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里去了呢?我的苏菲!
去年今日
你还在台上唱“打走日本出口气”!
今年今日啊!
你的坟头已是绿草萋迷!
孩子啊!你使我在贫穷的日子里,
快乐了七年,我感谢你。
但你给我的悲痛
是绵绵无绝期呀,
我又该向你说些什么呢?
一年了!
春草黄了秋风起,
雪花落了燕子又飞去;
我却没有勇气
走向你的墓地!
我怕你听见我悲哀的哭声,
使你的小灵魂得不到安息!
一年了!
任黎明与白昼悄然消逝,
任黄昏去后又来到夜里;
但我竟提不起我的笔,
为你,写下我忧伤的情绪,
那撕裂人心的哀痛啊!
一想到你,
泪,湿透了我的纸!
泪,湿透了我的笔!
泪,湿透了我的记忆!
泪,湿透了我凄苦的日子!
孩子啊!
我曾一度翻着箱箧,
你的遗物还都好好的放起;
蓝色的书包,
红色的裙子,
一迭香烟里的画片,还有……
孩子!你所珍藏的一块小绿玻璃!
我低唤着苏菲!苏菲!
我就伏在箱子上放声大哭了!
醒来夜已三更,月在天西,
寒风阵阵传来
孤苦的老更人遥远的叹息!
我误了你呀!孩子!
你不过是患的疟疾,
空被医生挖去我最后的一文钱币。
我是个无用的人啊!
当卖了我最值钱的衣物,
不过是为你买一口白色的棺木,
把你深深地埋葬在黄土里!
可诅咒的信仰啊!
使我不曾为你烧化纸钱设过祭,
唉!你七年的人间岁月
一直是穷苦与褴褛
死后你还是两手空空的。
告诉我!孩子!
在那个世界里,
你是否还是把手指头放在嘴里,
呆望着别人的孩子吃着花生米?
望着别人的花衣服
你忧郁的低下头去?
我知道你的灵魂漂泊无依,
漫漫的长夜呀!你都在哪里?
回来吧!苏菲!我的孩子!
我每夜都在梦中等你。
唉!纵使山路崎岖你不堪跋涉,但我的胸怀终会温暖
你那冰冷的小身躯!
当深山的野鸟一声哀啼,
惊醒了我悲哀的记忆,
夜来的风雨正洒洒凄凄!
我悄然的披衣而起,
提起那惨绿的灯笼,走向风雨,
向暗夜,向山峰,
向那墨黑的层云下,
呼唤着你的乳名,小鱼!小鱼!
来呀!孩子!这里是你的家呀!
你向这绿色的灯光走吧!
不要怕!
你的亲人正守候在风雨里!
但蜡泪成灰,灯儿灭了!
我的喉咙也再发不出声息。
我听见,寒霜落地,
我听见,蚯蚓翻地,
孩子,你却没有回答哟!
唉!飘飘的天风吹过了山峦,
歌乐山巅一颗星儿闪闪,
孩子!那是不是你悲哀的泪眼?
唉!歌乐山的青峰高如云际!
歌乐山的幽谷埋葬着我的亡女!
孩子啊!
你随着我七载流离,
你随着我跨越了千山万水,
我却不曾有一日饱食暖衣!
记得那古城之冬吧!
寒冷的风雪交加之夜,
一床薄被,我们三口之家,
吃完了白薯抱头痛哭的事吧!
但贫穷我们不怕,
因为你的美丽像一朵花
点缀着我们苦难的家。
可是,如今叶落花飞
我还有什么呀!
因为你爱写也爱画,
在盛殓你的时候,
你痴心的妈妈呀!
在你右手放了一支铅笔,
在你左手放下一卷白纸。
一年了啊!
我没接到你一封信来自天涯,
我没看见你有一个字写给妈妈!
我写给你什么呢?
唉!一年来,我象过了十载,
写作的生活呀!
使我快要成为一个乞丐!
