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15年的春天,
18岁的珠雨田快乐极了。
珠雨田本来不姓珠,珠是她自己改的姓,她未曾谋面的父亲姓王。16岁生日那天珠雨田拍好了身份证的照片,问管户籍的民警改名字的流程,说是因为妈妈姓朱,所以要把父母的姓氏合起来写。她的理由这样坦然,流程也不算烦琐,“王雨田”是一个弄堂口小餐馆老板的女儿,“珠雨田”却有一点言情小说开篇女主角的模样了。
从户籍办走出来,学校的午休时间已经结束了,她骑着自行车穿过两个街口,给校门口的保安看了学生证,六月的太阳像白色的火光,上了年纪的梧桐树叶子漏下斑驳的倒影,塑胶跑道上升腾着热气,暖烘烘地裹住珠雨田瘦长的小腿,一直笼到百褶裙里。
她一只手撑住自行车蹲下,小腿硬硬地鼓起来一个结,她知道如何按摩会使这抽筋的疼痛迅速消失,这是只属于16岁的向上生长的疼;再站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在一条流动的少年之河里了,几十个男生穿着橙色的短裤和白T恤,经过她的时候自动分流,又毫无痕迹地汇合在一起。这是一场足球课的热身,她看到几十个未发育完成的喉结和肱二头肌,这未完成也是16岁的。
少年是永远有的,这一条少年之河淌过去了,新的又从校门里走进来了;老校园却是静止的时间之池,它从清末的时候做讲学堂开始,安静地盛蓄过许多时代,它的花梨木拱门上也是有过弹孔的,它的西南角也是被洋人征去做过花园的,暂时安稳了的年代,也有过千八百的学生在这里读英文和哲学,沦陷的时候,这里的花木也曾经疯长如荒原。珠雨田入学的那一年刚好赶上120周年校庆,那算得上一场盛大的联欢,可惜珠雨田除了小腿抽筋的疼痛,什么也不记得了,这健忘也是16岁的。
这天放学回家,珠雨田把改名字的事跟妈妈讲了,她站在楼梯上朝下喊,楼梯的扶手带着暑夜的余温,空气却是凉的,因为空调的出风口就在头顶,且永远开在最低的温度。朱老板用钱十分精明,不如此便不能靠着一家小店养活母女二人,但她在冷气上却从来不肯克扣一分,对于一个开在弄堂口、只有十几张餐桌的小餐馆来说,稍有一点不舒适,客人就要跑光了。
这也是精明。
这个时候已经是深夜,吃晚饭的客人都走了,店还没有打烊,一大锅桂花糖粥在炉火上煮着,甜香气直冲出厨房和餐厅,一直环绕到楼梯上,几十碟四喜烤麸装在白瓷碟里摆在最靠近门口的餐桌上,四周偎着冰块镇着。珠雨田想起妈妈说过从今天开始要加卖一道消夜,给马路对面新开的写字楼里晚归的上班族。厨房的门半开着,朱老板系着围裙的背影能看到一小半,珠雨田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自己喊出来的话,又想起还有一点功课没有写完,赶忙跑上楼去了。
这家名叫“小雨天”的餐馆是一座二层的老旧小楼房,楼下卖饭,楼上是母女俩的卧室。它正式成为朱老板的房产也并没有几年光景。在珠雨田的小时候,它是朱老板按年付租金的,珠雨田十来岁时她们才付了全款把它买下来,从此再也不用担心房东老阿姨用涨房租来刁难她们了。当然在房东看来那也不是刁难,十几年了,物价一年一年地飞涨,房租岂有不涨的道理?守着一个小小的房产收租,房东老阿姨的日子也过得艰难。
老阿姨还记得二十年前朱老板来找她赁房子的那个冬天的雨夜,一个年轻女孩坐在地产中介的自行车后面,软软垂下的羊毛帽檐遮住外面的雨气,她付了一年的租金,现金不够,从手袋里摸出一盒首饰,首饰折算了,还是不够,又从身上脱下皮草,皮草下面露出鼓起的肚子,和她瘦弱的四肢很不相称,房东于是把皮草重新给她披上,她以为人家不识货,又脱下来强迫她看衬里上缝着的标签,急得眼泪扑簌簌地掉。
