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就是借来用的
大哥带我一程
民国时有个很好玩的事儿,就是无论职位尊卑,都喜欢跟人称兄道弟。混江湖的黄金荣、杜月笙们称兄弟,写文章的鲁迅、刘半农们称兄弟,宣传马克思主义的陈独秀、李大钊也称兄弟。连军政界都一样,德高望重者如孙中山,对蒋介石这种无名小卒都以“兄弟”示亲切,孙在广州被陈炯明困住的时候,致电小蒋,几乎是喝血酒的语气:“粤局危急,军事无人负责。无论如何,请兄即来助我。千钧一发,有船即来,至盼。”让蒋心花怒放。
地位相当者可互称兄弟,尤其要自称“弟”,才显得己方胸襟豁达。蔡锷将军在云南反袁,致电四川督军陈宧,云“期望兄长立揭义旗,共灭国贼”“吾兄才望,冠冕南州,挈兹纲领,登高一呼,则海内向风,纠纷宜可速解。”适时蔡将军名满天下,如此抬举,倒是让陈不好意思了。
“兄弟”这个词儿在民国年间被用滥了,言者低调谦虚,受者心旷神怡。仿佛这两字一出口,八竿子打不到的俩人,距离就拉到咫尺,分外亲切。不过该词的用法也有几分讲究,您得先掂量掂量,如果自己地位比别人低,就不能瞎套近乎。
民间有个段子,说孙中山早年拜见湖广总督张之洞,自书“弟孙文拜见”,张之洞勃然大怒:“哪里来的野小子,胆敢跟老夫称兄道弟?”此事之真伪不可考,但闻一多为“兄弟”生气,到真有记载。陈梦家是闻一多的学生,两人关系融洽。闻曾写一短简给陈,称之为“梦家吾弟”,陈很高兴,回称“一多吾兄”。闻一多大怒,把陈叫到面前大训一顿“你小子还真跟我称兄弟啊!”
很多时候,“兄弟”只是场面上的话,做不得真。吴佩孚和张作霖一起倒皖的时候,兄长弟短割脖换颈,没过几年就掀桌子砍人。冯玉祥得志的时候,将下属宋哲元、张自忠等西北军将领呼来喝去,落魄之日就“弟多有不对,请兄海涵”了。
如何才能牢固地维系“兄弟”之间的情谊呢?有个很好的办法,那就是师从三国刘关张和水浒梁山好汉,走正式的程序——结拜。
但在民国,烧黄表斩鸡头已经很不文明,属于帮会之粗鄙行为,上流社会习惯于换帖子。比如说,您想跟尚未发迹的蒋介石或者吴佩孚结拜,先工工整整在一张红纸上写上自己的姓名、籍贯和生辰八字等,再用红纸包好,请一个稍有身份的中人送过去。倘若对方也有此意,就会同样奉上自己的相关信息,然后择良辰吉日请一批鉴证人吃顿饭,结义者按年纪大小排好顺序,便成了金兰之交。
“结拜”是不是真有好处呢?简单举个例子。
东北王张作霖有七个异性兄弟,吴俊生、冯德麟、汤玉麟、张作相、张景惠等,并称“辽西八虎”,从马匪时代便荣辱与共,直到带出了三十多万的正规军,盘踞半壁江山。1924年底,东北军后起之秀、曾留学日本的郭松龄倒张,奇兵突袭,几乎打到张胡子的大本营奉天(今沈阳)城下,多亏黑龙江都督、大舌头吴俊生带着骑兵星夜杀到,方遏制住颓势。老张感动得稀里哗啦:“还是兄弟仗义!”更让人意外的是,张作霖在皇姑屯被炸身亡时,陪他上路的正是吴俊生。兄弟做到这份上,真叫生死与共。
在民国,从“兄弟”身上捞到好处最多的人倒不是张作霖,而是大家熟悉的蒋委员长。
委员长“正式”结拜的兄弟有多少呢?具不完全统计,大约有四五十个,摆出来能坐几桌。他仿佛有“结拜”之瘾,少小离家求学时,就与人拜把子结了“十兄弟”,张三李四之流,姓名已不可考;东渡扶桑后,又交了好几位“兄弟”;民国初建、北伐兴起、南京建府、中原大战,蒋源源不断结交新兄弟,忘记老兄弟。连他自己都在日记里承认,一生中最喜欢“异姓兄弟之交”。
倘若您尚是草根人物,结拜兄弟就有个事项一定要注意,磕头拜关二哥,并非要攀龙附凤,千万得看准对方品行。正如香港电影《古惑仔》中山鸡所说“不是要看你有多少兄弟,而是在你落难的时候,有多少兄弟能舍命帮你!”
