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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有一天,林容容回忆她与陈家鹄的过去时,她觉得他们之间的事情既复杂又简单,既有人为的因素,又有某种天意。比如那天陈家鹄从峨眉山回来,全黑室那么多人,第一个看到他下车的人恰是她,这就是天意。当时她正在替陈家鹄收拾东西。三个小时前,他们在进入重庆地界后,路过某高炮部队,老孙有一个战友在那里面当参谋长,便进去蹭了一顿午饭,同时给陆所长打来电话,提前报了个到。陆从骏正是接了电话后,带上林容容过来给他收拾东西的。鬼子的尾巴已经剪掉,难缠的恶病已经祛除,陆从骏可以理直气壮地请陈家鹄大驾光临黑室本部——正院。附院的那间屋子空置已久,可以想象一定四处蒙尘结垢,把它打扫干净,最多住个一两天,没意思,不划算。所以,陆从骏决定让陈家鹄今天回来直接入住黑室。

如果陆从骏不在那时候去上厕所,第一个看到陈家鹄回来的人应该是他,但恰恰在车子开进院门的前一分钟,他进了厕所,解大溲。所以,听到有车子开进院子后,他明知道是陈家鹄回来了,却无法冲出来迎接。

冲出来的是林容容!

她听到汽车开过来的声音,顿时觉得跟地震似的,整栋房子都好像被汽车轮胎碾得在发颤,同时她听到身体内部发出一阵悲喜交加的响声,这声音带着忧伤和畏惧,在她周身引发了因为炽热而冰凉的感觉。她冲出门,站在回廊上往楼下看时,车子还没停稳。她想下楼去迎接,却突然觉得双膝发软,以致要扶住栏杆才能站得住。她一动不动、软弱地站了好一会(其实只一会儿),看见陈家鹄从车子里钻出来。她的第一印象是,陈家鹄好像魁梧了许多,其实是因为穿棉袄的缘故,他们分手时陈家鹄还只穿件单衣呢。

“老同学,你好。”这么称呼应该带着欢喜的情绪,大大方方的,声音会长着翅膀飞向天空。可她没想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羞怯,那么紧缩,好像这几个字是烫的、苦的,把她喉咙整治得一下子收缩了,干涩得像要裂开来。她对自己表现出这么没有经验的兴奋很失望。

叫她更想不到的是,陈家鹄闻声后只抬头看了她一眼,便默然低下头,没有回声,没有微笑,没有挥手,连目光都没有远弹一下。唯一的变化是,他加快步伐往楼梯口走去,显然是要上楼去。

很快,陈家鹄在她的视角里变成一个背影。她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却看见了他孤独、落落寡欢的神情。当他上了楼,出现在廊道上,向着她走来时,包括后来跟她说话时,她都觉察到他这种孤独、落寞、寡欢的神情。这是她对他的第二个印象,他神情里有一种驱不散的孤独感。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以前他即使独来独往也不会给人孤独的感觉,顶多是孤傲吧。

“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给你收拾东西。”

“干吗收拾东西?”

“你要搬走了。”

“去哪里?”

“就对门。”

“谁叫你来的?”

“陆所长。”

陆从骏就在这时从厕所里出来,替她解了围。是的,林容容有种被解救的感觉,在与他说话时她感到冷,越来越冷。这是她绝没有想到的。自从那次在医院相见后,她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他,在他跑步的山路上,在教室里,在他的寝室门前,在结业典礼上,在同学们谈论他的时候,在失眠的深夜里,甚至在纷乱的梦中,她都把他当做一个可能暗恋自己的人,对他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思念。但是这次见面,这次谈话,让她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怀疑是正确的:陆所长说他在暗恋自己,不过是一个职业的说辞而已,跟他的心无关,只跟他的病有关;他需要她来扮演那个角色,把他从昏迷中叫醒,仅此而已。这种感受以后被一再地确认、强化,她对自己的恨因此也被一再确认、加强。

东西在他们来之前都收拾就绪,林容容和老孙一件件往楼下搬,陈家鹄和陆从骏在院子里踱着步谈着事,主要话题是小周:这个小王八蛋,居然出家了!这在一定程度上扫了陆从骏今天的兴,林容容几次听到他在骂娘。

