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嘎回到自己的卧室,在房间里如坐针毡,离上学还有半个多小时,她睡不着,就坐在了床上。客厅里讨债的人每发出一个响动,她就紧张地往门外看。从自己中午回到家里,到现在也已经两个小时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爸爸就这样一直坐在那么狭窄的空间里。香嘎为爸爸感到耻辱,但现在她更可怜爸爸。
香嘎祈祷这个中午一切都平安无事……
两点钟了,上学时间终于到了。她必须要赶紧去上课了,她不能迟到,女孩子是不能迟到的,迟到了,站在门口喊一声“报告”都让她难为情。
一出门,香嘎一直强忍住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她脑袋里炸哄哄的,眼前总是冒出爸爸躲在壁橱里的那一幕,越想越难受,都不知道走哪条路。不就是上学和放学的那条路吗?走过了巷子,下坡,到铁路边,过铁路,再上坡,走到马路上,一直往前走,就到学校了。她一个劲儿地后悔自己走到壁橱那里,如果没有站在壁橱前照镜子,她就不会看见爸爸躲在壁橱里了,爸爸就还是那个爸爸!
“呜——”火车的鸣笛让香嘎猛地一惊,她停下迈出的脚,在轨道边站定。疾驰而来的火车从她面前呼啸而过,巨大的钢铁火车轮像一个个滚动的圆盘,发出重重的“哐当哐当”的声响。火车驶过携带的风和气流把香嘎的裙子吹得鼓了起来,她侧昂着头,眼睛看着火车驶来的方向,风把她额前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
下午的课,香嘎上得心猿意马。这是她头一次见到爸爸毫无尊严、落魄不堪的样子,她不知道放学回到家后,该怎样去面对爸爸。
这天回到家里,香嘎像只猫一样地溜了进去,从客厅经过时,她朝爸爸妈妈的卧室快速地扫了一眼,爸爸还没回来。香嘎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把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她松了一口气。
作业写到一半,她听见开门的声音,然后妈妈和爸爸说话。
爸爸回来了。
香嘎顿时觉得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晚饭的时候,妈妈叫香嘎吃饭,她磨磨蹭蹭的。爸爸已经坐在饭桌上了,看见香嘎出来,讪讪地一笑,说:“吃饭了啊。”
香嘎不接话茬,不出声,坐下拿起碗筷。
她看到爸爸蓬乱的头发顶在脑袋上,以前,她想起爸爸隔个把月就去街上理一次头发,每天出门前都会把自己的皮鞋擦得干干净净,他说“鞋子干净,路才走得稳当”……可现在,爸爸这些习惯都没有了,他变得越来越瘦削,人也十分邋遢,而且,他变成了一个经常失信的人,香嘎宁愿爸爸那句“明天还”不要说出口,宁愿他和讨债的人争吵起来,也不愿意看到讨债的人追问爸爸“你不是说今天就还钱的吗”时,爸爸一副哑口无言的羞赧样子。
整个吃饭的过程,香嘎一直不抬头,只想赶紧把这彼此难堪的场面结束掉。她用比平常更快的速度咀嚼,香嘎有一对极薄的嘴唇,和爸爸一样,尤其是眉眼之间那股有些桀骜而敏感的神态,和爸爸很相似。在路上遇到父母那一辈的长辈,他们看到香嘎,总是叫道:哎哟,和她爸爸长得好像啊!
香嘎掩饰不住心里的异样,她不敢去和爸爸对视,虽然爸爸就坐在她的对面,照样穿着那件白色的短袖衬衫。她只是觉得难为情。
晚饭后,若在平常的日子,香嘎会和爸爸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香嘎会念叨着这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然后对着电视里的广告指手画脚。可今天,香嘎吃完饭就回房间了。
从这天以后,香嘎和爸爸之间有着一种令人难堪的对峙,如果只有香嘎和爸爸两个人在家,他们就几乎不说话。虽然,爸爸似乎总在尽力地打破僵局。
一天早晨,天好像要下雨,很是阴沉,黑色的云团压得很低。爸爸看见香嘎急急忙忙地收拾书包,就转身从壁橱顶上拿下一把伞,放在桌子上,冲着香嘎说:“等下记得带把伞去上学。”
过了一会儿,香嘎走出房间,拎了书包快步地“噔噔噔”地下楼去了。伞没拿。
……
他在厨房喝水,她就不进去。她听到他的脚步声,就走。他一坐在沙发上,她就悄悄地挪远一点。
很多天,香嘎和爸爸都在这种沉默中度过。
连同那个壁橱,香嘎也不愿意再靠近,她对家里的壁橱有了反感的情绪,不再站在壁橱的镜子面前肆无忌惮地照镜子。一天天,日光流转地照射着这个有些破旧的安静的黄色壁橱,它依旧安然地待在角落,只是少了一个小女孩在它面前自顾端详、摆弄裙摆。
有天放学回来早,爸爸妈妈都不在家。香嘎终于走到壁橱前,照起镜子。壁橱里面最下面的那个抽屉,曾经装满了她觉得稀奇和奇妙的东西,螺丝刀、扳手、钳子、可以把石头磨圆的砂纸。镜子里照着她和这个家,镜子里有自己,有书桌、爸爸坐的大藤椅、盖着黄绿色床单的大床、摆满了书的书柜……那一天的情景像电影胶片在她眼前回放。香嘎湿着眼眶,看着镜子中的女孩,她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和爸爸,爸爸把她背在背上,那个时候,她觉得爸爸什么都会,什么都懂,永远打不败,像一座山。
这天,香嘎放学回家,走到铁路边上的时候,远远地,她看见爸爸也走在这条回家的路上。香嘎赶紧快走几步,她还在为上次爸爸躲债的事情觉得失望和难堪,不想和爸爸碰个正着。在铁轨的拐弯处,火车头正拖着笨重的长长的身子冒出来,眼见火车就要开过来了。
香嘎飞速跑下坡,像头小鹿一样穿过铁丝栏。
“呜——”火车响起一声鸣叫。
马路对面,爸爸突然看见了香嘎,见女儿这样急着穿铁路,他急坏了,大喊了一声女儿的名字,声音在颤抖。
火车巨大的声响淹没了爸爸的呼喊声。
香嘎进屋没多久,爸爸就到家了。他一进屋,就冲着香嘎大声地训斥起来:“你不要命了,火车都开来了,还穿铁路!”
