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张作霖的水平就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吴佩孚者,狡黠性成,殃民祸国,醉心利禄,反复无常;……盘踞洛阳,甘作中原之梗;弄兵湘鄂,显为蚕食之谋;……惟利是图,无恶不作,实破坏和平之妖孽,障碍统一之神奸。天地之所不容,神人之所共怒!”
玩文字,也的确为难了东北的大老粗,他们辛辛苦苦挤出来的骈文,往往被舆论讪笑为空洞无物,韵律不合,哪有吴大帅骂得酣畅淋漓?
双方一战,奉系大败,吴的通电更是把胜利放大了几十倍,张作霖灰溜溜缩回东北,时人讽刺:奉系不是被打退,而是被骂败。
奉系失败后,亲奉的内阁总理梁士诒遭到了吴佩孚的攻击,又是通电。文仿韩愈《祭鳄鱼文》,“三日不去则五日,五日不去则十日,十日不去则终不去矣”,一经刊出,街头巷尾纷纷传笑,梁士诒尴尬无比,只得宣布下野。
吴佩孚擅长通电,也有失手的时候。直奉二次大战,他致电粗人张宗昌,劝其倒戈投向直系。尽管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攀了老乡关系,张宗昌却一点也不含糊,当即回电:“要我倒张,你要倒曹,要做王八蛋,大家一起干。”秀才遇到兵,哭笑不得。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大佬的权力游戏
在民国军政界混,一定得擅长演戏,为了讨好上司,您得装忠心吧?为了讨好民众,您得装清廉吧?为了拉拢下属,您得讲义气吧。要是您觉得清者自清,那建议您还是别跟那些大佬们玩儿了,该干啥干啥去。
北洋群豪中,最能演戏的是袁世凯,这家伙一生都在戏中,最广为人知的便是他忽悠谭嗣同。
戊戌变法的时候,谭嗣同夜见袁世凯,要袁“诛荣禄、救皇上、图维新”,袁信誓旦旦“诛荣禄如诛狗尔。”待谭嗣同一走,他就跟幕僚商议:“帝(光绪)虽一国之主,然当政日线,势力薄弱;后(西太后)则两朝总持魁柄,廷臣疆帅,均其心腹,成败之数,可以予卜。与其助帝而致祸,宁附后而取功名”。袁世凯自然不会舍身起义,当夜便向荣禄告密。结果光绪帝被囚禁,戊戌六君子魂断法场。当时有民谣曰:“六君子,头颅送,袁项城,顶子红,卖国党,邀奇功,康与梁,在梦中,不知他,是枭雄。”
辛亥革命爆发的时候,袁世凯再掌军权,他一面派代表向武昌革命政府进行和谈,一面却令北洋军继续向武昌施压。对革命军方面说:“我能奉命组阁,是得之于清朝,而非取之于革命军。”又对清廷说:“我今日势力,乃取之于革命党,而非取之于清朝。”一大票的共和先锋和清廷权贵,居然被袁世凯左哄右骗。
素来精明的汪精卫也着了道儿,张国淦在《辛亥革命史料》中回忆“袁世凯到北京后,主张拥护君主,绝口不言共和,当时北京大街小巷都在盛传共和时,袁世凯偶尔谈及,尚无表示。此时汪精卫被清廷放了出来,袁世凯就约汪到锡拉胡同谈论,汪每天在晚上七、八时谒袁,十一、二时辞出,最初只言共和学理,谈了三夜,渐近事实。……连谈数夜,袁渐渐不坚持君主,最后不言君主,只说中国办到共和颇不易。汪言:‘中国非共和不可,共和非公促成不可,且非公担任不可。’袁初推让,后亦半推半就矣。”张国淦说,这段历史是汪精卫亲口告诉他的,汪提到这事儿的时候,也许还在沾沾自喜,以为是在他的游说之下,老袁才转向支持共和。可怜的小汪,被忽悠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当时还流传着一段故事,估计也是汪精卫放的风:汪在北京致电黄兴,谈到促袁参加革命,黄复电“倘袁果能参加革命,即可举袁为第一任中华民国大总统。”这封复电,汪精卫转陈袁。袁笑着推辞:“大统领我不能做,应由黄兴做。”因此“足见袁内心倾向共和,不过身为清臣不能出口罢了”。
有笔杆子汪精卫扇风,老实人黄兴做担保,革命党那边的基本能稳定了。
对付清廷,袁世凯也有办法,他先怂恿北洋将领集体通电逼皇室退位,自己去见隆裕太后,则哭得肝肠寸断去。
小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用一个孩童的眼光回忆了这样一幕:“有一天,在养心殿的东暖阁里,隆裕太后坐在靠南窗的炕上,用手绢擦眼,面前地上的红毡子垫上跪着一个粗胖的老头子,满脸泪痕。我坐在太后的右边,非常纳闷,不明白两个大人为什么哭。这时,殿里除了我们三个,别无他人,安静得很。胖老头很响地一边抽缩着鼻子。一边说话,说的什么我全不懂。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胖老头就是袁世凯。这是我看见袁世凯唯一的一次,也是袁世凯最后一次见太后。如果别人没有对我说错的话,那么正是在这次,袁世凯向隆裕太后直接提出了退位的问题。”
