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临近了——
那渐渐浓郁起来的暮霭
已经从鸭蛋青色的天空
和苍郁的远山之间
升腾上来了。
列车,以它规律性的节拍
敲响着钢铁的琴键
仍然是无限奔忙地
向原野的彼端驰去……
原野的景物已开始
为暮色所靛染而模糊,
田畦,池沼,灌木丛
都披上了郁暗的衣裳;
列道树在晚风中摇曳着
车厢慢慢地加剧了摆动;
列车,究竟要飞驰到哪儿去呢?
——在车厢里
多少人把头伸挤在窗口
把茫然的眼色
抛在薄暮的原野里
抛在无限远的远处
都显出那般凝滞的神情
是在思索着什么吧
也许是为暮色勾起了感触
也许有人正拾起深沉的乡愁
也许有人正梦想一个壮大的远行
但列车究竟是驰向哪儿呢?
前面,那个站口也许正是谁的家乡
遥遥的入望的灯火
爆裂出黄金样的希冀,
透示出无比的温暖
也许驰过了不是家乡的前站
离乡人乃突感到更行更远!
暮霭愈聚愈浓了——
它已经迷糊了
山的轮廓,树的轮廓
无数片田畴的轮廓……以及
那遥遥的地平线
直到整个的天空……
天边:开始有疏星在耀眼了
这给予人们以闪烁的灯火
同样清醒而朦胧的感觉
是温暖的但又清冷的……
这时原野铺开了无上的静寂
只列车的轮子滚过钢轨
敲打出宏健的音符
但那音符
显得多么单调而空洞啊!
像一个没有感情人物底
机智的独白
执拗而絮聒的独白
有谁愿意倾听它呢?!
但?为什么?那些人那些人
依旧挤拥在列车窗口
向天外探首
眼瞳空定地瞧着原野
如同瞧着心爱的恋人
一般欢喜!
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样牢牢地
牵系着他们的心呢?
看?暮色愈聚愈浓
夜已封藏野外的景物
列车犹自疯狂地
如脱座的流星曳奔而去!
而他们依旧驼伏在窗口
象祈祷者那样虔诚的
面着空旷的原野
和莽苍苍的夜色
让瞳子作着辛勤的守望
连头也不肯回一回……
(原载一九四二年三月十五日《文艺杂志》第一卷第三期)
许多朋友都在怀念吕亮耕。1989年,《吕亮耕诗选》出版时,孙望回忆说:亮耕是一个质朴淳厚、热爱乡国、热爱社会主义的诗人,然而浪迹一生,坎坷没世,这究竟怎么解释呢?难道造物对于善良的人就这么苛刻无情吗?终于,我只好这样想:“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徐迟评价道:“他满溢的激情喷涌而出。他决不作干嚷。他写的是诗,今天读起来还令人激动,如《望金陵》、《不死的记忆》、《望江南》、《一面敌旗》等等。在纪念抗战四十周年的今天,他这些战斗的诗篇依然多多地激发了当年的同仇敌忾,也召回来许多记忆。它们是不朽的诗篇,因为写过这些诗,他是永生的诗人。”
1914年11月,吕亮耕生于湖南省益阳县。在杭州求学时,诗人就与丽妮、黎央等创办《现代诗草》专刊,1937年在《新诗》发表诗歌,由此结识戴望舒、施蛰存、卞之琳、废名等诗人。
1938年夏,吕亮耕与孙望等接替力扬、常任侠,合编长沙《抗战日报》副刊《诗歌战线》,发起组织中国诗艺社,出版《中国诗艺》月刊,提出“诗歌要面对现实”及“内容与艺术并重”的主张。《抗战日报》由田汉创办,廖沫沙任总编。《诗歌战线》副刊因“宣传抗日,鼓励士气”,得到了许多读者的欢迎。
1942年至1947年,诗人先后担任耒阳《国民日报》、衡阳《大刚报》、《中华时报》、汉口《大华晚报》、九江《型报》等报纸的副刊编辑、总编辑、主笔,极力提倡新诗并从事创作,诗歌、散文、小说散见于香港及内地30余种报刊杂志。
这首《列车奔驰在原野上》,是抗战诗歌史上不可多得的一个诗歌意象,象征着战争年代国人的命运。从第一节开始到“列车,究竟要飞驰到哪儿去呢?”止,描写了“暮霭”中的列车前进时车外车内的景象;“列车,以它规律性的节拍/敲响着钢铁的琴键”,富有想象力,既是“敲响”,也是一种穿透,使首节诗歌营造的画面灵动起来。从第二节开始到“有谁愿意倾听它呢?!”结束,其中所言:“这时原野铺开了无上的静寂/只列车的轮子滚过钢轨/敲打出宏健的音符”,有两层含义,一是指生活的寂寥和无奈,“静寂”而没有变化;二是指生命中规律性的东西总是在“敲打”、在推动整个社会向前发展,“宏健”意味着生命力的旺盛。第三节从“但为什么那些人那些人/依旧挤拥在列车窗口”开始,写出了坐车人的迷茫和困惑,写出了他们“向天外探首”的努力和挣扎。艰苦卓绝的抗战,有振臂奋起的战斗者,有低眉摇尾的投降者,有犹豫不前的彷徨者,更有历来忍受的默默者,诗人以乘车为喻,把笔触投向抗战的中间阶层,显示出作者思维的独到。作者巧借飞驰的列车和无助的乘客这一对关联的意象,把当时笼罩在许多人心头的迷雾撕开来、亮出来,透露出作者对前途的深深思考。
在朋友的追忆中,作者当时仅20多岁,平素喜欢穿长褂、布鞋,跑起路来背着双手,话不多,眼中透出忧郁。也许是诗人的气质,让他于微尘中看到了一些民众的心思。
解放后,吕亮耕一直潜心在衡阳教书。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1974年辞世,1979年平反。著有诗集《金筑集》、《吕亮耕诗选》。在儿子吕宗林眼中,父亲言辞不多、善良温和但内心却热情似火,这从他的诗歌特别是抗战诗歌中可以得到印证。他总是以忧天下的情怀为祖国的前途担忧,为血与火的现实歌唱。诗人尽管命运坎坷,但信仰始终坚定不移。可喜的是,吕宗林为父亲收集诗歌作品之际又与缪斯结缘,创作亦有收获,父子两代诗人,诗之血脉得以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