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纷纷扬扬地飘下,并不融化,交杂在一起,给大街小巷铺上薄薄的一层冰渣,肮脏而潮湿,行人一步一滑。原本以为,这样的天气买米的人不会多,聚丰粮行只开了半个铺面,没想到过了十点钟,人就多起来。张力化拿了些稻草铺在地上防滑,但外面冷,买米的还是进到店铺里来了。
大家都说天冷,怕下大雪,家中断粮可麻烦了。更多的人说年关要到了,担心涨价。于是大家都议论起来,都说手里的钱不值钱,不如买米放家里安心。
人群中,只见一个年轻人鸭舌帽盖住了眉目,买了两把干面并不拿走,说是想上下厕所,到后院去转了圈才回来拿面走了。张台望警觉,也说上厕所,乘空档进去抽出活动砖块,果然掏出一个纸包,没打开就送到楼上去了。
楼下又有人喊买米,他下来一看,来人戴着眼镜,身穿长袍,头戴礼帽,又围着加长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如此斯文打扮,怎么扛得动米?于是顺口说:“先生,您要多少米?”
“一百斤吧。”那人摘了帽子说。
一听这口音熟悉,张台望认出来了,但见店里有外人,赶紧招呼:“先生怎么能带得动百斤米呢?帮工出去了,您到楼上坐坐,等他回店,您领路,让他给您送去好吗?”
“好。”那人也不客气,自己上楼,边走边说,“楼上大概暖和点,我等着来人给我送米啊。”
张台望使了个眼色,弟媳妇赶紧端起那把缠着红布条的小竹椅子坐在门口望风。
楼梯一响,张力化先从房间迎出来:“您找谁?”
“你是力化吧?我是朱子帆,你父亲叫我来的。”
听来人这么一说,方向明赶紧从房间里出来握手:“朱先生?哈,应该称朱秘书长,欢迎!欢迎!”
“方先生!多年不见面了。”他也紧紧握住了方向明手,“千万别称官名,国民党的官——长不了!”
两人进了客厅,张力化给他端来了茶,叫他朱伯伯。他又拉住张力化的手:“我知道,你现在也是我们的同志了。国民党什么官都是虚的,只有共产党同志这个称呼是实在的。”
方向明把他让到长沙发上,自己坐小沙发,说:“力化,这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日本明治大学政治经济系的高材生,曾任北伐军第二方面军秘书处秘书兼机要科长,抗战时期任安徽省临时参议会秘书长,还兼着省民众总动员委员会书记长,真正是社会名流。现在也是国民党的参议。”
“没什么不得了的,只是为共产党在国民党里卧底而已。”朱子帆坐下翘起二郎腿,抽了支烟,四处打量了一下,盯着墙上的照片说:“噶,变样了,西式摆设了。只有这不中不西的光头有碍观瞻,难怪军政界都说力化攀上高枝了,背靠大树好乘凉啊!不错,有他这家伙当门神,大鬼小鬼进不来。从小看大,力化小时候成绩就好,我早就对你父亲说过,你是个有出息的,三岁看老啊,你那时候还小,记不得我了吧?我可记得这地方,风水宝地啊!地势高,位置好,房屋宽敞,主人厚道,能进能退,开个粮行正合适,方组长住这里也正合适,我们来往也方便……”
见他滔滔不绝,方向明半天才插上话:“早就想请先生,没想到雨雪天气来,真是委屈您了。”
“我想,雨雪天人少啊,没想到,买米的人更多。还好,台望机智,把我让到楼上,看来,以后只有晚上来了。”
方向明赶紧解释:“按道理,我们应该去拜望您老的,可是,怕给您惹麻烦……”
“还是我来好,跟台望也是老朋友,来这里更安全一点。”朱子帆说,“本来打算去找国大代表徐庭瑶的,天不好。你们大概都知道,为戴将军的事情……”
“什么事?”他们还真不知道。
“今年秋天,戴安澜将军灵柩由广西全县运回芜湖,大家将英烈灵柩安葬在风景如画的小赭山之阳,当时,将军的老上级杜聿明、徐庭瑶等都专程来芜主持葬礼的……”
“啊,这事报纸上也登了。安徽省各界名人都到场,戴将军为民族牺牲,可歌可泣。”方向明说。
张力化也补充道:“是啊,我在贵州就听说了,他在同古指挥军队奋勇杀敌时,带头立下遗嘱,誓与国土共存亡,全师各级官兵纷纷效仿。他还采用百米决斗术,等日军抵近到50米处才开枪射击,集中手榴弹投掷,用刺刀进行肉搏……”
“真是我军英勇之楷模呀!”朱子帆赞叹地说,“戴安澜去世后,美国总统罗斯福颁发了美国军团功勋章,签署颁发勋章的命令里,你知道怎么写的吗?”