几个月后珠雨田就出生了,朱老板感觉到那阵异样时还在厨房里站着剥春笋,切成小块的咸肉在滚水里一沉一浮,窗外的柳条是雾蒙蒙的绿色,她先关掉炉火,抹干净灶台上的水渍,然后一个人走上楼去。珠雨田的哭声在小楼房里响起来,外面刚好落了一阵微雨,就像朱老板刚刚搬到这里那天一样,不同的是冬雨又冰又凉,春雨是令人愉悦的,它预示着生长和希望。等到新生儿睡熟了,朱老板发现体力尚可支撑,这便是年轻时生育的好处,于是她定一定神,走下楼去把那道腌笃鲜做完。那天的生意很好。
“小雨天”的位置是醒目的,生活在上海的朋友不妨去找一找,它在武康路1768弄的弄堂口,门左边有一棵姿势奇怪的合欢树的便是。那合欢树本来是端正的,因为长得过于茂盛,累实的叶子与花朵把珠雨田小小的窗口封了个严实,朱老板想要伐掉一些枝丫,但珠雨田不肯,央求常来她家送肉菜的菜场司机踩着梯子,把这团枝丫用尼龙绳箍到另一侧去。
司机大叔干活的时候,珠雨田仰着脖子啰里啰唆地叮嘱:“伯伯,不要箍得太用力呀,树会疼的。”“伯伯,不要把树杈弄折呀,好多花朵,好可惜的。”叮嘱了一遍又一遍,眼看尼龙绳结越来越松,那枝丫又要倾到窗前了,惹得朱老板一顿骂,珠雨田才住了声。
这团花叶被箍到了一边,小窗口重新敞亮了起来。珠雨田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那个世界,那是全上海最美好的武康路1768弄,那里有二十几座租界时候留下来的花园公馆,是一色西班牙人的石质建筑,每个公馆的前后各有一个花园,前面的大些,除去花木和草坪还可以停放几辆车子,后面的略小,都种满了树或竹子。这排公馆共用一个高大的铁门,门口的石壁上钉着黄铜黑钉的“私人园林,谢绝入内”,总有行色匆忙的游客在外徘徊,不知道这片公馆是什么来由的所在。
但行人不可以走进的地方,珠雨田是可以的,里面二十几户人家都是“小雨天”的常客,他们喜欢在家里吃夜宵或早餐的时候打个电话给朱老板,如果店里正忙,朱老板会把一个大保温盒交给她,这趟活计她从七八岁起就做得熟练了,铁门外那些穿着黑西装的保安换了许多遍,他们上班的第一场培训除了要熟悉住在公馆里的人,还要认识抱着大食盒的珠雨田。
刚刚改完名字这天的珠雨田是一脸欢欣的,她刚换下学校里的衬衫和百褶裙,莲蓬头冲刷着身上的泡沫。这个夏天她跟着林瑞和他的朋友们去郊外玩了几次,肤色晒黑了一层,与那些绝不肯让自己暴露在阳光里一分钟的少女不同,她不是很在意这些,热水滚过健康的皮肤,她听到母亲在楼下喊她给林瑞家送桂花糖粥去,于是她从晾衣绳上扯下一条裙子穿上,背后的纽扣太多,待到一一扣好,湿发早在肩上染了一大团水渍。
新来的这位小保安还不认识她,虽然这个身上有洗发水和桂花糖粥香味的少女怎么看也不像唐突闯入的坏人,于是珠雨田放开嗓子朝铁门里喊了一声“林瑞”,须臾便有一个高个子少年从靠近铁门的第二座公馆里跑出来,笑嘻嘻地拉着她进去了,小保安才知道她是可以自由出入这片公馆的,因为林瑞介绍她的时候说的是“这是我的小妹妹”。
时间在珠雨田窗外的合欢花开落里轮转着,又过了两年,珠雨田考到她的高中对面的那所大学里读土木工程,个子又长高了两寸,苹果肌也更圆了些;林瑞接手了一半他父亲的公司,眼看接手另一半也只是时间的事,他对珠雨田的介绍也从“这是我的小妹妹”变成了“这是我的女朋友”,而当年把珠雨田拦在门外的保安刚刚升任了经理,他正在烈日下训练新来的下属,让他们认清楚珠雨田的照片,说这个弄堂口餐馆老板家的女孩要当作里面公馆的业主看待。
这是2015年的春天,18岁的珠雨田快乐极了。
这一年的林瑞25岁,富贵人家的独子,从小养得娇惯,可是他的身上是一点骄奢之气也没有的。他比珠雨田还要白上一层的皮肤、长而带卷的睫毛、徐而不疾的步态,和无论要说什么都先露出一点微笑的神情,使珠雨田走在他旁边的时候,常常忍不住嫌弃自己粗鲁,于是她也试着把步子迈得小些,又学习他未语先笑的样子。也许是学得过于认真,两人对着傻笑了很久,竟然谁也没有先说出一句话来。
