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霁这几年不断地努力终于获得了全国造型设计大赛的金奖，资深的评委在现场比赛中给与她很多赞赏和鼓励。这几个月，她不停地奔走在全国的各个秀场，带着她的工作团队负责模特们的造型。我在巴洛克艺术培训中心的工作也渐渐上了手。依朵仍然是我最头疼的小孩，她的问题不仅仅在E弦的音准，而是她的持琴，握弓，站姿都有着不少问题，她经常盯着摇摆的节拍器发呆，或者很长时间，手顺着小提琴的琴弦，不停移动。虽然她从未落下一节课，但是比起别的小孩，她的进步特别特别慢，而且几乎不开口说话，偶尔会用尖叫来抗拒外界使她不安的一切事物。
一个半月后，我见到了依朵的爸爸林子岳。戴着黑色金属细框眼镜，穿着平整的条纹衬衫，把工作牌放在衬衫左边的口袋里，纯棉的深色休闲裤，黑色麂皮系带休闲鞋，右手腕带着天梭手表，手指干净修长，指甲剪得很短。开着黑色迈腾。其实，初见林子岳，凭借感觉，我的心里还是很羡慕他这样的人。生活没有太多复杂的细枝末节，下班后家是直接精确的目标，有个天使般的女儿，无关于外界的熙攘，简单，明净。
“我听我母亲说，您很关心依朵，真的很感谢你，前一阵子刚去杭州出差了两个月，最近才回来。依朵很喜欢来您这里，看到她高兴，我也很放心。”
我没有接着说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这样的客套话。只是很直接地跟他说：“林先生，我想跟你谈谈依朵的一些情况，恕我冒昧，是否考虑带孩子去检查一下孩子是否患有孤独症？相比于其他的小孩，她对拉小提琴似乎缺少了应该有的专注，而我们之间，也无所谓交流。也许她是我们经常说的star baby。”
“老师，不瞒你说，两年前，依朵的妈妈去世了，从那以后，她就很少开口说话，跟谁都不亲。她的妈妈是音乐老师，只有在看到之前她的一些演出视频，依朵才会集中注意力。这也是我选择让他学习小提琴的原因。”
“是否考虑过去接受一些专业的训练，如果真的是孤独症的话，早一点接受治疗对孩子以后的发展会更好一些。”
“也考虑过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其中的原因，我觉得不太方便和您说，她需要更多的陪伴，与别人建立更多的信任感。”
“我能理解，依朵的接受能力可能不如其他的孩子，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教她，但是有些事情可能不是我的努力就足够的。”
“我明白，铭诺，您是个很好的老师，我希望有一天依朵可以在您的音乐世界中走出来。”
“嗯。”我不知道如何继续下面的话题，转身对依朵说话：“依朵乖哦，要听爸爸和奶奶的话。”
依朵向我摆摆手，抱着她的琴盒钻进了车里。他的父亲细心地接过她的琴盒，放到车子的后座上，帮她系好安全带才开车离开。
工作定下来后，我在网上找了间单身公寓。房子不大，一室一厅足够我自己一个人居住。我从布艺店里买了蓝印花布，铺在小书桌上，书桌上有初霁从清迈带回来的金色烛台。我又买了一个简单的原木书橱，存放所有的书，闲暇时，我就坐在小书桌旁看看书写写东西。当然陪伴我的还有精致的骨瓷咖啡杯和一整套煮咖啡的工具。
从艺术中心到单身公寓步行需要一个小时。房子吸引我的地方在于，它拥有很大的阳台，早晨可以在阳光中醒来，我在阳台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以使我的住处看起来不会太荒凉。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穿过大半个市区，寻找遗失的关于我和苏晓晨的记忆。情感世界的所有的喜怒哀伤无关于这座城市温暖的容颜。我所有浓烈的想念溶解在暮色四合的城市之中。入住的行李简单得如同我刚回来时候那样，书、衣物、鞋子、小提琴、笔记本电脑。
黑色羊皮高跟鞋属于艺术培训中心，我用它们搭配正式的裙子和衬衫。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我会换上匡威的运动鞋，慢慢走回家虽然衣着和运动鞋并不和谐，但是它可以让我舒服地行走。Vivienne Westwood说过，现代女人永远要有一双高跟鞋去示人，一双平底鞋去打拼。于我而言，我用高跟鞋去示人与打拼，穿着平底鞋走遍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寻找散落在时空里的片段。没有人知晓，有关于苏晓晨的一切曾是我赖以生存的氧气。
在MSN上收到肖屹的留言：学姐，把你的通讯地址给我。后面加了个坏坏的笑脸表情。我突然感叹于现代社会中，人们之间淡薄的维系。我们很容易地就会与他人失去联系，要在城市的钢筋混凝土森林中隐居何等简单，只要关掉手机，不上网就可以了。而要切断一段过去，只要删掉对方的号码，MSN上拉黑也就万事大吉。我在对话框中输入了我居住的公寓地址。对着苏晓晨黑白的头像发呆，一次又一次地点开又关上，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最后只发了几个字：苏晓晨，和我联系。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苏晓晨，就像歌里所唱的，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是喝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一滴一滴化成热泪。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是欣赏一种残酷的美，然后用很小很小的时间，告诉自己坚强面对。现在的你在做什么呢，是否像我一样怀念。
