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心儿坐在石凳上想姥姥，想得心尖儿一颤一颤的。
姥姥活着的时候，别提多爱他、多疼他、多宠他了，那时候，邻居们常说：“可心儿是他姥姥的心头肉儿、大宝贝儿，抱在怀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姥姥的手爱哆嗦，给可心儿倒橘子水的时候，总有哆哆嗦嗦的橘子水洒在身上，一来二去，姥姥身上就总有鲜橘子味儿。
姥姥的手爱哆嗦，可她给可心儿洗脚的时候就变得滑溜溜滑溜溜了，姥姥的手在洗脚水里滑溜溜像两条鱼，两条鱼把小脚丫洗得滑溜溜舒服，把脚心洗得痒痒的，一痒痒就忍不住哈哈哈哈大笑一阵儿。
每晚要是没有姥姥给洗脚丫，可心儿就睡不着。
有邻居劝姥姥不能太溺爱外孙子，说，过于溺爱的孩子长大了没出息。姥姥不听劝，“我的可心儿从小没爸，妈妈又不在身边，我不疼这个小可怜儿，谁还疼他。”
有一个冬天的深夜，可心儿忽然梦见了冰激凌，醒了就闹着要吃冰激凌。姥姥左哄右哄，可心儿还是闹。没办法，姥姥只好领着他去外面敲冷饮店的门。
冬天的寒夜，冷风飕飕的，姥姥用毛围脖把她的外孙裹得严严实实，而她枯草样的白发却被吹得丝丝颤抖。
敲了一家又一家，哪家都不开门，大冬天的，哪家商店大半夜卖冷饮啊。直到天蒙蒙亮时走进一家麦当劳，才买到一客冰激凌。
可心儿现在已经忘了那一夜是怎么回的家，可现在却能清清楚楚记得，姥姥回家就感冒了，又咳嗽又发烧，嗓子肿得喝口水都难往下咽……
可心儿坐在石凳上，眼睛里渐渐想出泪了。
正在想姥姥，可心儿的背后又吹来一股小小风儿，小小风儿里还是有股清新的橘子气味。
可心儿已经猜出是谁又来了，他回过头。
猜对了，那个胖老太太又来了。
“好孩子，我又来求你帮忙来了。”胖老太太嘴里有了牙，说话清楚了。
说话清楚了，可她的样子又把可心儿吓愣了。
胖老太太的眼睛发直，眼珠不会转动，痴痴呆呆地站着。
一滴清鼻涕又悬挂在她的鼻尖儿上。
“我找不到家啦……”胖老太太的嗓子像灌进了沙土，嘶嘶啦啦的，“好孩子，我找不到家了，刚才在街上转悠了半天，连东南西北都不知道了……”
胖老太太的眼珠浑浊得快不透明了。
与上次不同，现在的可心儿已经不怎么害怕了。他怕跟生人在一起，而现在的胖老太太刚才见过面，已经是半熟脸了。
可心儿问：“老太太你别急，好好想想，你是住在原来的自己家里，还是住在新搬的家里。”
胖老太太瞪着眼睛回头望望，又朝前面望望，想了想，说：“我没搬家，我住的是老宿舍。”
“老宿舍？”可心儿开动脑筋，“宿舍一定上了年纪，老了是吧？”
“是，是老了。”
“老了就说明你住了很长时间了，对不？”
“对。”
“住了很长时间的家，你怎么会找不到了呢？”
“可，可我就是找不到家了，你说我怎么办呢？”
忽然，胖老太太的手在身上乱摸起来，摸着摸着，咯咯笑了。“啊，找到啦，我找到家啦！”
可心儿又是莫名其妙：她在身上找到家了？
胖老太太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白布手绢儿，她把白布手绢儿哆哆嗦嗦递给可心儿。
白布手绢儿上面写着字：这位老人患有老年痴呆症，犯病时眼睛会短时间视力减弱，老人还健忘，不辨方向，常常找不到回家的路。希望好心人能帮忙送她回家，或给我们打电话。谢谢您啦！
白布手绢儿的最下面，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
噢，这胖老太太原来是老年痴呆啊。我说她怎么傻乎乎的，一会儿丢了假牙，一会儿找不到家了呢。
可心儿咬着嘴唇不知怎么办。
对这个有病的老太太帮还是不帮？可心儿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个胖老太太总让我想起我姥姥，如果是我姥姥，我会怎么办？再说了，不就是按照手绢儿上的地址送她回家嘛，这么小的小事儿……
可心儿正在犹犹豫豫，他的一只手又被胖老太太攥住了。
胖老太太摇着可心儿的手，求他：“好孩子你送我回家好吗？求求你了，你送我回家吧。”
胖老太太眼珠被泪水泡着，嘴唇颤着，只有迷路的小小孩儿才会这样害怕，才会这样可怜、无助。
在可心儿眼里，胖老太太忽然变小了。她恳求的样子，说话的哭腔，只有在幼儿园才能见到。