力化说:“美国总统是这样写的:‘戴安澜将军于1942年同盟国在缅甸战场协同援英抗日期间,作战英勇,指挥卓越,圆满完成所负任务。实为我盟国军人之优良楷模。’可见对他评价之高。”
朱子帆早听说张力化博闻强记,没想到记忆力达到一字不差的准确高度,翘起大拇指:“年轻人记忆力真好!今年12月份,国民政府也追赠戴安澜为陆军中将,批准戴将军的英名入南京忠烈祠。我们为了纪念戴将军的抗日英雄业绩,联合了徐庭瑶等人,准备筹资创办一所工业职业学校,取名‘安澜工业职业学校’,聘请戴将军的堂弟戴子庄为校长,校址都选好了,定在芜湖市环城北路,就是原李鸿章后人的房产处。”
“很有意义的事,朱老辛苦。”方向明点头道。
见张台望也上楼来了,朱子帆突然把话风转了:“你们的工作更有意义,为千千万万活着的老百姓谋利益,因此我来报到,有什么任务就分配吧。”
这样豪爽的人,让大家涌起一股敬佩之情,方向明把手中的信打开递给他:“您先看看,这是最新情报——”
“《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朱子帆赶紧接过来,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念出声来,“……现在,战争主要地已经不是在解放区内进行,而是在国民党统治区内进行了……这个事变一经发生,它就将必然地走向全国的胜利……”
文章很长很长,但是深入浅出、有理有据,从国内到国际形势的分析,再到具体的部署,经朱秘书长抑阳顿挫的声音念出来,大家觉得如现场聆听,真实生动。仿佛听到雄鸡破晓、平地春雷一般,沉浸在憧憬中。
“曙光就在前面,我们应当努力!”张力化把最后重复一遍,“共产党的领袖真了不起,难怪,蒋介石也要部下学习毛泽东著作。”
“中国革命即将胜利了,真是鼓舞人心的特大喜讯。”方向明接过文件,翻看后说:“从1946年夏到1947年夏,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中国人民解放军就粉碎了蒋介石的全面进攻。不仅基本保住了解放区,陈粟、刘邓、陈谢三路大军还跨过黄河,把战争引向了国统区,真不得了!”
朱子帆也介绍道:“各地此起彼伏地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反内战、反迫害、反饥饿、反独裁、反卖国的群众运动,已经形成反蒋第二战线了。”
方向明点头:“如何在国民党统治的心脏地区开辟‘第二战线’,每人能做些什么?各自谈谈看法好吗?”
张台望斟酌着说:“我与工商界朋友联系多,要尽量向他们宣传解放战争的大好形式,说明共产党对起义人员的政策,让他们认识到国民党大势已去,敦促他们为国民党服务的子女弃暗投明。”
方向明头点点,什么话也不说,又把目光投向朱子帆。
朱子帆却顾左而言他:“既然要扩大统一战线,我先给你推荐一名民主战士。”
“谁?”
“我的夫人洪绍侠。”见大家不明就里,朱子帆淡淡一笑,“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嘛。不是因为她是我妻子,而因为她一贯倾向革命,还能收发电报。”
“啊?”方向明眼睛一亮,特别感兴趣,“那可是用得着的。”
“我有了同盟军,更便于开展斗争。比方说,团结爱国人士,分化瓦解敌人,扩充进步力量……可做的事情多得很。”
“我们还想请您帮力化找个工作。”
张力化跃跃欲试想说什么,被方向明的眼神制止住了,这被朱子帆看在眼里,有点不高兴,以为他们住在一起,关系亲密点,有的话要避开他。于是问:“力化想回南京?”
方向明说:“他到那里能更好地发挥作用啊。”
“他是军界人物,从国防部出来,应该回国防部去,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朱子帆也不完全是推诿,说的有几分实际,见方向明脸色晴转多云了,又补充了一句,“不过,第三厅厅长郭汝槐是值得信赖的,有困难可以去找他。”
见两人都不说话,于是借口说天气不好,天色不早,起身告辞。
张台望送他下楼,说一百斤米已经派人送到他家去了。朱子帆拍拍他肩膀哈哈大笑:“这下坏了,要吃半年老米干饭了。你还真以为我来买米的?”
“吃得多,工作就干得多嘛,给你加劲的。”
见朱子帆一走,张力化立刻问方向明:“你真想让他给我找工作?”
“是的,”方向明打断他,“你的出发点是长江芜湖段,而落脚处应该是国民党军的整个沿江军事部署区域。”
“哪有这么大的能耐!”
“没有能耐创造能耐,可以借能,也可以窃能,必要时你还可以钻入铁扇公主的肚里去嘛……”
“回南京?”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的,回南京的时刻到了,芜湖有我们在这里,你应该再进入国防部。”
“只怕出来了就不好进去。”
“一时进不去,也要占据有广阔视野的高度吧……”
那晚,他们谈了很久,彻夜的灯光引起屋外一双捕食者的眼睛,那双眼睛虎视眈眈。
孙家阜联防事务处人头攒积,四面八方的乡民纷纷拥过来,把临街的一间瓦房堵得水都泼不进,大家都来看今天抓住的一个土匪头子。
这家伙叫白雄,来自皖南山区,带着几个匪徒潜入民家抢劫,还打死了一个老头。联防队员深入孙家埠埋伏了个昼夜,终于抓住了首犯。
老太太哭得惊天动地,拉着匪徒要他为丈夫偿命,扯着他撕咬。村民也拥过来,纷纷要过去被抢去的财产,气愤地对他拳打脚踢,作为主任的阮相庭着急地说:“别打,打死了不好对上司交代……”
但是声音小,说话又文质彬彬的,谁也不听他的。挤到后面的老太太不甘心,捡块石头砸过去,没砸着匪徒,却砸到阮相庭头上,擦破点皮,流出血来。
联防队员叫喊起来:“不好了,你们把阮主任头砸通了——”
他们一叫,众人吓住了,这才住手。阮相庭往头上抹了一把,血不多,无大碍,于是说:“我没什么。你们不要乱来,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我们要……”
“要以国法惩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阮相庭一听高兴了,张力化来了。
他已经来了一段时间,在门外把情况问了个一清二楚。大家回头见来个穿军装的官,比主任更大,赶紧让出一条通道。
“长官,你怎么来了?”他不方便喊哥,就含糊不清地称呼。
见他的狼狈相,张力化没笑出来,却绷紧了脸说:“知道你们这里的情况,就是来审讯匪徒的。”
“那好那好。”阮相庭忠厚,信以为真。
长官一说,百姓欢呼起来,匪徒当即软了身子,朝着张力化下跪磕头,痛哭悔过,愿受重刑,只求开恩免死。他鸡啄米似地把头磕出了血,张力化根本不理睬他,坐到桌子后面,叫阮相庭记录,然后对匪徒展开了审问。
白雄想活命,把自己上山落草、纠集土匪、杀人越货的经历都坦白了。一听他已经有三条命案,张力化当即在阮相庭记录他口供的案卷壳面上批了几个大字:“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然后吩咐将他收监。
白雄被押走后,张力化要阮相庭立即派人找一处开阔地方布置刑场,说要定在下午两点开公审大会,让联防队对匪徒执行枪决。
阮相庭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们没枪毙人的权力吧?”