这场傻笑之后珠雨田就成了林瑞的女朋友,自然得就像春天有花开,冬天叶子落,深情的表白是没有的,相识十几年的两个人,熟悉得像一个人的两只手,林瑞把珠雨田的手放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握着,虽然他们小的时候也这样握过手,但这一次是不同的,因为林瑞把珠雨田的手心握出一层汗水来也没有松手。那天的上海是清冷而湿润的,他黑色大衣肩上的雪是纷纷的。
虽然家世悬殊,林家人对珠雨田没有丝毫意见,这当然有他们看着珠雨田长大、早有些喜爱在其中的缘故,更重要的是与催儿女成家的寻常父母不同,他们家业太大,管理层也不大优秀,因此是十二分希望儿子多多把心思放在公司的会议室里,不要太早结婚生子才好,而珠雨田只有18岁,距离本科毕业也有三四年时间可等,只这一点,林家父母便十二分满意了。至于朱老板,她是把女儿的恋爱当作游戏来看待的,像演话剧一样,像过家家一样,因为18岁当然还是个孩子,她已经忘了自己生下珠雨田的时候,也不过是21岁的年纪。
和大部分城中纨绔一样,林瑞也是有一大群朋友的,数量多到不可以数字计算,因为那人群是无上限增加的,像雪球一样,尽可以往极限的大里滚去。林瑞曾经带珠雨田去过他的朋友们的聚会,无论在她是“小妹妹”还是“女朋友”的时代。
珠雨田也爱那花团锦簇的热闹,那里有当季最好看的衣服、最健美的体形、最年轻的脸孔;那里没有人老去,不新鲜的面孔是会主动离开的,那里也从未有过眼泪,离别也是不会哀伤的。
许多个杯中酒泼洒出来湿透草坪的夜晚,珠雨田会想起古代的诗文和戏剧,那是她童年时在朱老板身边得到的艺术启蒙,似乎那些流传千百年的悲剧都只是由于交通和通信的不发达,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倘若能够发一条信息,其实不必双双泉下相见的;又有许多在电影院里嚼爆米花的无聊时光,她甚至会为这个时代的文艺工作者伤感:在这个每天都像圣诞节一样惊喜的,只能生产快乐的时代,再没有什么人力编织的桥段能让少男少女们流下一滴眼泪了。
珠雨田从未哭过,即使在林瑞的聚会上,有女孩双手把她推出一米远,攀住林瑞的胳膊讲笑的时候;即使深夜被雷雨惊醒,站在楼梯上看着母亲在楼下核对账本的时候;即使她被系里推选入学校的交换生项目,却发现费用需要自理的时候。人家推开她,她便走到一边去,毕竟说笑到高兴时是可以忘记小节的;本月生意惨淡,她便多跑几次武康路1768弄,那些伯伯阿姨都喜欢她,随口就订下了几桌家宴的大酒席;无力负担出国的费用,她便把名额让给了别的同学。
那个出国的项目是由一个大她二十几届的师兄捐助的奖学金所设。师兄姓宋,虽然读的是土木工程系,却一天建筑师也没做过,他是金融界有名的人物,大约钱多到无处可用,这里捐一座教学楼,那里捐一些奖学金。珠雨田考取了这个项目的半奖,按理说也算得上不错,可是剩下那一半,她不用向母亲开口,也知道无力负担。于是她去找教秘,放弃了这个名额。
讲真,这倒是稍稍令她有点难过的。从教秘那里回来,她趴在人都走光了的教室里,着实发了好一会儿呆,可是林瑞喊她同去看一所房子,她便又扑向那团温柔中去了。林瑞的车停在学校门外,他们一同回了武康路的公馆,那所房子只与林瑞家相隔两栋,自从原来的主人移民后便空置着,到现在已有三四年了,房门是上了锁的,黑黢黢的家具在里面垒着,院门的锁则是虚锁的,每过一两个月总有园丁来给树除虫,又剪剪草坪,因此它看上去是一点荒芜之相也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