白布手绢儿上的地址，可心儿认识，它就在他们牡丹园小学的北面，是一片红砖的老楼群。
可心儿把胖老太太轻轻推开，让她离自己远一点儿，他不习惯和一个不怎么认识的人紧挨着。
“我送你回家，可你得离我远着点儿。”
胖老太太却不干，她把一只手递给可心儿：“我看不清路，你得领着我走，行吗？”
是问话，可听着却像命令。
可心儿只得把她的一只手攥在手里。
可心儿牵着胖老太太在前边走，胖老太太可怜巴巴地被牵着在后边走。可心儿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一个不认识的人手牵手，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来到身上，有点别扭，有点紧张，还有点突突心跳。
可心儿不习惯这样手牵手走路，走得脚步很僵硬，很小心，生怕后面的胖老太太被什么绊了，从什么上踩空了。
胖老太太特别听话，特别乖顺，她很努力地走路，一直小小心心不让什么绊了，不从什么上踩空了。
胖老太太腿脚不好，脚步嚓啦嚓啦的。
走出公园，胖老太太问：“孩子，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我叫石可。”
“小名儿呢？”
“不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还不怎么认识你。”
可心儿不想说自己的乳名叫可心儿，胖老太太也就不再问。
一老一小两只手攥得很紧，手心里已经有了汗水，像抹了油，有点滑，随时可能滑脱，所以两只手就都用力攥着，生怕滑丢了一只。
胖老太太的样子呆傻，却有点不甘寂寞，走了不一会儿，她就开始絮絮叨叨说开了。她说她的几个老同学要搞一次聚会，毕业后40多年没见面了，彼此都挺想念，就打电话给你给我给他，约好了要搞一次聚会。
40多年前她和她的同学还只有二十几岁，“那时候我漂亮着呢，哪儿像现在呀，胖得像个大狗熊，呵呵。”
听得出，胖老太太说话有点儿文化，不是一般的老太太。
胖老太太叹口气，说：“唉，时间太残酷了，40年时间硬是把一个俏女子倏忽一下，就变成老太婆了。”
可心儿一声不吭地走着，胖老太太说的内容跟自己一点儿都不挨边儿。
胖老太太接着说，那天去超市买菜，一边走路一边听相声（我脖子上挂着小收音机），那相声太逗哏儿了，逗得我哈哈哈哈大笑起来，这一哈哈大笑不要紧，把两排假牙笑喷了出去，结果掉地上摔裂了。
“都说笑比哭好，可我这一笑让假牙受伤了，唉，人一老啊，身上的零件就磨损得不好用了。怕影响跟老同学聚会，我前天把假牙送到口腔医院修补，大夫说让我今天去取，牙有了，一过马路又找不着家了，你说人老了可不可怜……”
可心儿忽然说：“你别说个没完好不好，咱们要上天桥了，小心脚下！”
胖老太太很听话，不再说了。
胖老太太的家在马路北边，要过马路就得上过街天桥，当他们一老一少来到天桥跟前的时候，二十几个幼儿园小朋友也刚好出现在天桥脚下。
可心儿收住脚，他想等二十几个小朋友先走。
胖老太太问：“咱们怎么不走了？”
可心儿说：“没看见有人把楼梯堵住了吗？”
正说着，一声呼唤，二十几个小朋友呼啦啦向两边一退，闪开十几级空空的台阶。
小朋友们的意思很明显：让这一老一小先上桥，等上了十几级台阶后，他们再上。
这样一来，二十几个小朋友就成了夹道欢迎的队伍。
可心儿牵着胖老太太，一步一步走进两排小朋友中间，可心儿有点不好意思，低眉垂眼，对哪个小朋友都不敢看一眼。
眼睛不看，耳朵却听得清楚：
“老奶奶你怎么了，走路还让孙子拉着？”
胖老太太说：“这不是我孙子，是个好心的男孩，他在帮我回家。”
“哇，大哥哥不是你孙子？哇我明白了，大哥哥是在做好人好事呢。”
一个小朋友说完，立刻引来一片唧唧喳喳：
“哇，这个大哥哥心眼儿真好！”
“赶明儿我也学大哥哥！”
“赶明儿我也学！”
在一片都要学大哥哥的唧唧喳喳中，可心儿几乎看不清台阶了。已经好久好久没听到别人夸自己了，可心儿觉得好像走在梦里。
他用全部精神搀着胖老太太上台阶，每一步都格外小心，生怕有什么闪失。
可心儿没想到搀扶一个老人会这样累，在胖老太太顺利走下天桥后，他已经汗流浃背了。
穿过一条马路，前面的红砖楼群就出现在眼前，胖老太太的家快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