张力化说:“你没权,出了事责任由我担当!”
说罢,就在他刚才签字的后面大笔一挥,写下了“令联防队枪毙土匪白雄,下午两点执行!”几个大字。
见阮相庭还有不解的神色,张力化斩钉截铁地说:“委员长有令,对共产共妻的赤匪,我们要严惩不贷!”
“赤匪?”阮相庭想问,但面对张力化凶狠的目光,把话咽了回去。
“马上拟布告!”张力化一边眨眼睛一边下命令,阮相庭不知所措。把他带进里屋坐下,自己磨墨,思忖着怎么写。
张力化见身边没有下人了,这才对他说:“保安司令那里已经有话传出,说你工作不力,宣城一带共产党的游击队十分活跃,你与他们从来不交锋,是不是有赤化倾向?”
阮相庭惶惶不安地瞪着眼睛,的确,游击队在他的境内活动频繁,他没有采取一点措施,他不愿意与他们交锋,也担心自己被共产党暗算。听了他的顾虑,张力化这才告诉他,惩治土匪是个向共产党表示诚意的好机会。说完当哥的就接过笔来说:“我来写,布告写出来你就知道了。”
说着他提笔就在一张大白纸上写了起来:
“白雄,男,34岁,安徽池州人。自幼好逸恶劳,不学无术,专想共产共妻,以后加入匪徒行列,打家劫舍,屠杀乡民,欠下累累血债,不杀不足以平愤!为安定社会秩序,保障百姓生命财产安全,决定今天下午两点在孙家埠召开公审大会,由联防队验明正身,对该犯执行枪毙!
以后,对危害人民的匪徒一律严惩不贷,对关心爱护人民的人,我们都视为朋友,以期共同御敌。
特此布告
孙家埠联防事务所
1948年3月13日”
看了布告,阮相庭终于明白他的意思,这是把土匪当共产党,杀给国民党政府看的,同时又给共产党一个信号,我们只与危害人民利益的人为敌,你们是保护人民利益的,我们是朋友,可以和平共处。对上面,对外面,对百姓都有交代。于是很快盖上了大红的公章,叫人在孙家祠堂布置了会场,当天下午杀了匪徒,吃了晚饭,回到住处,这才由衷地对张力化说:“哥,你真高明。”
“高明你就给我学着点。其实不仅是为了保护你,更是为了我的工作便于开展。现在马上就有一项很重要的任务要你协助。”
“什么?你吩咐就是。”
原来,头天通讯员查效华来到他家,带来了华东局国统区工作部副部长李步新的指示,要芜湖的国统区工作组买一批药品,特别点名要盘尼西林,这可是美国进口的药品。
阮相庭一听他们提供的钱数就摇头:“这点钱能买多少药品?老百姓有个笑话,说头天能买一头牛的钱,第二天只能买一只猪,第三天只能买一只鸡。”
“是啊,物价天天在涨,法币天天在贬值。我还听说,有个造纸厂以低面额的法币作为造纸的原料而获利了。”张力化说着皱起眉头,“但是,共产党不富裕,要为他们精打细算才行,如果能做点生意赚钱就好了。”
“套着圈子买鸭蛋,有多少钱就办多大事吧。”阮相庭这才想起来,“买药我可没路子,你怎么找到宣城来了?”
张力化笑得意味深长:“我不是找你买药的,我是找你买纸的。”
见妹夫看着他发愣,张力化这才说:“家中经营的米行,由于做军警宪特的生意几乎没利润,只是利用它来作掩护。一天孩子拉肚子用草纸,我们突然想起了,草纸可是人人都要用的日用品!在南京的时候,有段时候还是紧缺商品。”
“我们老家草纸可多的是。”
“所以来找你啊,到水东收购些草纸,运到南京卖去,卖掉不赚钱我不姓张。”
看见堂兄说得这样有把握,阮相庭也点头,但跟着又问:“即使赚钱,买药那么容易吗?有的还是外国药……”
“正因为,这药是感染性细菌的头号杀手,能买到还找我们?你别管,想办法买纸就行了……”
关月已经接到王之师第15个电话了,她也不再惊讶,不再反感,不再冷淡了。时间可以治疗心灵深处的创伤,何况她是一个医生,冷静与理智超过了一般的女子。在知道张力化结婚后,原来结痂的伤口掀起又撒了一把盐,回家与父亲吵了一架,但没用。她是军人,还是军医。如果她当时是师长,也会不管不顾地带着部队赶路的,尽管那样对不起下级。可是战争就那么残酷,军人就那么冷血。父亲抛弃了他,他抛弃了自己,不义对不义,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这样一想,于是心安,既原谅了张力化,也原谅了父亲。
王之师的出现,似乎给她受伤的心灵涂抹了清凉药剂,虽然不能治疗但能镇痛。同样英俊的军官,虽然没张力化有艺术才能,但文学修养似乎更胜一筹,而且更开朗、更活泼、更幽默,正好能弥补自己性格阴郁的一面。“天涯何处无芳草”,王之师就是自己命运中的芳草吧?
