他又变成了那个文弱的男孩,头发毛茸茸地扫着脖颈。

珠雨田没再说什么,车子在一个又一个路灯下面穿行,很快停在了“小雨天”的门外。她下了车,只看到窗上蒙着一层雾气,又有菜香,朱老板笑着骂一个人:“早上去菜市场订货,老远就听到有狐狸哭的声音,原来是你在拉琴。”

这次小事件之后,珠雨田便懒得去找林瑞了,虽然她也觉得这是个善意的谎言,为的是不让她多心的缘故,但是她又在心里想,如果她有特别亲密的男生朋友,一定不会在林瑞面前避嫌的,因为在这个诱惑极多的时代,恋人之间有时需要肝胆相照般的坦荡。

之后的一段时间,珠雨田也替朱老板给武康路1768弄的人家送过点心。要点心的是住在最里面的一对老夫妻。经过林家的时候,珠雨田垂着头走得很快,阿平喊她的名字她也装作没听到,然后又经过陈白露家门口,她立刻被浓烈的花草气味围拢了。

那天园门敞开着,一辆高大的车子停在外面,两个系着雪白围裙的厨师从后备厢里搬出两个铝质保温箱,匆匆提入公馆里去了,后备厢中还有一箱酒,又有装在纸盒子里的糕点等吃食,显见是要摆宴席请客了。纸盒子上打着“燕北飞”的纸签,这是二十几公里外的一家北京菜酒楼,高中时候的一次聚餐珠雨田和全班同学一起去吃过,排场虽然是极大的,味道也不过尔尔。

她从车子后面绕出来,见到张师母带着苏州伙计也拖着平板车来了,车上堆满了报纸包好的插花。珠雨田喊张师母,赞美她新烫的头发,张师母便让伙计把花送进去,拉着珠雨田问天气这样好的周末,为什么没有和林瑞一起出去玩。珠雨田正不想听到“林瑞”二字,扔下一句“还有好多作业没写完呢”,就趁黑漆大门还没关闭的时候跑出去了。

那天的武康路1768弄是珠雨田记忆中从未有过的热闹,连新年夜也不曾有过,连最阔的赵先生家嫁女儿也不曾有过,连林瑞在家中为她庆祝18岁生日也不曾有过,因为那新年的焰火是虚浮在空中的,那嫁女是排场中难遣离别的伤感的,而18岁的生日宴,只有林瑞和珠雨田俩人,请来在院中演奏的乐队也是陌生的,那曲子也是例行公事的祝贺——至于陈小姐家中的聚会,人是从下午时分就陆续到来的,那扇黑漆铁门自开启后就没有关闭过,一辆又一辆漂亮的车子从武康路的这头或者那头开过来,在铁门外飘出一个声音问:“陈小姐家在第几座?”保安回答:“墙头上有石榴树伸出来的就是。”又有人不认识石榴树,不过他们一驶入那树荫遮蔽的宽阔柏油道,便一眼辨认出那个植物园一样的所在了。

夜晚降临的时候,这条柏油道上已经连一部最小的车子都停不下了,车队甚至延伸到黑漆铁门外面,一直排到了“小雨天”的门外,那些年轻的女孩和漂亮的男孩不得不在几百米外走下车子,顺着车队蔓延的方向摸索到陈小姐家。

晚霞的余色混合着新上的华灯,花草香与脂粉香在风里传送着,夜又深了一层的时候,乐队也到了,那是两年前成立的一个女子组合,虽然不大红,但她们经过“小雨天”的时候还是引得一群在吃晚餐的高中生尖叫起来,于是这城中闻名的幽深僻静之地,刹那间变成了挥洒金粉的歌舞场。

珠雨田在二楼凭窗的书桌前演算了半夜习题,土木工程系的功课虽然繁重,有些却也有趣,比如建筑师画在图纸上的空中楼阁也许设计精巧,结构工程师却是要把一墙一柱都算出来的。

她也会看窗外那排布在马路两侧的车子,赞叹陈小姐刚搬到上海不久就有这样多的好友,她不知道的是,一条柏油路之隔的陈小姐公馆内,那些漂亮的年轻人大多是并不相识的。那植物园般的庭院中互相知道对方名字的人也许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们大多是朋友带来的朋友,这位新的朋友也可以邀请任何人来。这并不是一个密友的相聚,而是陌生人的狂欢,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是年轻且样貌漂亮,这也是无意的人以群分,因为美的人总是喜欢和更美的人做朋友。

而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他们的确像是相识已久的,与中年人热衷收获与结果的结交不同,他们是连自我介绍都不需要的,生活在同一个时代,随手都是可以谈上一夜的话题。酒与食物都那么美好,除了有个把患鼻炎的人想向主人抱怨植物香气过于浓烈以外,再没有一点不快乐的声音。而那位带着鼻音四下询问“谁是陈小姐”的漂亮男孩,收到的又只是一个又一个迷茫的眼神。他们并不知道这充满庭院的美丽的小姐们当中,哪一个才是主人。

除了庭院,一层的客厅与餐厅也是敞开的,新置的乳白色沙发尽可以躺和卧,垂地的纱帘是用丝线束在一旁的,坦白地裸露着落地的玻璃窗子;房间里到处是水培的插花,是几个小时前张师母的工作,客人只要小心宽大的袖子或者酒醉后的步子,不要打碎那些晶亮亮的花瓶便好;餐桌是铺着银白丝暗格桌布的,从公馆里一直铺到草坪上,椅子也是摆好的,但几乎无人端坐;乐队的演出已经结束了,她们大多在那棵繁盛的石榴树下喝着杜松子酒,植物的香凛便从口鼻中弥漫出来了。只有一位女孩坐在客厅角落的钢琴前面,一个键一个键地试着音,琴也是新的,音准并没有校过,曲子从她手中流出来,又添了些错乱的鬼魅之美。

那位鼻音浓重的少年拨开许多陌生的脸孔,远望着弹琴的姑娘,心想她一定是陈小姐了,待问起来却又不是,不免对这空中楼阁一样的快乐聚会生出一点恐惧来,好像酒醒之后这公馆就会凭空消失,身侧已经是一片衰草枯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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