东西不多,两个来回就搬完,只剩下一包东西,独立地放在办公桌上,好像很贵重的样子。老孙最后把它拿下来时,陆从骏却说:

“这个就算了吧?”问陈家鹄。

“这是什么?”陈家鹄问了就后悔,他知道,这一定是有关惠子的东西。

“把它烧了吧,我看。”陆从骏试探地问,看着他说,“烧了好。”

老孙看看陈家鹄,不见他反对,便往一旁走去,准备去烧。陈家鹄没有上前去阻止,但等火柴划亮时,却开了口。

“别烧。”

“一个鬼子的东西有什么好留的,留着是一种耻辱。”陆从骏说。

“就把它当做耻辱留着吧。”陈家鹄说。

还是老孙聪明,他在两人僵持中提出一个貌似合乎情理的建议。“我觉得应该把它当纸钱烧给杨处长。”老孙说。“对,这个主意很不错。”陆从骏热烈响应,对陈家鹄说,“杀人偿命,她害死了杨处长,让她烧点纸钱还不应该,简直便宜了她。”陈家鹄听了沉默一会,冷不丁问陆从骏:

“她现在在哪里?”

“谁?”

“就是她。”陈家鹄指指老孙手上的东西。

他怎么知道她还没死?陆从骏马上意识到,是自己刚才多嘴,一句“便宜了她”泄露了信息。该死!他在心里骂自己一句,知道现在已经没有退路,索性跟他摊了牌。

“监狱。”陆从骏冷冷地说。

“能活着出来吗?”

“你知道的,她犯了死罪。”

“判了吗?”

“快了。”陆从骏说,过了一会,又想套他的话,“怎么,你希望早一点判决她?放心,法庭不会饶过她的,她必死无疑。”

“但你和杜先生可以饶过她,是不?”听陈家鹄这么一说,陆从骏心里又起了一阵寒意,好像这家伙真的什么都知道似的。“你听说什么了?”他笑着问陈家鹄,后者语焉不详地说:“该知道的我都应该知道,你可以告诉我什么?”陆从骏说,“当然,你该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一边想,关于惠子的真实情况我一个字也不会对你说,我对你说的——你听着——都是我瞎编的,“依我之见,以她犯下的罪,杜先生饶不了她。就算杜先生饶了她,那些被她害死的人的阴魂也不会饶她。”

确实,都是临时瞎掰的。

惠子的“罪”至少可以枪毙三次,因为她至少害死了三条命。可当法庭传讯陆从骏去作证时,他却没有及时去,而是去了杜先生的办公室。去了法庭,他不可能提供其他说法,只有一个说法,而这个说法将毫无余地、绝不迟疑地将惠子送去刑场。去找杜先生,是为了讨教,从某种意义上说,给了惠子一次生的机会。

“惠子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我说有什么用,只有你才掌握她的生杀大权。”

“我的权力可以下放,这件事上你的意见可以代表我。”

“我还是希望给她留一条活路。”陆从骏小心地发表意见,“毕竟她今天的结局从头到尾都是我一手操作的,死了,我真怕她变成厉鬼来找我算账。但皇天可鉴,我一切都是为了党国的利益。”

杜先生听了,哈哈大笑,“陆从骏啊陆从骏,想不到你的内心居然还有这么温柔又怯弱的一面,想不到,想不到,你让我刮目相看。”听口气,是在嘲笑。陆从骏连忙改了口,“我只是胡思乱想,实际上当然应该毙了她,一了百了,免得夜长梦多。”

拍错马屁了。杜先生微微摇了摇头,抚了一下下巴,颇有长者风度地说:“当一个人的生死就捏在你手上时,又何必急于让她死呢,留着她也许会有后患,但或许也能向上天证明,我们并不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惠子就这么从一堆来日不多的死刑犯里解脱出来,与一群妓女、毒贩子、小偷、同性恋、贩卖假药的、倒卖军用小物资的,等等,总之是一群罪不大恶不极的女流氓阿飞关押在了一起。

