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攻城的声音，伴随着马蹄踏过地面的嘈杂，然后是战场上早就已经熟悉麻木了的厮杀声，帝都的夏日格外地炎热，他却只能感觉到浑身冰凉。他就站在不远处，看着那女子一寸寸枯萎。
她躺在楚君陌怀中，说，若不死在这一刻，你只会记得曾经心动过的小师妹，但我想，纵使我死后，你仍有后宫三千，也绝忘不掉，曾有一个女子，为了你堕入深渊，死得那般惨烈，却无关你的江山。
纵使不愿承认，秦诺之却知道，云昭华的一生，有一个挚爱楚君陌，有一个夫君何锦岸，有一个护她至深的月流砂，却没有那一个在经年流转。沧海桑田之后爱上她的秦诺之。
她纵身跃下城楼的刹那，蓝色衣衫翻飞，他想到了那一年在宛州城浅笑盈盈的云雁川。
她跟在南烨身边，将茶水吐在了笙歌的头上，没有一点小女孩的扭捏，也不见半分粗鄙。
脸上还带着三分青涩的圆润，不像别的江湖侠女一样大气作揖，只是按照她的习惯和喜好行了一个闺阁的礼仪。
他觉得，这样的女孩子真是很难得。
楚君陌很疼她，疼到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地步，也就是因为楚君陌这么疼她，所以楚鸢萝起了动她的心思，于是有了那一场几乎让她丢了性命的欺骗。
楚君陌将她从地牢里带了出去，他在那个表面上静沐暖阳的男子身上看到了暴戾的气息，一双眸子通红，若不是怀中的她紧紧拽着他的衣袖，大概楚君陌当场就能要了古婧妍的性命。
古婧妍哭着跪在他身前求他救她，“表哥，求你了，你救救我，楚君陌会杀了我的，表哥，你救我，我马上回家，以后再也不会打扰你了。”
秦诺之眉目清凉，突然想起她一身的血渍，然后看着古婧妍，“婧妍，你已经是废子了。”
古婧妍哭到断肠。
古婧妍没讨到好，沈流苏也没能逃脱，因为在船上的时候为难云雁川，害得她跳下水，天山的得意弟子在楚君陌的步步逼迫之下不得不退出江湖，这都不算完，后来的事情发生之后，沈流苏一身引以为傲的武功被废了。
他开始觉得有趣了，楚君陌为了云雁川做到这一步，果然是当亲妹妹养着的么？
后来在晋阳城再见到她，已经有了亭亭玉立的模样了，那张脸越发清丽娇俏，只是她为了楚君陌和慕涟影能单独相处而每每满心无奈无聊地拖住他的时候，他便很不开心。
只是那一日何锦岸带着莫名的神色让他查一个蓝衣蓝伞的女子的时候，他最先想到了她，于是第一次瞒着何锦岸，没有将她的消息告诉何锦岸。
他想着，这一次，就当做是偿还了他在宛州城对她的伤害，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那么肯定她不会接受何锦岸。
她爱蓝衣，却不是天生就爱，只是听说从她在楚君陌身边开始，她就是蓝衣蓝裙的模样，清雅暖心。
在慕家别院看见她的时候，她拖着病体惨白了一张脸跪在慕家别院前，是他从未见过的狼狈。
确实，即使是当日在地牢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也没觉得她狼狈。
她晕了过去，就在雨里，他本来想过去，可是楚君陌出现了，带着惊痛与心疼，同样惨白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眼里再也没有别人。
那时候他就知道，楚君陌的心里再也没有慕涟影了。
真正令他大改观的还是她大病一场之后，他在晴空谷将她送到定州城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她完全不像之前在他面前的时候的样子。
她冷静，爱撒娇，爱胡闹，爱和他作对，也很聪慧。
说到聪慧，他见过的女子当中，当属慕涟影，可是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身为旁观者的慕涟影都没有完全看透，她却冷静得令人刮目相看。