因此,接到这个电话,电波里透过来的声音已经让她感觉十分温馨了:“关月,想你了,我去看看你好吗?”
“又到南京开会?”
“不,专门去看你……”王之师的声音充满磁性,“明天中午11点半,在中央门接吧。”
关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当她满怀柔情蜜意地开车到达的时候,车站外站着两个人,另一个就是她最不想看见的张力化,她下车没站稳又要上车,王之师一个箭步抢在她前面:“别,花轿还没抬进房,媒人怎么甩过墙了?”
“哪有花轿?哪来媒人?”关月正色说,“不要跟我嬉皮笑脸的!”
“关大小姐,我与他好歹是同学吧?你不就是来接我的吗?”
“我只接你,其他人不接。”
“没他我怎么认识你?你们曾经是战友,他是你的病人,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你也要让他同车吧?”
关月依然咄咄逼人:“我接的是你。”
“朋友也是来接我的!”王之师温文尔雅的语调中却含有骨头,“我还能重色轻友?”
“那,你就跟他去。”关月说着坐进车里。
她说得并不坚决,王之师立刻钻进车里,张力化也进去了。关月看见这情况,马上就下车:“你们想去那里去那里!”
王之师本来坐在副驾驶座位的,立即磨正,再向自己原来座位伸手示意了一下:“请让我来为朋友服务!”
张力化一直愁眉苦脸,什么话也不说,关月扫他一眼,见他闷闷不乐,有几分难受:他回家的日子怎么过的?看来并不幸福啊,突然滋生了同情心。不由自主地上了车,任凭王之师把小车一直开出了车站广场,开进了莫愁湖公园,这才停下来。
碧绿的湖水,茂盛的草木,似乎给了张力化勇气:“关医生,救我。”
“哼,不把你救出来了吗?回家妻室儿女享受天伦之乐了,还有什么不称心的?”
张力化苦着脸不说话,王之师代替他说:“大夫应该会观言察色,没见他气色不好?”
“有病找你家乡的医生啊,什么什么的中医,名震江南的。”
“穷乡僻壤,缺医少药,哪有美国留学回来的专家厉害。”还是王之师给他回答。
“可惜,治得了身病,治不了心病,有红袖举案齐眉,什么病也好得了的!”
“你还是白衣天使?我看你是风凉专家!他是从战场上带的伤,你们当初没给他治疗彻底,现在他等于半个解甲人,哪里有条件治疗?”听她阴阳怪气的口吻,王之师责备起来,“你就给他检查一下吧,我等会来。”
见他要走,关月说:“我只是内科医生,什么仪器都没有,怎么检查?”
“你们不是瞧不起中医吗?他们还知道望闻问切,你们只相信机器?我去买杯茶喝!”王之师说着走了。
见朋友背影消失,关月似乎也要离开,张力化突然喊了一声,弯下身来,手双抱着腹部,痛苦地说:“关月,你真的见死不救吗?”
“还是腹部?”关月信以为真,把他扶到一条石凳上坐下,“谁让你离开国防部的?现在看病要自理医药费了吧?”
“哎哟……钱,是小事……外科医生说,要先控制炎症……再手术……现在,要盘尼西林……”
“这药?”
“我们那小地方怎么能用弄到……”
“我买不难,只是,这药贵啊。”
“贵也要买,救命的呀。”
关月生气了,“你是生病的人,怎么能一个人跑到南京来?家里人也不陪着?”
“家里,女儿……也生病……痢疾,怎么都无法止泻……”
关月的同情心占了嫉妒心的上风:“这样的病,也是盘尼西林见效快……”
“只有你能解救我了……”
“你要几支?”
“几支怎么够?需要得多……”
看见他的求助哀告的神情,那双清秀的眼睛让她动了恻隐之心,可是听见他说的数量,她变色了:“你要这么多?拿去资助共产党吗?”
“你看我像共产党吗?你会爱上共产党人吗?”
“苏处长要查处你,就是说你太像共产党了!”
见她扯下一朵红色的花朵,手指捻成花泥,张力化揣摩她的心理还有嫉恨,于是说:“我的上校军医,我看你对国民党的要义理解得太少了……”
“我理解太少?我是军人家庭出身,父亲已经提升为中央军参谋长了。”
“我没你的政治背景,因此学习更加努力,随时随地都以国民党守则为我的人生之本,所以才讲究‘忠勇、孝顺、仁爱、信义、和平、礼节、服从、勤俭、整洁、助人、学问、有恒’,难道这是为共产党制定的?”张力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腹痛,指手画脚地侃侃而谈,“我看你的觉悟太低,一点也不像真正的国民党员。”
见他靠在石椅背上懒洋洋地讥笑自己,关月情不自禁地坐到他身边,斜视着他:“我怎么不像?”
“‘仁爱为接物之本,助人为快乐之本’这两点你就没做到。”
“不帮助你就不仁爱不助人为乐了?”
“我又不是为自己,南京这些达官显贵小病大养,打个喷嚏都用盘尼西林,老百姓有几针用用说不定就能救命,你的仁爱表现在哪里?”
见她无言以对,张力化继续说:“对于你来说,只是多开出几张处方就行了,救死扶伤不是你们宗旨吗?”
“我在救死扶伤,可那边的战争又造成血雨腥风……”
“到底谁早制造战争?”