这是一所女子监狱。

监狱就在市区,在沙坪坝,其实就在冯警长的眼皮子底下,从警局走路过来也不过十几分钟,可以说近在咫尺啊。冯警长找不到惠子,想来真是有些冤。天知道,他是多么想找到惠子,因为可以得到一大笔赏金呢。相井交给中田、让他转给萨根的那沓美金他是当场看见的,可以买下几栋警局大楼啊!何况,如果找到惠子他能得双份,这是多少钱啊,冯警长被那个巨大的数字激励着,找到惠子的决心也因此被放大得十分巨大而坚强。

可是他找的思路错了,或者说,他知道得太多了,太了解案犯的命运了。在他看来,惠子这一回作为他和中田的替罪羊被抓走,犯的是命案,是重犯,一定关押在那些关押重刑犯的监狱里。所以,他重点找的也是那些监狱。那些监狱多半不在城里,有些甚至由军方秘密掌握着,他一所所地找过去,用尽关系,说尽好话,找得好辛苦,好麻烦。好几次他找烦了,生气不想找了,可只要想想那个激动人心的数字,他又去找了。最后,大监狱都找遍了,连惠子的一根头发都没找着,把他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不过,有一次他差点找着了。一天晚上,惠子所在的监狱有犯人越狱,他作为把持一方的大警长,不可避免地参与到了抓捕行动中。为此,他曾两次来过监狱。他知道,这监狱里关的都是些“几个口子”管不好的烂女人,最了不得的重犯,也就是个别串通相好谋害自己丈夫未遂的潘金莲。所以,他从没有专门到这儿来找过惠子,不可能的,这是常识。但既然来了,也可以顺便问一问,便问了:一个日本女人,名叫惠子,小泽惠子。被问的女法警在名册上认真翻看一遍,明确告诉他:没有这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惠子被移交到地方法院后,她的名字变成了“魏芝”。这肯定不是谁有意为之,而是在移交过程中出现的差错,可能是因为办案人员没想到惠子是日本人,加上惠子发音的问题,一马虎,就成了魏芝。惠子知错不改是很可以理解的,如果那些狱友知道她是日本人,鬼知道她要多吃多少苦头。监狱里只有少数几个管事的狱头才知道她是日本人,至于她更详细的真实情况,只有监狱长一人知道。

冯警长没有去问监狱长,问了就好了,现在他虽然来过两次,有一次甚至惠子就在他眼前(犯人在球场上列队受训),他都无缘发现。看来,警长命里只有桃花运,没有发洋财的运。

这所监狱是由以前的一所女子教会学校改造而成的。学校原本就很封闭,石砌墙体显得坚固厚实,围墙高筑,门少窗小,现在主要是在围墙上加一道铁丝网,有点监狱的意思。走进去看,里面其实一点也不像监狱,柏树参天,石子小径,水泥浇筑的乒乓球桌,篮球场,大食堂,教学楼,寝室屋,都是学校的感觉。甚至走进教室,晃眼看去,一排排桌子、板凳,黑板上有板书,均是师生满堂的气象。只是仔细去看,才发现大不同,一张张桌子是缝纫机桌,板书是衣服的设计图案、尺寸什么的。

这里现在是一家制衣厂,对犯人的改造就是给前线官兵缝制衣服。惠子不会用缝纫机,做的是辅助工,给衣服钉纽扣,一天工作十多个小时,每天经过她的手的纽扣至少可以装备一个加强排。超负荷的劳动在一定程度上让她摆脱了时间停滞不前的纠缠和折磨,但尚不能完全摆脱。一天里总有那么几个钟点,比如早上醒来时,晚上入睡时,单独如厕时,工间休息时,一个人走过幽暗、潮湿的石子小径时,围墙外那位钢琴教师弹起钢琴时……这些都是她恐惧的时光,她会情不自禁地哭,有时是喃喃自语,有时是浑身难受,坐立不安,手脚哆嗦,像时间的指针扎进了她身体里。寝室是间大屋子,住着包括她在内的十六名犯人,她的床铺在最阴暗的角落,从来吹不到风,也见不到阳光。

