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埋怨
我不是一个琴师。
祖国呵,
因为我是属于你的,
一个大手大脚的
劳动人民的儿子。
我深深地
深深地
爱你!
我呵,却不能,
像高唱马赛曲的歌手一样,
在火热的阳光下
在那巴黎公社战斗的街垒旁,
拨动六弦琴丝,
让它吐出震动世界的,
人类第一首
最美的歌曲,
作为我
对你的祝词。
我也不会
骑在牛背上,
弄着短笛。
也不会呵,
在八月的禾场上,
把竹箫举起,
轻轻地
轻轻地吹;
让箫声,
飘过泥墙,
落在河边的柳林里。
然而,
当我抬起头来,
瞧见了你,
我的祖国的
那高蓝的天空,
那辽阔的原野,
那天边的白云
悠悠地飘过,
或是
那红色的小花
笑眯眯地
从石缝里站起。
我的心啊,
多么兴奋,
有如我的家乡,
那苗族的女郎,
在明朗的八月之夜,
疯狂地跳在一个节拍上,
(你搂我的腰,
我吻着你的嘴,
而且唱:
——月儿呀,
亮光光)……
我们的祖国呵,
我是属于你的,
一个紫黑色的
年轻的战士。
当我背起我的
那支陈旧的“老毛瑟”,
从平原走过,
望见了敌人的黑色的炮楼,
和那炮楼上
飘扬的血腥的红膏药旗,
我的血呵,
它激荡,
如同关外
那积雪深深的草原里,
大风暴似地
疾驰而来的,
祖国的健儿们的铁骑……
祖国啊,
你以爱情的乳浆,
养育了我;
而我,
也将以我的血肉,
守卫你啊!
也许明天,
我会倒下;
也许
在砍杀之际,
敌人的枪尖,
戳穿了我的肚皮;
也许吧,
我将无言地死在绞架上,
或者被敌人投进狗场。
看啊
那凶恶的狼狗,
磨着牙尖,
眼里吐出
绿色荧荧的光……
祖国呵,
在敌人的屠刀下,
我不会滴一滴眼泪,
我高兴
因为呵,
我——你的大手大脚的儿子,
你的守卫者,
他的生命,
给你留下了一首
无比崇高的“赞美词”。
我高歌,
祖国呵,
在埋我的骨骼的黄土堆上,
也将有爱情的花儿生长。
一九四二年八月十日,初稿于八渡。
选自《革命烈士诗抄》
(中国青年出版社,1959年第1版)
烈士的头颅被敌人挂在树上,烈士的躯体被敌人丢给恶狗。1945年2月,在河北省涿州韩村,面对日寇和伪军的包围,身为武工队政委的陈辉,毅然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年仅24岁。
陈辉原名吴盛辉,1920年生于湖南省常德。1938年他辗转到延安,先后入延安抗大、晋察冀抗大学习。毕业后,被分配到晋察冀通讯社当记者。1940年,来到涞(水)涿(县)工作,担任县青救会主任、区委书记、武工队政委。在战友的回忆中,拿起钢枪的诗人就是一位钢铁战士,“一次在冬天见到他,他仍穿着那件又旧又破的大棉袄,腰里系着麻绳,头上扣着毡帽子,脚穿露着脚趾的布鞋,一张又黑又瘦的干巴脸,乍看就像当地的小羊倌。但是,他那睿智有神的眼睛,却闪烁着坚毅、明亮、自信的光芒”。
在战火纷飞的日子里,陈辉创作了战斗性极强的街头诗、诗传单,不仅发表在《诗建设》上,而且撒到敌人的碉堡里。据彭正湘介绍:新中国成立后,作家出版社从陈辉的战友戈枫等同志手中,收集到陈辉的上万行诗的遗作,集为《十月的歌》出版。田间在诗集序言中说:“陈辉是‘十月革命的孩子’,他手上拿的是枪、手榴弹和诗,他年轻的一生,完全投入了战斗,为人民、为祖国,为世界写下了一首崇高的赞美词。”
《为祖国而歌》前三小节,抒发诗人对祖国的爱。作为一名战士,诗人不愿意弄笛举箫,他更渴望变成“高唱马赛曲的歌手”、战斗在“巴黎公社”的堡垒旁。面对“那高蓝的天空,/那辽阔的原野,/那天边的白云”,诗人心里涌起无限的爱意。那在八月之夜舞蹈的“苗族的女郎”是诗人忘不掉的家乡记忆,更是一种象征,代表美好的生活。这段优美的抒情,交代了诗人为祖国战斗的原因。
走向战场的诗人,心潮澎湃,面对敌人“血腥的红膏药旗”,他以“祖国的健儿们的铁骑”为喻,表现了冲向敌阵、保家卫国的无畏的战斗精神。“祖国啊,/你以爱情的乳浆,/养育了我”,则以一种大爱说明了这战斗精神的根源。诗歌的最后一段,作者直面战斗的残酷,枪尖、绞架、狗场、屠刀等意象,都暴露了敌人的凶残,更加烘托了作者“不会滴一滴眼泪”的凛然正气。3年后,当诗人牺牲、躯体被恶狗吞咬时,再读这些刀刻一般诗句时,没有人不为诗人舍生取义的壮举而流泪。“祖国啊/在埋我的骨骼的黄土堆上,/也将有爱情的花儿生长。”1959年3月,萧三在《革命烈士诗抄》序言中特地提到诗人这鲜血浸润的诗句,并深情地写道:“是的,烈士同志们!全中国的每条路上、每堆土上今天都生长着无数鲜艳的爱情的花、幸福的花。让烈士们安息吧!我们永远纪念他们,向他们学习。”
在抗战即将取得胜利的时候,诗人倒下。然而,他年轻的生命、战斗的诗篇,却长青不朽,为抗战诗稿增添了生命的份量。“一个大手大脚的劳动人民的儿子”,回到土地怀抱,他的身躯长成山丘、化为桃林,换来祖国满目的春色。魏巍在《陈辉传记》序中赞曰:“陈辉不愧是一个英雄的诗人和诗人中的英雄,是我们那个时代知识青年的典型。”
1944年11月,陈辉曾经为牺牲的战友赋诗:“英雄非无泪,不洒敌人前。/男儿七尺躯,愿为祖国捐。/英雄抛碧血,化作红杜鹃/丈夫一死耳,羞杀狗汉奸。”在陈辉牺牲的地方,人们为能文能武的英雄筑墓纪念,并把诗人这首《祭诗》刻在石碑上。再次读这首诗,耳边回响起烈士的铮铮誓言:“一个战士,把子弹打完了,就把血灌进枪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