张力化觉得正是阐明自己立场的时候,于是大力谴责国民党制造内战,但刚开始说就被她打断:“还不都是共产党想与我们争夺天下?!我们国军在战争中付出了多少血的代价了?一群土八路居然……”
王之师买了几个苹果赶来,刚走到这里,听到她对共产党的指责,对她的好感立即烟消云散,他静静地听了一阵,把手里的东西摔进草丛里,扯几把草擦了手,这才走了出来。
关月求助地对着他说:“你看,他居然要我买贵重药品盘尼西林,要的数量可以供应一个小型医院了……你说他要干什么?”
王之师收拾起往日的幽默,严肃地说:“实不相瞒,我对关小姐一见钟情,就看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但是今天看起来,却不很通情理啊。”
关月难忘旧情,好不容易对王之师产生情感,正想李代桃僵,一听他这口气,自己对张力化的态度决定王之师对自己的态度,立即申明:“他要治病,我理当全力以赴,他要那么些贵重药品,一方面让我为难,被人知道了,也对他不利啊。”
“正相反,我看对你们两人都有利。”王之师分析道,“你只要找找你的美国老师,弄些药品并不难,他可以从中获利,你也可以从中获利,张力化更可以从中获利,手术费用都能解决了,何乐而不为呢?”
“你想倒买倒卖药品赚钱?”
张力化点头称是:“家里开了粮行,可是本小利薄,只有搞点药补去年的亏损……”
关月不屑地扁起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留在国防部,即使不能升官发财,也无衣食之忧啊,哪需要为五斗米折腰?”
张力化似乎又想起自己的病痛,抱着头弯下腰来:“哎,这是我的第二个错误了……”
他一贯是个不服软的人,这意思,他结婚是第一个错误了。听到这里,关月得到了些许安慰,不再咄咄逼人。
王之师在一旁冷冷地说:“关小姐,我老弟的忙你是不是帮啊?”
关月看了看对方的眼色,沉吟了一下,仍担心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你怕什么?你父亲是军长,你是上校军医,而今我们军队中营长团长都在做买卖,盗运军火的人都一把抓不过来。你的进货渠道是国外,那东西又不占地方,用你的小车装运,谁敢查?即使查出,你是医官,有救死扶伤的金招牌。”
“那可贵死人的!”关月说。
“不要紧,垫付资金还是有的,如果能尽快给我换成银元更好,国家的货币贬值太厉害了……”
关月听力化叫苦,对他说:“你是不愿意再回国防部了?”
“还要仰仗关参谋长,请大夫关照。”
张力化到南京,除了卖纸弄药,也想重新回南京军界,这是共产党给他的任务。可是,回去太不容易了,他只有走关月这条线。说出话来有心,听者却是无意,只当他是客套,关月没有任何表示。但,答应给他购买与运送药品,已经达到初步目的。
弟媳妇感冒,一夜咳嗽到天明,老张没送他们,叫儿媳妇烧了早饭,自己带着她到太平大路李少白诊所看病。候诊处有十来个人,都是从乡下来的农民,张台望不便插队,两人静静地坐长椅上等候。
一个男人进门,来到张台望跟前说:“张大哥,我们说几句话。”
来人罗宋帽压到眉上,下巴缩在棉衣里,看不清是谁,声音有点熟悉,张台望跟他到楼梯间一角,对方摘下帽子说:“张大哥,我是马由。”
“啊,马书记啊。”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张台望心里嘀咕着,还是伸出手来。
马书记没理会,双手缩在衣笼里,只是急切地问:“老张,快告诉我,找到组织没有?”
方向明早就吩咐过,说他不与外人往来,与上下级都保持单线联系,何况,那次弟媳妇到长街通风报信之后,跟着就引来特务搜索,还不能排除他的嫌疑,张台望警惕性又提高几分,但他做人的原则是“可以隐瞒,决不说谎”,因此沉默不语。
马由看出他的心思,说:“我至今没来,就因为芜湖的形势太严峻了……上回,我才从你家走,长街联络点就被敌人破坏,我又遭到敌人追击……”
啊,是吗?希望那次不是他的责任吧?张台望有些释怀:“难怪,这么长时间没见到你。”
“组织损失太严重了……去年10月,老浮桥联络点遭敌人破坏。后来,同庆楼活动中心也受到怀疑……去年年底,中共南繁无当地区的工委停止了活动,坚持地下斗争的吴栋平等人,现在也大部分归皖南地委领导了,连江北的和含地委在芜湖建立的党支部也都解散了……”
见他说得丝毫不差,张台望连连点头,又问他:“你们不是麻烦了?”
马由知道取得了他的信任,更急切地说:“所幸,全国形势已经好转。战争已经打到国民党统治区里来了,我们更需要城乡革命力量联合,抓住有效时机统一行动啊,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来寻找城市地下党的。”
什么都说得一清二楚,还真是自己人,再怀疑,真要耽误革命工作了,张台望于是问:“你怎么不到我家去?”
“你儿子在家里养病,他与芜湖的反动势力打得火热……”
张台望的弟媳妇出来了,原来见大哥被人叫出去有一阵了,眼看快被叫号,找了出来。正好听到这句话,心里也很不受用,马上说:“力化可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
“啊,那好啊。”马由立即喜形于色,“那我就放心了,我去会会他。”
女人说:“他今天要到南京,说不定已经动身了。”
张台望怪她嘴快,可是无法制止,只有赶紧把她叫走:“这里凉,进去看病,快轮到你了。”
果然,进门后,李医生正喊到他们的号头,看了病,回家一问,马由根本没来,儿子与方向明已经去码头了。张台望突然想到,这个马由似乎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方向明再三告诫他们,要与外面要保持单线联系,万一……他赶紧往太古码头跑去。
快到江边了,“砰砰”两声枪响,如无形的墙阻拦了他的去路。但他只停顿了片刻,心里一紧,脚步更加快。一条小巷曲里拐弯,又深又黑,他突然与一个人撞了满怀。一看,不是马由吗?立即问:“哪里打枪?”