进来的头一个礼拜,每一天她都觉得度日如年,一分一秒,沉重如山,时刻压迫着她,令她喘不过气来,看不到将来,死亡的念头像手里的纽扣一样多,一样不离手:睡觉时摸到冰冷的铁床想到死,起床看到囚衣上的编号想到死(她的编号是一百七十一号),路过花坛看见油茶树开出白色的花朵时想到死,被狱友污辱时想到死,吃饭吃出一只屎壳郎时想到死,看到天上飞过一群大雁时想到死,从灰蒙蒙的窗玻璃里看到自己鬼一样的形象时想到死……有一天晚上,她梦见陈家鹄温存地抚摸她、亲吻她,她在梦中流出了热泪,激动得号啕大哭。可醒来发现抚摸她的是二十九号狱友,一个嘴上整天挂着“操你妈”的北方佬,她拿着一把从工场偷回来的剪刀,胁迫她就范。她把剪刀抢过来,往自己的喉咙刺,幸亏对方夺她的剪刀,偏了方向,只刺破了一层皮。

这件事轰动了监狱上下,狱头关了二十九号犯人一周的禁闭,对惠子(应该是魏芝)则给予了一定同情,给她换了床铺,跟她谈了话,还特意安排十三号犯人盯着她,怕她再受人欺负,又寻短见。犯人中有两个地下团伙,一是白虎帮,二是凤凰帮,十三号正是凤凰帮的头目,人称太后,因惠子长得有点像她已过世的妹妹,不免爱屋及乌心生好感,加以照顾。正是有了“太后”罩着,惠子后来的铁窗生涯过得相对平静。

主要是她找到了一件事做——写日记。

不知是因为悲伤过头失了语,还是怕人听出她的家乡口音,惠子入狱后几乎不开腔,别人跟她说什么,她总是以点头摆手作答。有一天十三号说她:“你是属猫的,整天不出声,不怕憋死啊。”惠子习惯地摇摇头,不过这一回总算出了点声,“我想写点东西。”她说。

就是说,她希望十三号给她搞来纸和笔。

这对十三号来说是小事一桩,便成全了她,弄来的本子还蛮高档的,套着蓝色塑料皮——用十三号的话说,是防水的。从那以后,惠子才彻底摆脱了想死的念头,她把所有的苦和痛都消耗在笔记本上,几乎所有闲暇时间都在孜孜不倦地写啊写,狱友们因此也都不叫她“171号”或是魏芝,而改叫她“呆子”了——该是“书呆子”的简称吧。

从峨眉山回来的当天晚上,陈家鹄就一头钻进破译楼里。他的办公室在海塞斯办公室的对面,楼上走廊的尽头,也是双门大开间,将近四十平方米,以前是图书资料室。

一个多星期前,老孙出发去峨眉山接陈家鹄时,陆从骏便开始忙乎陈家鹄的办公室,叫人把图书资料都腾到楼下,叫后勤处把墙壁粉刷一新,照着海塞斯办公室的设施全套布置:大写字台、大方形茶几、靠背椅、长沙发、橱子、书柜、黑板、保密箱、电话机、盆景植物、双层窗帘,等等。大东西布置完后,又叫他们张罗小玩意,茶具、茶叶、咖啡、烟缸、打火机、粉笔、铅笔、笔筒、圆规、角尺、镇纸,等等。

与此同时,由林容容一手负责给他安顿寝室,从床单到被褥,从洗脸盆到洗脚盆,从洗衣服的肥皂到洗脸的香皂、擦脸油、牙膏、牙刷,应有尽有,全是簇新的,有牌子的。那时,林容容还把自己当做他可能暗恋的人,一边布置一边满心欢喜地想,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这一切都是我一手操办的,那时他会有多么开心。她一心想要让陈家鹄走进房间时感觉惊喜,所以一再给自己提高要求,把每一个边边角角都洗了,擦了,东西一一安放到位,被子叠得跟豆腐块一样方方正正,连窗帘拉开到什么位置都用了心,比了较。可以说,她把什么都想到了,做到了,就是没想到——万万想不到,陈家鹄最后根本没进寝室!

林容容又是空欢喜一场。

不仅于此,对林容容打击最大的是,第二天她作为陈家鹄的徒弟提着热水瓶走进师傅办公室,准备给他泡茶时,陈家鹄板着脸孔问她:

“你来干吗?”