“我又不会怎么样!”香嘎昂着头,倔强地答道。
“还不会怎么样?你不知道这条铁路每年都会压死人!”爸爸吼起来。
“不走铁路走哪里?每天中午回来那么远!”香嘎把书包往床上一甩,气鼓鼓地说。这些天,每天中午她都顶着大太阳回来,人黑了一圈。
“那你就这样乱穿铁路了?过铁路的时候,你听到我喊你没有?”爸爸厉声责问道。
香嘎不吭声,她知道这段时间自己的冷漠一定把爸爸给惹恼了。她做好准备了,准备和爸爸大吵一架,然后挨一顿骂,或者挨一顿揍,她要把那件事情讲出来,质问爸爸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是听见我喊你,才故意去穿铁路的?”爸爸皱着眉头,声音都有些变调。
香嘎还是不吭声,满脸通红地站在客厅中间。
爸爸默默地坐到沙发上,他闭着眼睛,靠在沙发背上,眉头皱成一个鱼钩,像在思索什么。她知道爸爸的心痛是她所致,但她觉得爸爸伤害了她。过了许久,爸爸才又开口,说:“中午还是别回来了,天又热,让妈妈给你午餐钱,就在学校吃吧……”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以后不要再穿铁路了,真的太危险了,听到没有?”
“嗯。”香嘎哽咽地答应道。她以为爸爸会骂她,可是没有,那件事情他们也都没有说出来。
傍晚,夕阳斜斜地照射进房间里,香嘎的两只手拽得紧紧的,她看见爸爸头顶上那些乱乱的头发都飞了起来,在光里,变得那么透亮,她心里忽然怜惜起眼前这个叫作“父亲”的人,她不知道前些日子为什么会这么无端地生这个叫“父亲”的人的气,她一直把他想得很强大,就像幼年,他能托举起她的那种强大,她终于知道了他的不容易、他的耻辱、他的无奈,还有他的爱。
妈妈回来了,妈妈走进厨房。
这又是平常的一天。
这天的晚餐,香嘎吃得很平静,爸爸给她夹了一块炒鸡蛋,她吃了。小小的四方形的窗外,在天色渐暗的柔和黄昏里,街灯已经陆续亮了。
作者简介
杨巧,生于冬天。中文专业,写过成人小说,也在报纸上发表过一些小文章。作品叶风吹柳笛声曳获第三届“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二等奖。现任童书编辑。
获奖感言
这篇小说的原型是我自己,多年后回忆起,其中的爱和心酸,仍不能自已。童年和成长期所阅读的书以及生活经历是我和文学接触的底子,它们让我有了丰富的情感和一颗易感的心。儿童文学与人类初始的情感相连。在我伸出手触摸儿童文学的最初,童年记忆如骆驼反刍,露出脸孔,于是,我写了自己的故事,那个二十多年前总是穿着一件男孩衬衫的小女孩的故事。
感谢尊敬的冰心奖的评委和编辑们。
星宿海上的野牦牛
袁博
楔子
星宿海,大地上群星的眼睛。
不知是谁在高原上洒下了这一串串星辰一般明亮的湖泊,映着天空碧蓝的颜色。蓝色的河水仿佛来自天上,当黄河之水行至此处时,便化为了星宿海上的群星。波光闪闪烁烁,像是阳光下的微笑,又像是群星的眼泪。
星宿海畔的千里草原,曾经孕育了多少骁勇的生灵?曾经是多少支高原动物族群的家园?野牦牛、藏野驴、藏羚羊、青海马……这些响亮的名字在星宿海上如流星般灿烂地燃烧,而后又悄悄地沉入星宿海母亲一般的怀抱。风轻轻地摇摆,吹散了古老的传说。
每一天,星宿海上都在书写着全新的故事。
一
初夏的雷在地平线上低低地炸开。
青灰色的闪电划过苍穹,刺入冰封的湖泊。
星宿海上,传出一声声沙哑的长啸。巨大的浮冰在湖面上裂开,溅起数丈高的巨浪。自西向东,汹涌澎湃的河水席卷着星宿海上消融的冰雪,滚滚东流。
沉寂了大半年的星宿海终于解冻了,睁开了它的千万双眼睛。
冰冷的雨水纷纷而下。
乍暖还寒的时候,雨水尤其冰凉。如注的冷雨可以穿透野牦牛厚实的长毛,直抵它们的皮肤,因此显得比冬季的鹅毛大雪更为冰冷。年幼的小牦牛都躲在自己母亲的腹下,靠母亲宽阔的脊背为它们遮风挡雨,靠母亲的体温暖和它们小小的身体。
可是,小牦牛黑子孤独地站在雨中,它的身体因为寒冷而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小牦牛的毛发比成年牦牛要稀薄得多,冰凉的雨水很轻易地就浸入了它的毛下。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狂暴的天气似乎使小牦牛黑子有些害怕。它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向它的妈妈凑去。可还没等黑子凑到妈妈的身边,它的妈妈就粗暴地打了一个响鼻,脑袋微微上扬,把黑子重重地推开了。