他想着，还好那时候她将计就计了，不然楚鸢萝怎么可能允许这么聪慧而又不能为自己所用的人留在楚君陌身边，早就将她赶尽杀绝了。
她笑着说请他吃面的时候，他对着这个笑容怔愣了许久，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女子，动若脱兔静若处子，不笑已是温柔可人，笑起来更是明媚暖心。
他觉得，他有点喜欢她。
可是转念想到了楚君陌，他就觉得，她的一颦一笑都是来自楚君陌，于是硬生生将这个一闪而逝的念头压下去。
转瞬经年。
他在东宫看到了她，彼时的她已经形容枯槁，就像是沉寂无边的黑夜，那个艳阳一般的女子终于在深宫枯萎。
她看到黎修很是开心，却也只是在眼里透出淡淡的光亮，看到他的时候还在唇边扯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意，他的心刹那间被利器划开了一道口子般的疼痛，鲜血淋漓。
她说，“原来，你是东宫的人。”
和黎修的暴躁比起来，她真的算是太认命了，话语间的淡然也掩盖不住对生命的绝望，他突然就想到那时候在断崖山庄的地牢里，即使古婧妍将她折磨成那个样子，她还是咬着牙挺了过去，那么坚强的女子。
他其实明白，若只是寂寂深宫，她那么聪慧的性子怎么可能会被磋磨成这个样子，只是因为执念，曾随着楚君陌在江湖上的那两年才是她心里真正的心魔。
真正的可怕不是失去，而是曾经拥有，然后失去。
她亲眼看着她的娘亲在一方天地里压抑死去，就连最后死亡也选择在帝都之外，如今轮到了她自己，怎能不绝望？
何锦岸给了他一个任务，便是去寻雪域红莲，他当天就快马加鞭离开了帝都前往神秀宫，然后毫不意外遇到了楚君陌，在关山脚下。
楚君陌冷冷看着他，“我不需要你救她，雪域红莲我会拿到，她的性命是我的，以后，她还是会回到我身边。我不管你对她是什么心思，她的事情，与你，与何锦岸半点关系也没有！”
楚君陌心里有多恨何锦岸毁了云雁川，他是明白的，就像那一日在东宫看到一个那样的她，他不是同样恨么？
“你是不敢去见她，还是不能去见她？你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情况吗，却仍然和我在这里浪费时间？”秦诺之承认，那一刻他的心里存着侥幸，他比起楚君陌，不差任何关心，或许他日……
楚君陌冷笑，“我不去见她，不过是因为她不愿意我去。秦诺之，她如今的样子是谁造成的我不愿多说，但……关于她，想必她不会愿意是你救了她。”
他怔愣在原地，然后楚君陌踏上了关山。
楚君陌满身伤痕地回到帝都，然后便似乎油尽灯枯了一般晕死过去，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意志，那个情况下，楚君陌却依旧能抓着黎修的手，当着慕涟影、何重以及空落的面，奄奄一息地开口。
“黎修，马上去救她，你明白的，她活不了，我的存在，便再没有意义。”
他就站在不远处，突然觉得心酸，终于醒悟，她对楚君陌至今念念不忘，只是因为楚君陌爱她，胜过天下任何人，包括那个给了她万千宠爱的何锦岸。
从那一天开始，他留在她身边保护她，一个是何锦岸的命令，一个是楚君陌给的命令，两个风格截然不同的男子在提到她的时候，眸中的柔情谁也掩盖不住。
他有些恍惚，眼前的何锦岸和楚君陌的性格几乎对调了。从前阴沉暴戾的何锦岸如今竟也如翩翩公子一般在她身边，缱绻缠绵；而昔日静沐暖阳的楚君陌如今却眉眼凉薄，带着杀伐果断的气势。
他留在她身边的那三年，只是见证了她的心越来越硬，脸上的笑容也越发飘渺，尤其是那次小产之后，眼神空洞的模样，仿佛行尸走肉。
他看见她再次活过来，是那一次，慕涟影将她带去见了楚君陌，看着那个趴在楚君陌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子，他才觉得，这才是那个喜欢跟着楚君陌撒娇的鲜活的云雁川。