我的脊背有些伛偻了,
我的头发已经有几茎斑白,
这个世界里,依旧是
富贵的更为富贵,
贫穷的更为贫穷;
我最后的一点青春与温情,
又被你带进了黄土堆中!
我写给你什么呢?
我一字一流泪!
一句一呜咽!
放下了笔,哭啊!
哭够了!再拿起笔来。
姗姗而来的是别人的春天,
鸟啼花发是别人的今年!
对东风我洒尽了哭女的泪,
向着云天,
我烧化了哭你的诗篇!
小鱼!我的孩子,
你静静地安息吧!
夜更深,
露更寒,
旷野将卷来狂飙!
雷雨闪电将摇撼着千万重山!
我要走向风暴,
我已无所系恋,
孩子!
假如你听见有声音叩着你的墓穴!
那就是我最后的泪滴入了黄泉!
一九四二年三月青木关山中
诗人走上舞台、诗人走向街头。他们用声音为诗歌插上翅膀,他们用双臂拥抱每一位听众——抗战期间,诗的朗诵和朗诵的诗成为诗人战斗的武器。通过这一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抗战诗篇赋予了更强的时代色彩,抗战诗人走向了更为广阔的生活海洋。
在视觉艺术转为听觉艺术的朗诵诗运动中,1909年出生的高兰无疑是一位富有成效的践行者。他在燕京大学读书期间,有感于九一八事变,参加北平学生卧轨南下的爱国请愿,投身抗日宣传活动;毕业后,直接参加北平义勇军指挥部工作。后来,高兰与妻子刘景秀从北平到天津教书,又从天津流亡到汉口。抗战全面爆发后,高兰诗风有了很大的转变,他与冯乃超、光未然、徐迟、蒋锡金等人一起,倡导“用活的语言,作民族解放的歌唱”,从而在大后方掀起了诗朗诵的高潮。1937年10月,在武汉纪念鲁迅先生逝世一周年大会上,王莹朗诵了高兰的诗《我们的祭礼》。1939年1月,《大公报》举办高兰诗歌朗诵晚会,高兰登台,激情澎湃地朗诵了自己创作的300行长诗《我的家在黑龙江》:“就在那山岗!那田野!那冰川!那高梁红了的青纱帐!一个,两个,十个,百个,千个,万个,……抬起了头,挺起了胸膛!”对此,茅盾评价说:“这是新诗的再解放运动。”
1984年,高兰向来访的吕进介绍说:“最好的朗诵是闻先生的朗诵。”高兰的诗常常由电影演员白杨、张瑞芳、舒绣文等朗诵。在吕进的回忆中,文质彬彬的高兰,很早就是山东大学一级教授。而一谈到当年在重庆举行的诗歌朗诵,高兰抑制不住地激动。
1941年,高兰7岁爱女苏菲病亡,诗人悲痛欲绝,含泪在歌乐山下堆起新坟。面对丧女之痛、面对破碎山河、面对贫困苦闷,一年后,诗人挥笔而泣,把对爱女的思念、对现实的抗争融为一体。每每朗诵这首《哭亡女苏菲》,朗诵者和听众莫不泪流满面。
“去年今日/你还在台上唱‘打走日本出口气’!/今年今日啊!/你的坟头已是绿草萋迷!”这是多么伤心的一幕,一个小精灵迷失在战火、病痛之中。“我的苏菲!”亲人的一声呼唤,彻心彻肺。
第一部分,以“寒风阵阵传来/孤苦的老更人遥远的叹息!”为结句,作者写尽了女儿去世的一年间的悲痛。“春草黄了秋风起,/雪花落了燕子又飞去;”悲从景来。
第二部分,以“一床薄被,我们三口之家,/吃完了白薯抱头痛哭的事吧!”为结句,在描写贫困之际,完成了对黑暗现实的控诉。他们因战火而逃难,在逃难中失去稳定的生活,说到底,是强盗杀害了可爱的苏菲。
第三部分,以浓郁的父女情动人,凄美哀婉,“一字一流泪!/一句一呜咽!”泪眼间,女儿是永远的精灵,轻舞于父母心尖。一声“小鱼!我的孩子”,让人心碎。最为动人的是诗的结尾:“孩子!/假如你听见有声音叩着你的墓穴!/那就是我最后的泪滴入了黄泉!”以泪敲门,多么沉重。