“我给你泡茶。”

“没必要,你走吧。”

“这是我的工作,我现在是你的助手。”

这是组织安排的,林容容和李建树是新手,需要有师傅带一下,陈家鹄和海塞斯必须各带一个。陆从骏出于可以想象的原因,想把他们捆在一起,遭到陈家鹄坚辞。

“那就让老李来跟我吧。”陈家鹄说。

这件事让林容容彻底看透了所谓“陈家鹄暗恋她”的本质:大谎言!弥天大谎啊!林容容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斗胆去质问陆所长。在林容容眼泪的催逼下,陆从骏不得不承认事实。

“你为什么要这么骗我?”林容容委屈啊,不理解啊。

“这不明摆的,为了救他嘛。”这是事实,陆所长答得轻松自如。

“那你至少应该事后跟我说明情况啊。”林容容委屈至极,哭得更凶。

“现在说也不迟。”陆从骏恬不知耻地露出可恶的嘴脸,“我看出来了,你对他有意思,这很好嘛,而他现在确实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你们完全可以合情合理地接触交往嘛。恕我直言,我个人希望你们能够结成一对,这对党国的事业有百利而无一弊,你说呢?”

林容容哑口无言,只有眼泪在默默诉说着什么。

这是陈家鹄入黑室后的第七天,再过几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不可思议,这么多天,除了上厕所,陈家鹄没有离开过办公室。办公室是寝室,也是食堂,也是健身场所。他在办公室里重复了病房的生活,一日三餐由人送,一堆人围着他转,所有的人都希望他早日结束这种生活。

这是种什么人的生活啊,没有生活的生活,不是在床上就是在办公桌前。他让人在办公室里临时加设一张钢丝床,困了就睡,醒了就起,就工作。与钢丝床同时搬进屋的,有一个稻草蒲团和一面桃木屏风。蒲团是他打坐用的,每天起床和睡觉前各打坐一次,每次三十分钟。这是他健身的方式,效果似乎奇好,有时人状态不好,头晕目眩,他只要坐上半个钟头便精神焕发。屏风是用来掩蔽钢丝床的,有四屏,可以折叠,打开有两米多长,刚好把钢丝床挡在视线外。每一屏正反两面均印有窈窕的仕女图案,总共八幅,人人手持桃形扇子,翘着兰花指,穿着袒肩的纱衣,跣着三寸金莲,收腹挺胸,顾盼生姿。

以后,办公室内,每一处可以钉贴纸张的平面:墙上、橱上、柜上,甚至天花板上,都将钉贴上电报、地图、文件、图标等跟破译相关的资料。屏风是它们第一个占领的地方,屏风上画着仕女的地方又是率先被占领之处。他心里已经没有女人,所有想走进他生活的女人都将被赶走,哪怕是古代的,画上的。

除了与海塞斯和李建树在工作上经常有长时间的交流外,他跟其他人很少有交流,有往来,包括陆从骏,以致陆从骏在很久以后都还清晰记得他曾经同他说过的很多句话,以及说话时的表情——就是没表情,像一只铁匣子在说。

“我已经给你浪费太多时间,不想再浪费了。”这是他进黑室的当天决定吃住在办公室时,对陆从骏说的一句话。

“我不希望你常来看我,我需要什么会给你打电话的,现在我只需要你告诉我,你最希望我破译哪条线的密码。”

“你不该担心我的身体出问题,你该担心我的大脑出卖我。”

“什么时候我破译了这部密码,我就把它的尸体当楼梯走下楼去。”

这些话包含着对党国事业的无比忠诚和赤胆,即使陆从骏自己有时都不一定说得出口,可他张口就来,不迟疑,不含糊,不做作,没有注解,无须补充,像是一道经过深思熟虑的命令。开始,陆从骏总怀疑这是他阴谋的表面,担心他也许从哪儿听说了一些惠子的是非,他要用这种天花乱坠的言辞包裹自己险恶的内心秘密——鬼知道他关在办公室里在干什么呢,也许整天在压床板呢,他在用虚假的努力给你制造虚假的信心,以此达到报复你的目的。

可是,海塞斯和李建树都愿意用良心和眼珠子保证,他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工作着。他每天与他们开会,每次会上都抛出一大堆问题和设想,你从他提出的问题和设想中可以下判断,他一个人一天干的活比他们全处十七个人(包括楼下)加起来的工作量还要大。这肯定不仅仅是因为他有一目十行和过目不忘的神力,也包含了他废寝忘食的精神。