“打枪?没有啊,有家放冲天炮吧?年还没过完……”对方站定了,镇定自若地回答。
“还以为你在我家等,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看看,轮船开了没有?想与你儿子说几句话,他不是一个人走的吧?”
马由一边说着,一边警惕地回身望了一下。就在这时,台望对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对方猛然推开他,撒腿就跑。
有人从巷尾跑来,是儿子,一见父亲就喊:“快,抓住他——”
不良预感被证实,马由已经从身边擦过,眼见要跑走了。张台望见一家门口靠着根破扫把,抄起来,对那个背影掷去。扫把正击在他腿弯上,马由“扑”地跪倒在地。张力化抢上前来将他按下地,双脚踩到他背上,对父亲做了个手势。张台望明白儿子意思,见一个晾着的马桶上盖着块破布,一把扯下,把擦马桶的布塞进那人嘴里。
张力化身后匆匆走来了方向明,他只把手一招,跟着转身朝前走。父子两人一人架起马由一支胳膊,拖着他,跟在方向明后出了巷口,拐上铁路。马由不走了,铁轨如门槛,他两脚勾在工字钢的槽中,两人拖不动,方向明转回身,提起他的双腿,三人如抬猪一般将他抬过铁轨。
天冷,时间也早,废弃的铁路两边是荒坡,见不到一个人影。江岸上路静人稀,一个男人走过,见这架式不知就里,缩着脖子跑了。动乱时期,即使听到什么动静,老百姓也是不敢过问的。
把马由抬上一条废旧的囤船,上面锈迹斑斑,空无一人,有两个房间还开着门,里面却一无所有。他们把马由扔进去,关上门,这才扯掉他嘴里的破布,大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出来。
马由先说话了,他下巴伸得老长,瞪着无邪的眼睛先打量张力化:“我知道,你是张台望的儿子,我在你家住的时候,你还小,大概认不得我了?”
见张力化不理他,他又转头对方向明说:“你应该是芜湖市地下党的负责人吧?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啊!”
方向明见他眼泪流下了,并不动容,漠然地问:“你是谁?找地下党干什么?”
“我,我是皖南四里的县委书记啊。”他一本正经地说。
方向明笑了:“啊,你是共产党负责人?我们正愁找不到你哩。”
“啊?你们是?……”他惶惑地朝每个人望望,跟着又说,“我不是……”
“你怎么不是?”张台望说,“你跟踪我到李少伯家,还说要迫不及待地找党组织。”
“是是是,你们快把我绳子解开,”他挣扎了一下,又扭头向张台望,“我是南陵那边乡下的党领导,老张可以为我作证。”
“谁能证明你没向我们开枪?”张力化说。
“开枪?”张台望震惊了,转身对着他,“你三番五次要找地下党,原来就为杀我儿子?凭什么说我儿子是共产党?”
“没有啊,我没开枪?为什么要杀他们?我还不认识他们哩。”马由慌乱地说。
“没开枪?在我们过了铁路的时候,你从坡上开枪的。”张力化从他怀里掏出一只手枪来,手指往枪口一探,“枪膛里还是热的,你还狡辩?”
马由突然身子一纵跳起来:“就是打你的,你这条国民党的走狗!你要把我们共产党的领导人带哪里去?你在他身后掏出手枪来为什么?你想杀害他,不是我先放枪惊动了你,你的阴谋就得逞了!”
见这愚蠢的反间计,三人又好气又好笑,张力化踢了他一脚,也使出一计:“我的县委书记,当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叛变你的组织的吗?你反而来监督我了?你知道我执行什么特殊任务?搅了我的局,我不收拾你,我叫唐玉昆收拾你!”
这一下,马由糊涂了,双腿一软,跪倒在小房间地上,砸得铁板“咚”的一声,如打雷一般。张台望赶紧开门出来看看,四周无人,只有甲板下的江水泛着混黄的波澜。再回到房间,就看见马由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着自己对“党国”的忠诚:“……我可真是狗咬吕洞宾,竟然怀疑起长官来了……我辜负了长官们的栽培,我真不是个东西呀,我……”
他用力地煽自己耳光,方向明冷冷地问:“我是他的上司,你老实告诉我,怀疑张力化什么?”
他连忙向更大的官招认:“那次我让手下来来陡岗正街抓交通员,被一个开车来的营长赶跑了,很长时间不敢……但是,他家人来人往太多,夜晚灯又亮到深更半夜,不禁让我起了疑心。我投诚以来没有建树,就想抓条大鱼,没想到冒犯两位长官,我实在……”
方向明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不早了,轮船要开了,不愿再听他啰嗦,打开门,对栏杆下的江水一扬下巴。父子俩心领神会,也不说什么,抓起破布塞进马由嘴里。叛徒知道大事不好,拼命挣扎,方向明也上来托起他的肩膀,三人抬起叛徒,出了房间,在走廊上荡了一下,甩入江中。
一个漩涡转来了,那家伙沉进水里,随着水势冒了一下脑袋,整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罗宋帽漂起来,绕了一个圈,也淌走了。
张力化对南京并不陌生,但国民政府对他陌生了。他今天穿的便装,哨兵毫不留情地将他拒之门外,掏出旧证件也不放他进门,非要盘查他找哪个部门。力化本想先找几个老同学问问情况的,问了两个,都说他们已经调动工作,只好找原部门,哨兵电话通报后,周副官出来才把他接进去。
苏魁现在已经是副局长了,见他进门,笑着站起来迎接:“张老弟气色不错啊,身体好了?”