慕涟影就站在他身边，还是从前的风华无双，可是眼里却带上了疼惜，“我从前不知道楚君陌为什么这么坚持让云昭华回到自己身边，如今看来，他们两个人，却只有一颗心，楚君陌是云昭华的生命里必不可少的阳光，云昭华是楚君陌的灵魂纯净的那个部分。”
他只觉得心上结痂的伤口又开始扯开，生生的疼，看着眼前的慕涟影，哑着声音开口，“涟影，我们都回不去了。”
慕涟影清冷一笑，带着迷离的恍惚，“是啊，经年流转，我爱上了从前避之不及的楚君陌，而你爱上了曾经利用伤害的云昭华。”
他也笑了，“这么说来，我们四个人，谁也没得到一个好结局。”
楚君陌离开帝都之后，他还是如往常一般看着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凝视陪伴，看着她渐渐冷了心，渐渐失了魂魄。
她将他带到望月楼的时候，说要跟他两不相欠的时候，他蓦然觉得，其实他的魂魄也没在身上，而是在她手心游走，任凭她把玩丢弃。
她知道他是楚鸢萝的人，就这么看出来了，那时候的楚君陌也是因为他故意露出了马脚才知道的，她却这么简简单单就看出来了。
这样聪慧的女子……
后来跟着楚君陌上战场的时候，楚君陌杀敌向来是疯狂而不要命的，他在敌军的手上无数次救下了楚君陌，那时候他终于知道，她让他离开，不为其他，只为了保护她最爱的男子。
纵使见惯了楚君陌喝醉了酒却不停喊着“昭华，昭华，我的昭华”的样子，也见惯了楚君陌为了她拼命的样子，可是那一日新帝登基的时候，他为她亲手戴上了凤冠，宝册金印，抱着她完成了皇后的册封大典的时候，他觉得圆满。
彼时的秦诺之已经是万人之上的兵马大元帅了，面对震惊不已的文武百官，和月流砂一起，率先跪了下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然后百官朝拜。
七月份的时候，新帝何锦澜登基，定国号：云，帝号：昭锦。丞相云放嫡姐云昭华为柔嘉锦熙皇后，端雅郡主册封端雅长公主，下嫁大理寺卿叶绪。
慕涟影册封无双公主，下嫁兵马大元帅秦诺之。
接到圣旨的那一天他进了宫求见新帝，楚君陌等他很久了，就在皇后寝宫未央宫，她的冰棺就安放在未央宫的小榻上，隐约还能看见昔日安静的容颜，仿佛只是沉睡了一般。
楚君陌转身看他，然后他行了礼，站起来之后才开口问，“为什么赐婚？”楚君陌明明知道他和慕涟影之间再也没有什么了。
楚君陌好似想到了什么，多日不见一丝笑容的新帝竟然在唇畔泛起一抹浅淡的笑容，清浅温柔，秦诺之刹那间想到，楚君陌想到了云昭华。
果然，“鸾镜曾经跟我说，昭华一直都觉得你和慕涟影是天生一对，就该长长久久一起生活下去，我不愿意她的愿望少了任何一样实现不了。”
秦诺之怔住了，突然能想象出那个女子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目间一定带着狡黠，唇畔偷偷蔓延出一个得意的弧度，神采飞扬。
他突然没什么话再说，只是道了一句“谢主隆恩”然后离开了。
只是没想到看到了慕涟影，看样子她一直都站在门边听着他们说的话，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在慕涟影的脸上看到了绝望，这个从容淡定，优雅风华的女子陪伴着楚君陌在战场上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陪伴着他想念云昭华的日子，陪着他的每一场胜利与失败。
他想着，要说痛苦，慕涟影会比他痛苦吧，因为她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在她的侧脸上看到了泪水滑落的痕迹。
一言不发，离开之前回头看了一眼未央宫，偌大的宫殿只有一座冰棺和一个身形越加瘦削的楚君陌，蔓延着无边的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