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刺,沙刺,……”
多雾的晨
锯匠们把生活锯成一片屑子。
而路边的花摊
红色的花,黄色的花,白色的花。……
照着和人脸一样没有表情的日光
闪烁着几滴冷淡的水珠,
卖花的,低下自己底头去寂寞地弄着手指
什么也不看
什么也不唱呢。
黑斑脸的孩子和妇人
蹲踞在一堆一堆的煤渣上
寻觅着,捡拾着,争夺着,……
为残余被弃的火种
为残余被忘的人生。
一个糖担子
向来往的人敲着破小锣,
生活,不需要这一点甜味么?——
但是人是无视的
孩子们也不来
自己,同样有着一双无望之望的眼;
只有乱飞乱扑的苍蝇了。
拾荒的旧篮子像一只母猪底大乳房是太沉重了,
装满着蚌壳一样多的弹片,
死不了,
硬是活着!——
与其卑贱地活
不如高贵地死!——
人,有人的生活;
不是昆虫的,不是寄生植物的,
不是不带链子的奴隶们的!……
与其黯淡地活
不如光辉地死!——
人,有人的权利
为了命运,天空,土地,在我们是必须自由的……
从无畏的死
得不朽的生,
流十字架的血
击碎巴士底狱的铁门!
?于是——
木屑成金沙
愁苦的脸开了花,红色的花,黄色的花,
白色的花
……
煤渣第二次燃烧,炸弹永远消灭
生命辉煌照耀。……
一九四一年五月二十九日重庆
炮火连天,一身戎装的阿垅,伏击在战壕,不停地向日寇射击。八一三事变中,这位88师的少尉排长,不顾负伤,在淞沪抗战中血战了70天。1938年8月,阿垅根据亲身经历撰写了《闸北打了起来》、《血,不会白流的》等报告文学,连载于大后方的《抗敌》旬刊,读者反响热烈。
阿垅1907年生于杭州,早年就读于上海工业大学,后从国民党中央军校第十期毕业。在胡风的介绍下,阿垅在武汉与八路军办事处取得了联系。1939年到达延安,在抗日军政大学学习。后在野战演习中受伤,经组织同意去西安治疗,创作了《南京血祭》。伤愈回延安为交通所阻,滞留国统区。通过黄埔同学关系,阿垅进入重庆国民党陆军大学学习,毕业后任战术教官,继续为党秘密工作。
阿垅在重庆六年,坚持主编《呼吸》诗刊,出版诗集《无弦琴》、诗论《人和诗》、报告文学集《第一击》,并在《希望》等刊物上发表了大量作品。晚年的胡风在回忆录中说:“他(阿垅)把战争初期雄壮的东西和悲惨的东西都送给了读者,是抗战初期的忠实的记录之一。”
《街头》呈现的是抗战诗歌中难得一见的城市印象,是从“土地”创作母题之中独立出来的另一类诗歌。作者以深受战害的底层百姓的生活为对象,忠实地记录了侵略者的残暴、死难者的不幸、卑微者的无言、战斗者的抗争。诗作从“锯匠”锯声入画,拨开晨雾,呈现了城市底层民众的琐碎生活场景:寂寞的卖花人、脸上弄黑的捡煤渣的妇女和儿童、“敲着破小锣”的糖担子、捡弹片的拾荒的人。日寇的侵略使旧中国的城市更加百业萧条,民不聊生。为了“人,有人的生活”,为了“人,有人的权力”,诗人大声疾呼:“与其卑贱地活/不如高贵地死!”、“与其黯淡地活/不如光辉地死!”,这是作者充满怒火的呐喊,这是作者决死的战斗誓言。作为一名与敌人刀枪直击的战士,诗人拍案而起,满纸血泪。人的生活、人的权力,是多么值得珍贵。从这一角度讲,阿垅的诗歌超出了一般意义的抗争,是要彻底地砸烂旧世界的枷锁,正如诗中有言:“为了命运,天空,土地,在我们是必须自由的……”最后一段,是诗人对渴望新生的描述。“击碎巴士底狱的铁门”一句,借法国大革命中起义者攻打巴士底狱这一象征,彰显了诗人的战士本色。
1947年,因从事秘密工作,阿垅遭国民党当局通缉,被迫流亡到杭州、上海等地。
1950年3月,阿垅受鲁藜和芦甸之邀到天津市文协工作,虽是中年已双鬓斑白。期间,出版了诗论《诗与现实》、《诗是什么》、《作家的性格与人物的创造》等。
1955年因胡风案被捕,1967年因病辞世于狱中,1980年获平反。
阿垅是孤零零地去的,朋友们为怀念他,为他出版了《阿垅诗文集》。1980年,绿原、牛汉编了一本“二十人集”《百色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版)。绿原在序中说:“本集题名《白色花》,系借自诗人阿垅一九四四年的一节诗句:要开作一枝白色花——/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街头》这首诗,也曾出现“白色花”。
纵观阿垅四十年代诗歌,题材和意象异彩纷呈,来自《圣经》、天文、地质、宇宙天体学乃至植物昆虫学,以及早期神话元素,都扑棱棱地在他的诗歌中穿行。有评论把阿垅比喻为“同黑暗天廷激战的诗歌的刑天”,道出了诗人的刚毅。正如诗人所写的那样:“我可以被压碎,但绝不可能被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