大年三十总该破个例,放松一下,出来和大家一起吃顿年夜饭。不!他用一个字拒绝了大家的盛情。你不下楼也可以,我们上楼来陪你吧。不!为此,他还又冒出一句很铿锵的话:

“我现在只有一个节日,就是什么时候我把密码破了,那时你们再来陪我补吃年夜饭吧。”他这么说,口气平静,像在说一个理所当然的决定。

这餐年夜饭,与他平时的夜饭相比,只有一点变化,就是菜碗里多了两只黄灿灿的大鸡腿,而他只吃了一只。虽然他也想把另一只吃了,可他怕同时吃下两只鸡腿,他的胃是满足了,他的大脑却可能因为胃里滞留过多的血导致脑部供氧不足,而提前向他发出就寝的讯号。

年三十都在为党国效劳,这成了陆从骏教育大家的活教材。其实,以前五号院里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破译楼里有这么一个人,这个夜晚,由于陆从骏在举杯向大家庆贺新年吉祥之际,对着一张空椅子说了一大通夸奖陈家鹄和勉励大家的话,使大家得以知道他的存在,并对他充满了敬意和好奇。从那以后,这个院里的每一个人,包括老孙手下的那只巴伐利亚牧羊犬,都开始默默地为陈家鹄祈求星辰之外的运气降落在他身上,好让他早日结束监禁生活,从楼里走出来,与大家吃一顿年夜饭。

不仅如此,连他的敌人,上清寺里的那些人,似乎也被感动得失去理智,开始暗暗地佑助他。这天晚上,姜姐盘起头发,穿扮老式,戴上一顶斗笠,腋下夹着一把雨伞,手上戴着一挽黑纱,匆匆上路了。

其实,好几天前,河内方面就发来电报,同意她离开重庆去河内过年。她一直拖到这天夜里才走,非她本意,实是相井出于讨好她的目的而干的好事。河内没有同意任何人走,包括相井本人,独独只给她一个人亮了绿灯,相井因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她是汪精卫床上的女人!换言之,冯警长不过是她的玩伴,而玩她的人是汪主席。这个惊人的发现让相井后悔莫及,因为此时汪大人的未来已经昭然若揭。他极力挽留她,是为了临时抱佛脚,争取一点向她献殷勤的机会。他以安全为由建议她年三十晚上走,被她接纳,于是为自己取悦她赢得了一点时间。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他把她当女皇一样伺候,竭尽全力给她编织一些美好的记忆,以便日后她在汪大人面前美言他,让他早日脱离这个鬼地方,有个腾云驾雾的灿烂明天。

包括她最后以这身装扮走,也是相井献计献策的结果。这是奔丧的样子,很高明的一招。年三十,家里死了人,真是个可怜的人啊。年三十,值班的军警都偷偷喝酒去了,谁管谁的事啊。相井为姜姐这次出逃真是费尽心机,一定程度地注定了她一路上会万无一失的。

果然,姜姐一路顺利过关,十多天后安全到达河内。殊不知,这恰恰为后来陈家鹄破开四号线密码提供了一个非常难得的契机。

陈家鹄说:“现在我只需要你告诉我,你最希望我破译哪条线的密码。”

陆从骏答:“当然是四号线。”

海塞斯说:“正如你黑板上写的,现在我们侦控的敌台共有九条线,其中军事线五条,特务线四条。战争已经进入拉锯阶段,加上我们破译人手不够,连你在内总共只有五个人,上面决定暂时放弃军事密电的破译,当务之急就是要破译特务台,其中特四号线又是重中之重。”

海塞斯说:“现在已经确认,特四号线是汪精卫出逃到河内后与重庆地下潜伏分子联络的一条线路,其下线就是特三号线的下线。这两条线现在电报流量是四号线明显多于三号线,四号线出来后电报流量一直很大,几乎每天都有往来的电报,而且电文都在中长之上。三号线刚出来时也是这样,但是后来减少了,最近有所增加,但不是很多,有的也都是一些短电报。”