浓浓的夜色掩盖不住记忆中的那一抹殷红。我和苏晓晨手牵手从星巴克走出来，看到站在对街的苏琳用力地向我们招手，飞一般地跑了过来，她就像是涅槃中的蝴蝶，带着幸福的微笑，轻轻地飘走了。苏琳年轻的身体缩进了那个小小的盒子里，苏晓晨痛不欲生，心底那座曾经为苏琳建造的小小城堡在不断地坍塌。苏晓晨很少向外人提起自己的妹妹，他也始终没有明白，为什么事业成功的父亲能够容忍完全没有自己基因的苏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许是不想让流言充斥自己用心经营的表面上平静的幸福，可是事实上，父亲却总是在留言中隐忍，生活平静的海面潜藏暗礁。苏琳火化那天，生活中有很重要的一部分被抽离，再也找不回来，无论苏晓晨如何努力地张望，企图紧紧抓住。父亲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抽了一天的烟，静静地流泪，他的脸像是世界上最冷峻的雕塑。今夜，蛰伏已久的关于苏琳的信息闪回一般重现在我的眼前，我在不断交错的回忆碎片中沉沉入睡。
我在梦里寻找苏晓晨，名字是我唯一的线索，我甚至忘记了他的脸，我在空无一人的城市暴走，风不语，景色沉默，推开一扇一扇的大门，走进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房间，却始终没有答案，最后，我被困在一座黑暗的小岛，隐约可见四周闪着灯光的陆地，可是脚底触碰到的却是无法泅渡的海水。梦境与回忆虚实交替，猛然惊醒。生理心理学家研究的结果告诉我们。当人们在做梦的时候他们正经历着快速动眼睡眠。而两者之间的因果却无从知晓，我多么希望快速动眼睡眠能带我进入荣格的集体无意识中，沿着集体无意识的阶梯不断地往下走，找到精确的图纸可以拼凑那些破碎的画面，读懂那些预示着未来的信息，我在慌乱中惊醒，泪水湿透了枕头。
屋外下起了雨，雨点拍打着房间的落地窗，我无法接着入睡，起身披了件外套，走进厨房煮了一杯黑咖啡，迷恋在咖啡的香味中安静清醒的感觉，我蜷缩着身子，坐在书桌前等待着黎明的降临。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反复地听着Patricia kaas的《if you go away》，在她慵懒忧伤的歌声中泪流满面。苏晓晨，如果不再见面是你早已有的意志，那么我是不是应该相信刚刚的梦境，和荣格关于梦的预言。在我生命中，关于你生动的一切将会慢慢地被时间所风化，你名字也会成为我最后记得的符号，而对你的所有的想念也会渐渐地由浓转淡，最后稀薄得我再也感觉不到。她哀伤地唱着：Then if you go， I'll understand， Leave me just enough love to fill up my hand.歌者的念念不忘，泄露出她心中无限的失落，想来也是她的一种不舍。
苏晓晨，其实我明白的，忘记与否其实并不重要，真的让你感到疼的，是还有眷恋，以为自己还有希望。
第二天下午，我到阿ken的美发店剪头发，从我记事以来，就一直留着长发，如今头发已经长至腰间。阿ken说我的头发很美，像浓密柔软的海藻，问我是否确定要剪短。他尊重我的想法，不会因为要让我看起来潮一点就把他的想法强加于我。我说剪掉吧，这是告别过去的一种仪式，我告诉自己必须狠下心。阿ken拾起了我掉在地上的长发，仔细地用橡皮筋扎好，收起来。我问他收着做什么，他说，这么好的头发丢掉多可惜，它可以用来染色，让客人看看头发上色后的效果。四个小时后，我顶着栗色的中长发走出了他的店，我在欢唱要了一个小包厢和几瓶酒，唱着熊天平的《愚人码头》，醉了，哭了。
时间是码头/它收留我停泊/满载的鱼获/原来是你我拥抱的失落
在爱情的码头/我燃烧我的船/怕夜黑时候/你疏忽错过我焚心等候
我已不能回头/天它可愿意帮我/你在何处飘流/你在和谁厮守/我的天涯和梦要你挽救
我已不能回头/天你要伤我多久/多么愚蠢是我/多么爱你是我/才会守着不走/你给的寂寞
才会痴痴固守这愚人码头
摩登社会，连爱情都变得速食，不知道有谁还会像我，一贯如此地焚心等候，期待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苏晓晨，于你而言，不说一句话就远离我的世界，成为你最赤裸的暗示，残存的温柔已经燃烧成灰烬，在海滨城市咸湿的空气中飞灰湮灭。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再需要一个交代以求心安，因为期待于我而言终究是一种无力的心理暗示。
收到肖屹寄来的快件，盒子上写着中东国家的文字。是一只玫瑰红的手工木头手镯，散发着木头原始的清香，手镯上刻着抽象的花纹，一气呵成，找不到它的起点和终点，无止境的循环，如同那些神秘的轮回与信仰，玄之又玄。卡片上写着：“铭诺，很怀念以前你穿着那件大红的旗袍，站在台上拉《梁祝》，不知道你的衣橱中是否还有这种风格的衣服，可以与之相配。Anyhow，希望你能够喜欢。”肖屹说的大红旗袍实际上是一件麻布的大红色连衣裙，由于是立领设计，因此远远地看就像是一件旗袍，裙身上是手工染上去的牡丹花。现在却再也想不起来，为什么高中时候的我会把这样一件衣服当成演出服，并让肖屹印象深刻。我把手镯戴右手手腕上，大了些，于是退下来又放回盒子。习惯把手表，首饰都戴在右手，可以避免在拉高把位音时它们与琴身的磕磕碰碰，而它们两者之间无所谓磨合，因为，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收到他的礼物，心里很是感动，这么多年以后，还会有人记得曾经穿过的一件连衣裙，并且从中猜测你可能喜欢的东西。我拿出手机给肖屹发了条信息，告诉他我收到手镯了，很喜欢，也谢谢他的贴心。并未期待收到回复，因为此刻的他可能正飞离地面，从某座城市的上空穿过。
灰暗与光明是我平淡生活的全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