蒋介石的早期兄弟,大致可称为“奉化帮”,年龄参差不齐,身份五花八门,有学堂教员,有革命志士,有帮会首脑,多屠狗辈,却也豪迈仗义。少年兄弟中,蒋与周淡游、王恩溥等的关系尤为密切,可谓刎颈之交。正是两位哥哥,将无名小卒蒋介石推到了历史坐标的转折点上。
周淡游曾东渡日本求学,与孙中山的左右手、浙江人陈其美来往密切。后来蒋去日本,正是通过周淡游认识了陈其美,并由陈其美介绍给了孙中山,由此开始步入中国的政治舞台。至于王恩溥,更是过命的交情。1916年5月,反袁的二次革命失败,蒋介石遭到通缉,躲回奉化,依仗盟兄盟弟庇佑。他经常与王恩溥来往于上海与宁波之间,某次两人被密探跟踪,为了甩掉“尾巴”,王恩溥将人引走,结果蒋贤弟脱险,王大哥被抓住给毙了。蒋多年后仍念念不忘:“恩兄对我,有再生之恩。”
看到这里,您是不是也想跟人拜把子了呢?
随着地位的提升,您的眼光不能只往下看,还得结交高一层次的兄弟。倘若一直与贩夫走卒为伍,那么您最多只能“名震乡野”,而不会“千里封侯”,更谈不上“荣登九五”。
蒋介石在东京振武学校学习的时候,就与陈其美、黄郛结拜,陈为大哥,黄为二哥,蒋为三弟。千万别以为这三兄弟当时有“推翻清廷、建立民主共和国”的崇高理想,孙中山先生在日本讲授民主、民权,自己尚一知半解,“三民主义、五权宪法”还是一个构思,能指望陈蒋等人为中华民国之崛起而奋斗?若说三人只想在乱世之中“博个功名”,倒是中肯。
不懂三民主义不要紧,跟对人就行了,黄郛、蒋介石认准了陈其美,陈认准了孙中山。也许连陈其美自己都没料到,蒋介石后来会爬上国民党的最高宝座。陈不经意之间,居然串联起来国民党的两代核心。
陈其美,字英士,家境殷实,在江湖上很有号召力。辛亥年间,陈在江浙翻云覆雨,先定上海,再促浙江、江苏反正,还组织民军打下南京,创造了大好局面。在日本上军校的蒋介石正是应陈大哥的号召放弃学习,赶回国内参加了轰轰烈烈的革命。
此事在历史上引起了很诡谲的蝴蝶效应:陈在江浙如日中天,蒋回国后很快被委任为团长,由此奠定了军中地位;也正因为蒋放弃了学业,从而失去学习指挥大兵团作战的机会,多年后与解放军对阵屡屡失败,国民党军中讥讽其“从辛亥年间到现在,还是只能指挥一个团!”短短三年,就输了大陆江山。
1912年1月,孙中山在南京成立“临时政府”,宣布民国成立。居正等人回忆“从孙中山回到上海,直到赴宁就临时总统为止,一切招待皆由沪军都督陈英士负责”。大哥是共和元勋,小弟也大树底下好乘凉,上海都督府内,黄郛、蒋介石、戴季陶、张群、吴忠信、邵元冲等一干人基本构成“陈家党”——当然,这些人后来也是蒋家政权的核心,另外,他们也结拜了兄弟。
无论贫穷与富贵,兄弟一定得讲义气。
1916年国民党倒袁时,陈其美潜伏上海遇刺身亡。蒋介石闻讯,冒着生命危险前去为大哥收尸,让孙中山刮目相看。陈是国民党内的军事人才,意外陨落,孙中山痛心不已。不久黄兴病逝,孙中山失去两大干将,故而蒋介石成了蜀中廖化。在孙眼里,蒋介石几乎等同于“陈其美第二”,忠义、豪迈、机警,有领导才能。在护法运动期间,孙中山改编“粤军”,先后任命蒋介石为大元帅府参军、粤军第二支队司令等职务;陈炯明背叛革命后,孙中山在永丰舰上急电蒋介石,也用上了“兄弟般”的语气;黄埔军校初建,孙委托蒋担任校长,“恳请兄为革命培养一支绝对忠心的军队!”蒋由此麻雀变成了凤凰。
在党内争权的时候,大哥陈其美上海都督府内的旧人如杨虎、何应钦、戴季陶、邵元冲、张群等人均摇旗呐喊;江浙财团中的张静江、陈其业则提供大量款项;就连上海滩青帮大亨黄金荣、杜月笙等人对蒋也是万分拥护。
在民国,遇到一位好大哥,至少可以少奋斗二十年!兄弟,您以为如何?