动乱年代,身世飘零。铁蹄之下,几无完卵。抗日救亡路上,民众遭受的痛楚,国家历经的磨难,真是数不胜数。诗人以真挚的哀歌,拔响了国破家亡人们的心弦。那份湿漉漉的共鸣,不但出于同情或者良知,而且还有大时代下的同病相怜、同情相依。战时大后方的艰辛,有许多记载。然而,就是在这样一种艰难困苦下,抗日救亡的歌声从没有割断,抗战诗人的精神从没有萎靡,他们舔着伤口,抹去眼泪,依然以不懈的斗志,向一切敌人投以长矛。
诗人原名郭德浩,黑龙江省瑷珲县人,因喜欢前苏联作家高尔基、法国作家罗曼?罗兰两位作家,所以取名为高兰。祖国北端,一个《中俄瑷珲条约》,留下了历史的伤口。1921年入黑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读书,1928年考入燕京大学国文系后,师从冰心、许地山、俞平伯等。
1938年春夏两季,高兰相继推出两部《高兰朗诵诗集》。在《给姑娘们》中,诗人说:“我们只有誓死抵抗,希求真正的民族解放。”他放下晏殊、晏几道词的研究,在郭绍虞、郑振铎指导下撰写《李后主评传》,“意借李煜的亡国之痛激励国人奋起抗日。”(《李后主评传序》)爱上朗诵诗后,高兰经常参演群众文艺集会,到电台录音。其朗诵诗进入一个高发期,先后创作了《展开我们的朗诵诗歌》、《迎一九三九》、《夜行》和《咱们,立下最后的誓言》等诗篇。以声情并茂的朗诵为特色,成长为一个抗战诗歌史上的代表性诗人,被称为“钢铁的喉咙”。高兰朗诵自己的诗,也朗诵郭沫若、闻一多、马雅可夫斯基等人的诗。1987年,汪静之回忆说:“抗战时期高兰的诗朗诵很风行。”
纵观来看,大后方诗朗诵运动与延安等解放区街头诗、传单诗、诗报告等运动遥相呼应,皆以诗歌即武器为出发点,服务抗战。充沛的感情、鲜明的意象、晓畅的语言以及略带夸张的修辞手法,动员了队伍、振奋了精神。随着抗战形势的发展,有一部分抗战诗人进入了根据地,两股洪流汇合,朗诵的艺术交融,迸发出更强的战斗力。
解放后,高兰出任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系副主任、山东省文联副主席、作协山东分会副主席等职。耕耘讲坛的时候,高兰始终坚持站着授课,他以朗诵者的姿态教书育人。在“反右”、文革中,高兰受到冲击,响亮的歌喉停止了歌唱。据吴开晋回忆:“文革”后,高兰既不诉苦,也不怨恨,总是很宽厚、很平静、很简单地说过去的事情。说到自己劳动改造的日子,他还替别人说好话。1982年,73岁高龄的高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入党的当日,他激动地写下了《入伍吟》:“莫道桑榆晚,发白心愈坚。有幸终入伍,矢志效春蚕。”在他的提议下,山东大学设立了全国第一个现代诗歌硕士点。晚年编定《诗的朗诵与朗诵的诗》一书,填补了诗歌研究方面的一项重要空白。
1987年6月,高兰辞世。著有《李后主评传》及诗集《高兰朗诵诗选》、《朗诵诗新辑》、《用和平力量推动地球前进》等。
那个在诗中反复吟唱家乡大兴安岭的诗人走了,自从走上抗日救亡的大路,他再也没有回过那片肥沃的黑土地。那个呼唤着女儿小名——小鱼的父亲走了,他与苏菲山城送别,他与苏菲泉城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