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儿本不想把这事告诉爹,可又觉得瞒着爹不好。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告诉爹好。
吃过午饭,爹窝在那把磨得油光发亮,有些破旧的藤椅里,惬意地舒了一口长气。叶儿往爹的紫沙茶杯里兑上热茶,抿了抿嘴怯怯地说:爹,那女人最近常在村头拦着我,让我喊她“娘”。爹弹簧似地坐直身子,凶巴巴地盯着叶儿苹果般红嫩的脸说:你喊了?!叶儿神情愤愤地说:她甭想!我三岁娘就死了!
叶儿三岁那年,爹患上了肝炎。爹从医院出来后,独自搬到村里废弃的电房住了一年。一年后,爹像重做新郎似的,去澡堂洗了两小时的澡,换上通身的新衣裳,兴冲冲地回了家。爹刚一进门,娘迫不及待地把叶儿塞进爹怀里,拎上收拾好的包裹,跟同村的一个小光棍过日子去了。叶儿哭了三天三夜,哭累了睡,睡醒了又哭。哭得小身子像火炉子一样烫,小嗓子像被堵了眼的笛子般发不出声。爹肝肠寸断,泪眼婆娑地抱着瘦得像小猫般的叶儿,跪在光棍家的门槛上求娘回家,娘理也不理像吃了秤砣似的。
爹身子骨虚,种不得地。就在房前屋后、河坎旮旯刨出一块块菜地,撒上青菜萝卜茼蒿菠菜籽。每天一大早,鸡舍里公鸡还没报晓,爹便担一担沾着露水的菜,胸口用包被兜着还在酣睡的叶儿,赶往菜市。
冬月十六是叶儿十岁生日。叶儿满心想要百货公司玻璃窗里的,大红色配白绒翻领的小滑雪大衣。衣服标价三十八块钱。十五那天,爹卖了鸡舍里的鸡,加上平时卖菜的积蓄,指头沾着唾沫来回捻数了好几遍,只三十五块钱。爹瞅着正踮起脚尖眼巴巴望他数钱的叶儿,喉咙发哽鼻子发酸。爹愣怔了一会,一咬牙,牵着叶儿去了她娘的家。爹站在门口嗫嚅着说:闺女明天生日,想要件滑雪衫。可,我还差三块钱……娘瞟一眼在一旁抽烟的男人,对着叶儿冷冷地说:你俩讨饭也不作兴讨到我门上吧。懂事的叶儿拉着爹转头就跑。叶儿在心里发誓:这辈子决不再喊这女人“娘”。
叶儿十八岁从职校毕业后,顺利地找了份工作。她不再让爹起早赶黑地上街卖菜。爹就伺弄院里的菜地“自产自销”,养了一群鸡鸭屙蛋换些油盐,屋角小猪圈里一年可“培育”出两头大肥猪,年底换上一沓百圆大票子。父女俩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可那女人的日子却似王二小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前年腊月,她男人半夜里偷了邻村的十几只羊。被人发现后,情急中跳进一条结冰的河沟里躲避追打。回家后竟一病不起一命呜呼。那女人拉扯一个比叶儿小两岁的儿子,艰难地支撑着日子,女人形容枯槁,仿佛提篮拄拐讨饭的祥林嫂,三天两头地杵在村头的路上,可怜巴巴地求叶儿认她这“娘”。叶儿又恨又窘,时时躲着她走。叶儿不愿意有这样的“娘”,她嫌丢人!
几年后,叶儿和一个心仪的小伙子恋爱了。她对未来的丈夫说:我结婚要带上我爹,不能让他一个人孤伶仃地住在家里。小伙子很赞同叶儿的想法。叶儿婚后,爹说啥也不做“拖油瓶”。爹态度坚决地说:我身体好的,能吃能动,不要你们操心。叶儿拗不过爹,和老爷子约法三章说:你不许养猪、种菜、干重活。就养几只鸡下蛋,自个补补身子。爹像听话的孩子般连连点着灰白的脑袋:嗯,我听闺女的。
那天,叶儿俩口子提了大包小包回家看爹,可却是铁将军把门。叶儿问邻居大妈。大妈像垂钓的蓬头稚子般手指不语。手指处正是那女人的家。叶儿以为女人欺负了爹,急步跑到女人家的屋头。爹正在她家的菜地里,撅着屁股挥着锹挖红薯窖。叶儿像猛虎下山似的奔过去,一把夺过锹扔出老远,拽着爹往家跑。一进家门,叶儿用力把爹摁在藤椅上,帮爹穿上棉袄,瞪着眼吼爹说:你替她干活?忘了她以前怎么对我们的?爹脑门上氤氲着热气,挠挠耳背说:她一个女人家不容易。都邻里乡亲的,老记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啥。叶儿呶呶着说:你闪了腰扭了骨、伤风感冒了指望她伺候你啊?爹红着脸低头不语。叶儿连忙冲了杯滚热的板蓝根,气鼓鼓地看着爹喝下。爹缓了口气,挽袖子洗手忙碌着做午饭。
中午,三个人正围坐在堂前吃饭。邻居大妈端一个周身黑黢黢,打了几个锅丁的砂锅,急火火进来说:天冷呀,喝老母鸡烫防感冒补身子。叶儿笑盈盈地起身说:哎哟,大妈你真客气啊。大妈眼睛睨着院外说:客气的不是我啊。是有人犒劳你爹的哟。叶儿的脸立刻晴转阴,闪电般冲到院门口,隔着几米远,瞧见那女人踽踽的背影慌乱地逃去。叶儿忽然觉得心口被一只温柔的手抓捏了一把,嘴上却恨恨地嘟噜:哼,甭想拿小恩小惠贿赂我爹。我爹不稀罕!
大妈轻拍叶儿的肩膀说:闺女,她终究是你娘啊。看看你爹的意思吧。
叶儿正要问大妈一句话。爹端着黑砂锅走出来,对叶儿说:快进屋吃饭去。我和你大妈把这汤给她送回去。叶儿看着爹有些佝偻的背影,纳闷地嘟着嘴巴思忖:爹究竟咋想的啊?
叶儿怏怏地噌进屋,鼻子里钻进一缕喷香的鸡汤味道。她和丈夫的饭碗旁,分别蹲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腿,里面躺一只油汪汪的胖鸡腿。叶儿咧嘴一笑,像是对丈夫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得,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