算计只能偶为之
人生总是充满不确定性,光靠个把兄弟不一定能成大事,多拜大哥方才稳妥。
且说陈其美遇刺身亡后,蒋介石失去政治靠山,哭得肝肠寸断。待抹干泪水,立马又找了位新大哥——张静江。
张静江出身浙江财阀,腰缠万贯,是孙中山的财神爷。蒋年轻时对张的评价是:“自遇恩公,中正犹如枯木逢春。栽培之情,犹如草木之仰泰山。”
不能不说张静江对小蒋的关怀如春天般温暖,当时蒋介石在上海滩晃荡,前途未卜,带着个小妾姚怡诚,还四处沾花惹草,后来又看中了读书的陈洁如。张静江为了让义弟收心,亲自为之说媒,对陈母解释:蒋的元配属于包办婚姻,虽生有一子,与蒋却毫无夫妻感情可言,现在已皈依佛门;侍妾姚怡诚已被送往苏州,给了5000元的离异补贴。陈家母女终于被说服,蒋介石如愿以偿娶得美人归。
1920年初,张静江遵照孙中山之命到上海创办证券交易所,炒股替革命党赚钱,两个义弟蒋介石、戴季陶均是股东。陈洁如回忆:“经由张静江老先生的介绍,介石以‘蒋纬’的名字买了‘盛泰号’的4个股,他细读有关金融的书籍,学习如何买卖股票和投资,这对他来说十分新鲜,不久各种股票涨跌的兴奋,尤其是他可能得到的利润,就占住了他整个的心思。他整日研究哪个股票好、哪个股票坏,逐渐忘记了心中原有的仇恨。在上海股票大楼中占一个席位相当难得,因而介石工作得既积极又努力。股票交易是上海金融不可或缺的一环,数以千计赖以为生的投机者,每天都把大楼挤得水泄不通,介石像一头老鹰似的盯住市场的走势,买高卖低,如同老手。”
陈显然是在美化蒋,蒋的股金不是他自己出的,炒股水平也很臭,蒋在日记中写道:“日来闲居无事,常以弄墨自娱,愧无进步,不能当大雅一睐。七日教言,领悉一是。代认恒泰股份,甚感,请为签字”……“代认股份”,出钱的是大哥张静江;“生涯不易做,而为果夫所害”,亏了一大票之后,借口是被陈果夫坑了。
某次蒋介石输急了耍赖,要求交易所理事长虞洽卿折算原始股款退钱,几乎拔枪。张静江出面调停,虞给了蒋六万元,让蒋离开上海,张静江还帮蒋还了三万旧账。蒋在上海滩混不下去,张静江就劝蒋去广州相助孙中山,蒋到鞍前马后40余天,让落难中的孙中山感动异常,孙曾在致蒋介石的信中写道:“吾党中知兵事而能肝胆照人者,今已不可多得,惟兄之勇敢诚笃,……兄性刚而嫉俗过甚,故常龃龉难合,然为党负重大之责任,则勉强牺牲所见而降格以求,所以为党,非为个人也。”
在大哥张静江的授意下,蒋介石还撰写了《孙大总统广州蒙难记》一书,由张出钱印刷派送,此举大大提高了蒋介石的声望。
蒋介石每次听大哥的话都有意外收获,将张静江当成了军师,曾写信道:“关于弟以后之处世行事,请兄随时指教,以冀有成。”蒋跟汪精卫斗法时候,张静江不遗余力支持。蒋介石清共,张静江出力尤多。等到蒋大权巩固的时候,却对大哥看不顺眼了。1930年,蒋派人来杭州,劝说张静江辞去省政府主席职。张恼怒地顶撞:“我偏不辞职,叫他免我的职就是了。”他还亲自去找蒋介石,怒气冲冲地说:“你现在架子这样大了,我从前去见总理也没有等过这么长久!”蒋介石有意疏远,张静江也感无趣,逢人便说:“不要做官,没有做头!”抗战胜利后,张静江寓居美国纽约,后病逝于纽约。已败退到台湾的蒋介石发了个唁电,“中正患难之交,情谊尤深,噩耗传来,曷胜悲痛……”
“兄弟”着实好用,蒋用得最好的一次,应该是跟许崇智的结拜。
许崇智字汝为,广东番禹人,曾是孙中山麾下的军务部长。经张静江说合,他与张、蒋焚香盟誓,结为兄弟。蒋称许为“二哥”,十分亲热。孙中山在广州开府,许崇智担任粤军总司令,提升蒋为参谋长。当时粤军拥有四个师、三个独立旅、一警卫团,共4万多人,是孙中山能够依靠的最大军事力量。
蒋每次见到许,必立正敬礼,口称“总司令”,且表白“我是你的最忠实的下属,海枯石烂、此心不变”。许对蒋推心置腹,甚至向各将领宣言:“服从总司令,就要服从总参谋长,以后凡总司令的命令,无论盖的是许崇智或蒋介石印章,都同样有效。”
因为二哥的信任,蒋介石慢慢买通了几位旅长,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国民党左派领袖廖仲恺遇刺后,查出凶手是许崇智的旧部,蒋立刻将许软禁,要抢班夺权,还送了封信利诱加威胁“不如暂离粤境,期以3月,师出长江,还归坐镇,恢复令名”“希望兄毅然独断,保全名节”,并信誓旦旦表示:“如有一毫违心之论、不忠之意,皇天后土当共殛之。”许崇智既惊且怒,打电话给江精卫,希望他能出面主持公道。但汪精卫拒不接听电话,只回复一函:“……为先生计,为大局计,亦莫善于暂行赴沪……”
许崇智大势已去,遂向国民政府递交了一封辞呈,到上海“休养”,蒋介石送上大笔银子,让二哥安心养老。此后原粤军部队,除李济深所部四个旅外,其余均经被掺沙子编入其他队伍。广东革命政府辖境内最大的半独立军事集团粤军,大多被纳入蒋介石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