就在这一笑一哭之间,袁世凯如愿以偿当上了总统。
到了1915年,袁世凯突发奇想要当皇帝,身边一群小人极力摇唇鼓舌,奉承他是“真龙下凡”,应早日登基。既迷信又贪婪的老袁不免自喜,亦以“真龙”自居,时间一长,他简直分不清哪是演戏,哪是真实了。
尚在清朝当大员时,袁世凯就注意到皇帝所用的器物上都纹有龙。为了显示自己跟“龙”也有某种神秘的关系,他特意派人去前清小皇帝溥仪那里讨来一只九龙白玉杯,此后天天捧着此物喝茶把玩,爱不释手。
一天,袁世凯按惯例午休,放下九龙杯去了卧室。书童清理茶具时,不小心碰破了九龙杯,摔了个粉碎,顿时吓得目瞪口呆!正在这时,袁世凯的表弟张镇芳来到总统府。书童听说张镇芳心地善良,便向他求救。张镇芳“如此这般”叮嘱了几句。袁世凯一觉醒来,只见书童在旁边叩头如捣蒜,连说“小人罪该万死”。袁世凯惊问原因,书童哭道:“九龙杯被小的打碎了。”袁勃然大怒,厉声喝问:“究竟怎么回事?说!”书童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小人沏茶待凉时,忽见一条白龙飞进大人房内,吓得杯子脱手跌落……”袁世凯又惊又喜:“真有这事?起来说,千万别跟其他人提起此事。”
主仆二人都很认真地将戏演得丝丝入扣,袁世凯赏赐了书童,吩咐不可外泄,但总统府上下很快全知道了“总统化龙”的故事,且此事越传越玄,连北京城天桥下拉二胡的瞎子都能讲几个版本。
说总统是龙的老百姓越来越多,袁世凯更是乐得配合。
在总统府,袁世凯有个专门的浴池。某次侍者清理浴池,发现池底有几个特大的鳞片,闪闪发光,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这鳞片是哪里来的啊?神奇的是,以后袁世凯每次洗澡后,都有几片巨鳞在池底。侍者疑惑不解,偷偷报告了袁世凯最宠爱的五姨太。五姨太神秘兮兮地说:“大总统是真龙转世,这是龙鳞呀!”侍者信以为真,当作喜讯告诉了相好的女奴男仆,甚至拉了两名好友进浴室验证,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多年后,五姨太才说出了实情,她命人乔装打扮去鱼市场弄来大鱼鳞片,袁世凯每次洗澡时,将巨鳞夹带进浴室,偷偷丢在浴池里。
袁世凯不禁喜欢自导自演的“神迹”,还很配合旁人投其所好捏造的“祥瑞”。
某天,在老家看祖坟的坟丁进京来报,说在袁世凯亲爹坟侧夜间有红光,此外袁氏祖茔附近还长出一株紫藤树,状似盘龙,长逾丈许,附近还发现了一块刻有“天命攸归”字样的石块。袁世凯心中大喜,却表面不动声色,让长子袁克定回乡验证真伪,袁克定顺杆爬,飞信回报:“藤滋长甚速,已粗逾儿臂,且色鲜如血,或天命攸归,此瑞验耶!”袁世凯回信让儿子招募坟丁,筑墙护卫,防止牛羊践踏。
另有一日,北海丛林中忽然升起一道火光,平地冒出一堆新土。袁世凯得知后命人挖地三尺,结果发现一块石碑,上刻有文字,谁都不懂。国学大师刘师培认了出来,是篆文书写“龙站玄黄,坠统失纲。庶民不和,洪范宪章。天命攸归,安吉衣裳。新我华夏,山高水长。”意思是,新的巨龙要腾飞了,(宣)统失义,洪(宪)命归。这种篝火狐鸣、天降陨石的把戏,从秦末玩到民国,居然屡兴不衰。
袁世凯前半生在朝廷中演戏,演技着实精湛,着实忽悠了不少人。后半生对着人民群众,实在不怎么高明,单单忽悠了他自己。
袁大总统秀演技,总理也不遑多让,譬如段祺瑞,其中最出色的一场戏,是在“三?一八惨案”中的下跪。
1926年3月18日,北京80多所学校以及社会团体约5000多人在天安门举行反帝游行,群众队伍由李大钊率领,在段祺瑞执政府(今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门前广场请愿。
到了执政府门口,示威群众公推代表去向卫士长交涉,要求开门放队伍进去,并请段出来见面。双方发生争执,执政府内的军警以武力驱散游行队伍,结果造成当场死亡47人,伤200多人的惨剧,其中就有鲁迅先生笔下的女学生刘和珍。
“三?一八惨案”激起了全国人民的愤慨,段祺瑞当时并不在执政府内,也没下令开枪。他在知道政府卫队打死学生之后,顿足长叹:“一世清名,毁于一旦!”他在政府召开的会议上说:“学生们年轻,热情,爱国心强烈,但他们容易冲动,很容易被人利用。”并颁布文件申明:“伏念青年学子热心爱国,血气方刚,陡起填膺之愤,意气所激,遂尔直前。揆其情迹,实有可原,特颁明令,优加慰恤。”
在悼念“三?一八”惨案死难同胞大会上,段祺瑞当众长跪不起,并立誓终身食素以赎罪。
当众下跪的段祺瑞,案发时在干什么呢?