入乡随俗,到这里,张力化又要打官腔了:“真是不得了,飞黄腾达了啊!恭喜局座,贺喜局座!”
“何止当局长?”周副官补充道,“还是实授少将呢!连蒋总统都与他合影留念的。”
果然,墙上挂着一张大照片,密密麻麻的几排人中,似乎有他瘦小的身影。
“都是总裁栽培!”苏魁站直了身子表忠心。
张力化也立正敬礼:“报告局座!张力化伤愈归队,前来报到。”
他把张力化按到一张椅子上,“说吧,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
苏魁的口气,已经大大不如他到芜湖时那么谦和了,因为他已经查明,蒋介石签名的照片是在什么情况下送出的。现在自己比他高出几个级别,还与委员长有合影,这个地位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对待张力化自然居高临下了。
力化看出其中的奥妙,屁股还没挨到板凳,又笔直地站起来:“报告局座,卑职现在身体已经康复,申请归队,请分派任务!”
苏魁故意在他胸口擂了两拳:“哈,硬梆梆的,是不错,好得真快呀。”
“时不我待,国家正是用人之机,即使还有点小疾,也应该舍身成义,努力为党国效劳。”
听到张力化的表态,苏魁点点头,但心里却不以为然,他又不信任这个年轻人了,敷衍道:“你是党国有用之材。只是,我们曾经虚席以待多日,你身体不作美,现在编制已经满员了啊……”
“局座,不是……”
周副官正要插嘴,苏魁把他打断了:“你怎么正事不做做邪事?来人你倒茶了吗?”
张力化笑着说:“如果副官只管倒茶的话,我来给局座效劳吧,端茶递水,我一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老弟说笑话了,党国干臣,自然要有合适的位置安插你才行。”
“我哪里想坐什么位置?局座这个位置是我们望尘莫及的,卑职只想能为国家出点力而已……”
“谁不让你为国家出力了?”随着一声湖南高腔,一个军官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关长官好!”张力化立即转身敬礼。
来人是关西若,苏魁知道,这个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军官是个赫赫有名的战将,出征缅甸抗战过,才改任国防部中将部员不久,赶紧恭敬地走过来让座。
关西若并不理他,只是站着问:“张力化,你搞什么名堂?我当师长时你就是我手下团长,长沙打日本鬼子时,你不是勇敢得很吗?现在打共产党,你怎么就当缩头乌龟了?”
张力化一见这就是他的老上司,也就是关月的父亲,不是远征缅甸自己患脑膜炎留在贵州,现在就是他的女婿了。他栽培了自己,又遗弃了自己,但关月又帮助了自己,回部队还要依靠他出力,于是说:“报告关军长!在下很思念老领导,只是不便前去问候。”
苏副局长见他们有这样一层关系,又客气了几分:“关军长已经升为集团军参谋长了!”
张力化机灵,立刻又敬礼:“祝贺长官步步高升!下官无能,错过了跟随的机会……”
他这一说,让关西若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女儿见到张力化后,就跟他大吵一通,说他当初不该把生病的张力化一个人丢在贵州,不是苗人相救,他可能就死在异乡了,现在他回家生活很艰难,无论如何要让他归队……
他只有这一个女儿,母亲死得早,爱屋及乌,女儿的愿望他不能不满足。当初是自己把张力化引见给她的,自己又把他丢弃了,问心有愧呀,于是他答应女儿,只要他身体恢复,就让他回到自己部队来。
听说张力化今天要来,正到苏魁处问情况,没想到就遇见了。他掩饰了自己的愧色,反而质问对方:“年纪轻轻的,怎么回家养老?”
“参座。”张力化解释道,“我真是生病回家的,现在身体好了,特地来请战了!”
“请什么战?有仗就打,这才是军人。”
“到什么地方打仗?”
“跟我走吧!”关参谋长说着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当年,不是你跟着我打日军的吗?”
“是的。现在,卑职还愿意继续为参座鞍前马后效劳……不过,您要把卑职派到哪里?”张力化跟着他身后出了走廊,好久没来,不知道各个部门怎么布局的了,他在楼群中有点迷失。
“湖北监利,现在就去报到!”参谋长把手朝前方一幢楼一指,自己转身走了。
湖北?跑那么远?张力化并没有朝他的指向走,见他坐上吉普车出了门,到别的部门兜了一圈,找到了老同学,把情况摸了个大概,正要出总统府,就遇见蒋经国,既是他的老上司,又是现在的局长,他不得不停下敬礼。
“力化?”蒋经国说,“不是批准你在家养伤了吗?”
“报告局长,卑职身体已经康复,前来请战。”
“啊,那好,正是要人之时。”
“可是……苏副局长说已经安排不下了……”
他想乘机奏苏魁一本,没想到经国毫不意外,反而说前线更缺人。张力化失望了,心想,与其让他们安排,不如回到老上司身边更便于活动,于是就说关参谋长要他。
蒋经国立即说:“我也正想要你去那里,16绥靖区几万大军将开赴监利,那是抵挡共军的前哨,只要你去了好好干,回来自然提升。”
“是!”他立正敬礼,就要离开,却又被叫住了。
“别忙,中饭后我们来两盘如何?”
国防部的人都知道,张力化的象棋下得不错,他两人也有过多次交锋,但今天力化想赶紧向方向明汇报去,不想耽误,就推辞道:“我还要去报到……”
“下午来得及!”蒋经国不由分说就往食堂走,张力化只好跟着他,进了大食堂中的小食堂,一路上军官们纷纷投来佩服的目光:这小子,多日不见,攀上高枝了!