一个黑黝黝的小脑袋从黑子妈妈的腹下探出,怯怯地望着黑子。黑子恼怒地朝它瞪了一眼——就是因为这个小家伙,黑子的妈妈才抛弃了黑子。
这是黑子的弟弟,小黑,一头几天之前刚刚出生的小牦牛。
自从小黑出生之后,黑子就被妈妈赶到了一旁。现在,它的弟弟小黑获得了它原有的一切权利:小黑晚上被妈妈庇护在温暖的腹下,白天吮吸着妈妈甘甜的乳汁。每当黑子想把小黑挤开,吸一口它原来专有的乳汁时,它都会被妈妈毫不留情地用尾巴赶走。
雨水滴落在小黑的头上,使它打了个哆嗦,于是小黑把脑袋缩回了妈妈温暖的腹下,重新做起了香甜的美梦。
黑子委屈地眼泪汪汪,却又无可奈何。
黑子无精打采地向四周张望,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湖边的一群少年牦牛那里。
一泊小小的湖水旁,少年牦牛们挤在一起,借助对方的身体彼此取暖。这些少年牦牛大约在两岁左右,它们已经完全离开了自己的母亲,在牦牛群中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群体。它们的个头已经接近于成年牦牛的高度,只是体形还显得略微瘦削。它们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在雨中齐刷刷地站立着,像一列耸立着的山脉。
黑子现在才满一岁,是一头刚刚断奶的小牦牛。相比之下,黑子的体格是那么微不足道。被雨水浸泡之后,黑子长长的毛发紧紧地贴在干瘦的脊梁上,它瑟瑟缩缩地颤抖着,在体格壮硕的少年牦牛面前,看起来就像一只瘦弱的小黑鸡。
这只瘦弱的“小黑鸡”畏畏缩缩地凑到几头少年牦牛身旁,想借助它们的身体取暖。
黑子又一次被粗暴地撞开了。
少年牦牛们不屑地向黑子瞥了瞥——这么一个小不点儿,不配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茫茫雨幕中,小牦牛都躲在成年牦牛的腹下避雨,少年牦牛结实的身躯簇拥在一起相互取暖。大大小小的牦牛散在星宿海草原上,静静地站立着,时不时悠然地啃食几口脚下刚刚露出嫩芽的青草。
只有黑子在孤独而迷茫地四处游荡,拖着一身浸透了雨水的沉重的长毛,不知该到哪里去。没有谁会接纳它,它似乎已经被所有的同伴抛弃了。
黑子埋头向前走,留意着脚下,以免让蹄子陷进泥泞的沼泽。它似乎不必去抬起头向前方眺望,在这空旷开阔的高原上,几乎没有什么树木生长,即便它埋头向前,也不需要担心会把脑袋撞到树上。黑子漫无目的地随意走着,绕过了一池池积水的洼地,不知不觉地离开了牦牛群的栖息地中央。
“嘭!”黑子的脑袋撞在了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猛烈的反弹力使黑子眼冒金星,头晕眼花,感到天旋地转。过了好一会儿,黑子才定了定神。它抬头望向前方,想看清这究竟是一块怎样的石头。
令黑子惊讶的是,它眼前的巨石居然缓缓地转动开了。
“刷!”一双灯笼一样的眼睛亮在它的面前。这压根儿不是一块巨石,而是一头牦牛——一头极为庞大的牦牛。
黑子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压根儿没有想到过世界上还存在着如此庞大的牦牛。它的角如同两柄刺向天空的长剑,它的蹄子如同四口沉重的磨盘,它的身躯就像一座铁青色的山峰,屹立在黑子的前方。
在这头山峰一样巨大的牦牛面前,黑子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惶恐。黑子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该从这头大牦牛的身旁绕开,还是该转身逃走。
大牦牛一动不动,只是用一双巨大的金色眼睛瞪着黑子。
黑子试探性地朝大牦牛叫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