当时负责保卫段祺瑞住宅的卫队旅上校参谋长楚溪春回忆:“我随李鸣钟马上坐汽车赶回吉兆胡同段宅见段祺瑞。当时段祺瑞正在同吴清源下围棋,见我们两个人进屋后,马上声色俱厉,大声对李鸣钟说:‘李鸣钟你能维持北京的治安不能?你如不能,我能撤你,我能换你,我能枪毙你!’李鸣钟在门口立正鞠躬向后退,连声说:‘执政,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我能维持治安,我能维持治安!’段接着说:‘楚参谋长,你去告诉卫队旅官兵,我不但不惩罚他们,我还要赏他们呢!这一群土匪学生……’”
很难想象会是同一个人吧,跟这些翻云覆雨的大佬们玩,您千万别把话当真。
军阀的口是心非
上有所好,下必盛焉。既然掌握中枢的大佬好这口,麾下的各地军阀当然争相效仿,苦练演技。
山西都督阎锡山曾加入同盟会,辛亥时的表现也可圈可点,孙中山都当他是革命同志。后来孙中山发起二次革命倒袁。同盟会都督如江西李烈钧、安徽柏文蔚均起兵响应,阎锡山看出革命力量弱小,难以成事,又不想落个与孙中山唱对台戏的名声,标榜“中立”,成天在报纸上“苦心呼吁和平”。袁世凯镇压二次革命后,对阎锡山还是不放心,阎袖手旁观,便三次传见,想看看他听不听话。这时的阎锡山可谓步步惊心,他不想去,却不能不去。每次见袁世凯,他都唯唯诺诺地磕头,以至于有人问他袁长得什么样子,他说:“我……没有看见大总统,只看见他的靴子。”其懦弱驯服连袁世凯都被感动,不仅没有撤他的职,还封他为“同武将军”。
袁世凯要称帝,阎锡山投其所好,向袁密奏“国本大计”,倡议“废共和而行帝制,以帝制而行宪政”。之后他又争先请愿,接连三次电请老袁登基,马屁拍得极是肉麻。阎所为甚得袁世凯的欢心,老袁一即帝位,便封阎同学为“一等侯”。
后来蔡锷将军在西南倒袁,大有摧枯拉朽之势,袁世凯想到了“很听话”的阎锡山,让他派兵到郑州,防备陕西军队向河南进攻。阎立即表示服从,但又说山西贫瘠,筹措军费困难,求中央接济。袁世凯信以为真,随即拨发军费80万元。阎锡山也迅速行动,在娘子关集结兵力,袁世凯越发相信,对拨付军械的要求满口答应。
讨要物资是真,上前线打仗就犯不着了。得到装备后,阎锡山并不急于南下郑州,频频以军资尚缺请求拨付为由,继续拖延时日。等到军资军品堆积如山,又缺车装载,就请京津拨车备用——直到无法再拖延了,装载重兵的列车于深夜开行,但车并未开往郑州,却是向着北边背道而驰。此刻袁世凯依旧完全控制不住大局,阎锡山北上保定,口号叫的山响,要“打倒袁世凯”,结果兵不血刃占据保定,捞了一大票。袁世凯气得吐血,却无可奈何。
东北王张作霖,民初那会儿差点也被袁世凯给办了,幸好演技高,没被识破。当时袁世凯召见张作霖,想看他老实不,地点在中南海怀仁堂。张作霖远远看见袁世凯,居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磕了三个头。这一通头磕得让袁世凯大为舒畅,于是拉起张作霖坐下叙话,未谈上几句,袁世凯差点笑出了声,心想这张作霖果然是个粗人,左一句“妈拉个巴子”,右一句“操他个祖宗”,活脱脱一个山大王形象。
袁世凯忍住笑,向张作霖打趣道:“来北京有些日子了,雨亭与手下的弟兄还习惯吗?”袁得知张作霖一来北京,就把八大胡同的所有妓院都包了下来,闹得乌烟瘴气。其实,这正是张作霖的障眼法,他就想让人以为他是一介莽夫。张作霖嘿嘿一笑:“我的那些弟兄从小地方来,没见过大世面,都忙着找乐子呢。嘿,这京城的娘们真带劲,弟兄们这几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让大总统见笑了。”
袁世凯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原先的警惕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