张力化读懂了大家的目光,吃饭时也不多话,饭后蒋经国说在饭厅里下棋,他马上提出异议:“到花园里下吧。”
“嗯,有道理。”蒋经国吩咐人去拿象棋,两人再朝花园走。路上遇见周副官,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力化立即摆了个照相的姿势,副官以为局长要他跟着摄影,赶紧回办公室拿来相机,屁颠屁颠地找到花园里来。
大树的浓阴遮天蔽日,两人在石桌上摆开战场,周副官愣住了,不知道是否应该照相,见长力化做了个手势,这才走过去,半蹲下来,乘两人都露出大半张脸,“喀嚓”一声,快门按下,蒋经国这才发觉有人照相,正要发作,张力化笑着说:“局长,卑职荣幸啊,这一去山高路远、枪林弹雨,有这合影作护身符,想必吉多凶少吧。”
听他这样一说,蒋经国也不便说什么了,何况对手的攻势正猛,他需要全力应付。他想不通,过去与张力化下棋,虽赢他也不容易,但最后几乎都是他输或者和局。没想到,今天这场战斗如此激烈,张力化一上场就气势汹汹,棋风凌厉,出手不凡,一只马左跳右拐,不可琢磨,一个小兵过河之后更势不可挡,让他顾此失彼。四周围观的军官越来越多,几乎密不透风了,他越发着急,头上汗珠滚滚,滴到滚烫的石头桌子上,发出轻微的兹声。
张力化过去在小蒋的手下谋事不得不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半步,棋艺尽管不差,但对方步子稳健,守防牢密,步步照应,看似如沙网,其中暗含直捣后方的攻势,稍不留心,就会折车丢炮,即使占了下风,他也拼子求和。但这次下棋,张力化似有神助,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一步一驱了,因为自己进入了另一个营垒,这是两个敌对势力的对弈。张力化不再是蒋家王朝的走卒了:走棋如同我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活动,需要胆大心细、智勇双全,自己就是一只过河的小兵,志气可鼓而不可泄,棋子能进而不能后退……
“局座,有点事需要向您汇报……”
正在张力化要将军时,苏魁一句轻声的话语惊动了这场棋赛,蒋经国如释重负地站起来:“啊,是吗?到我办公室去!”
他一走,部下立即收了棋子,众人也如鸟兽散,只有苏魁转身投来一瞥,穿过他的镜片发出了寒光。力化知道,他是来给蒋公子解围的。自己也警觉起来:战斗在敌人心脏,偶尔粗心便要掉脑袋,何必在这小事上逞强?赶紧快步出了国民政府大门。
马不停蹄地赶到中华门马道街,远远就听见聚兴茶栈人声鼎沸。过去他送方向明到南京,进了门任务就完成了,独来独往,也不与任何人打招呼,这是组织纪律。现在他迫切需要找方向明,按照事先规定的暗号进了聚兴茶栈,径直走到柜台前,屈起右手食指敲敲上面的算盘上梁:“告诉我,黄山毛峰现在是什么价?”
账房先生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问:“先生,您是买茶还是卖茶?”
“就看哪样合适吧。”
“大桩生意请到里面说话。”话说到这里,头接上了,账房把他引进后院一间屋子,不一会儿,方向明就进门来。
两人再进了里间,来不及坐下,张力化就给方向明汇报:“他们要我到湖北,你看我去不去?”
“具体干什么?”
“老蒋为抵抗刘邓大军,在湖北咸宁监利组建了第16绥靖区,司令部关西若参谋长是我抗日时的老上级,他要我去继续在他手下当参谋。”
方向明问:“司令是谁?”
“霍揆彰任司令,黄埔一期毕业,还在庐山军官训练团二期、陆大甲级将官班二期都呆过……”
“你与他熟悉吗?”
“抗战时期是他的间接部下,打仗还是很厉害的。1944年5月滇西大反攻中指挥得力,强渡怒江天险,仰攻高黎贡山,夺占南、北斋公房,收复腾冲,全歼守敌。因战攻卓著,获得了当时的美国盟军嘉犹勋章。”
方向明不无担心地说:“我知道,他是抗日将领,但也是反共老手,双手粘满了共产党人的鲜血。”
张力化说:“是的,他在担任云南警备总司令时,指示特务暗杀了闻一多、李公朴,因而去职。”
“现在老蒋又把这反共专家挖出来了,你在他手下工作太危险了!”
张力化心头一热:“问题不大,抗战结束,1945年他担任青年军总监时,我也在他手下干过,他对我还是很信任的。”
“你到那里,与共产党的组织无法联系,离开我们太远,如果遭遇危险,无法援助你啊……”
“但是,湖北有30多万人的国民党重兵集团,对解放军是个严重的威胁,如果能收集到有关情报,对我们大别山的解放军太有价值了,你说是不是?”见方向明还没有说话,他又说,“那里的参谋长是我的老上级,就是他动员我去的,机不可失呀!”
方向明沉吟片刻,最后点头了:“那你就去吧,尽量隐蔽,伺机获取情报,首先是要保护好自己……”
“再尽量争取限制或者瓦解他们的兵力!”张力化主动给自己加压。
方向明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此时也情不自禁地拍拍他的胳膊:“力化,你真是我们值得信任的人。”
张力化这才与他对面坐下:“弄到情报怎么送给你?这是个大问题……”
“最好的办法是最普通的办法,”方向明毫不犹豫地说,“就由普通军邮寄出最好,一般没人敢拆看的。”
“行,我可以换地点邮寄,但你们收信处危险,万一……”
“问题不大,我们茶栈也住客人,你只要写这个人收……”方向明粘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一个人的名字。
张力化会意,匆匆地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