海塞斯说:“至于特二号线,最近一个月很少联络,电报更是少,可以说几乎处于半冬眠状态。你曾经怀疑它是敌特空军的气象预报台,现在我认为可以肯定,就是。这条线,现在事实上暂时也是可以置之不理。最后要说的是特一号线,它是在特三号线出现之后不久恢复联络的,报务员和密码都换了,唯一没变的是机器,还是那台萨根用过的机器。萨根已经回国,电台的复活让我们可以想见他后继有人啊。”

这是陈家鹄回来后,海塞斯第一次跟他介绍工作情况。“最后我来说明一下为什么说首当其冲要破译四号线,因为——”说到这时,海塞斯突然发现陈家鹄呆若木鸡,似乎根本没在听他讲,便揶揄地叫唤他,“嗨,陈先生,你在想什么?”见他没理会,又喊,“嗨,你听见我说的吗?”

陈家鹄这才有反应,“听见了,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海塞斯问:“我刚才说什么了?”

陈家鹄说:“你说上面做了这个决定那个决定,我还正想问你,你说的上面是指谁?”

海塞斯一听即明白,他只听了个开头,后面根本没听,便没好气地说:“你的上面是我,我的上面是陆所长,陆所长的上面自然是杜先生,而杜先生的上面应该是委员长,我想这决定应该是出自你们委员长的。就是说,委员长给我们下达的任务是反特,把特务揪出来,让重庆太平。但你的心思我看还留在峨眉山上没回来,这怎么行?时间很紧迫啊,你们委员长还指望我们尽快破译四号线,从而寻到汪精卫的行踪,把他抓回来呢。”

陈家鹄埋头思索一会,抬头诚恳地说:“刚才我好像走神了。”

海塞斯说:“不是好像。你完全走神了。”

陈家鹄说:“可我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是什么呢?”

海塞斯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满,“是峨眉山上的雪景吧。”

陈家鹄好像没听见教授的嘲弄,仍旧痴痴地喃喃道:“什么?它是什么?怎么回事,它就在我眼前,我怎么就想不起来?”抬头乞求地望着海塞斯,“真的,我好像发现了什么,可就是想不起来,真见鬼。”

海塞斯说:“那你就好好想吧。”便走了,气呼呼地。他觉得这人有点让他陌生,或者说他以前的独特性不见了,变得像他身边的其他中国人一样不诚实,爱装腔作势,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换言之,他觉得陈家鹄这种样子是装出来的,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其实,陈家鹄是又犯了他的老毛病:迷症。也许跟那次头部受伤有关系,也许跟他当下求胜心切的心理有关,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总之,现在他的迷症老毛病似乎加重了,病发的几率在明显增加。以前,他一两个月才会犯一次,现在几天就会来一次。迷症犯时,记忆和时光都是被切掉的,这是一种病,现在陈家鹄和海塞斯都还没有意识到。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家鹄经常出现这种症状:教授在说,他在听,可听着听着就走神了,回过神来又总是说刚才好像想到了什么,试图极力想把它们搜索回来,却常常搜得痛苦不堪又一无所获。有一次,很奇特,他走神时,嘴里念念有词的,好像是在念一首诗,反复念。念到第三遍时,海塞斯终于把它听清并记录下来,如下:

全身有骨二零六,

配布四肢一二六。

上比下肢多两块,

余下八十在中轴。

面颅十五脑颅八,

每侧鼓室藏着仨,

加上躯干五十一,

中轴八十刚好齐。

他醒来后照旧没有记忆,好在这回有东西。海塞斯把记下的东西给他看,并试图帮助他搜索这首所谓的诗可能附有的深层意思。因为这里出现了很多数字,海塞斯觉得这里面可能藏着某个破译灵机。可他费尽努力搜索,依然无果,为此甚至痛苦得抱着头乱打转,让海塞斯看得都同情了。如是反复再三,也引起海塞斯的重视,他觉得这可能是陈家鹄的一种天才怪异现象,走神的表象之下,大脑其实在经历着极速运转,正如悲到极限时常常呆若木鸡一样。

海塞斯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自己身上也曾有过这种怪状,年轻时他经常是在与女人做爱时——在高潮来临时——在浑身痉挛、大脑被燃烧的血烧得要爆炸时——获得破译的灵感。按说,这时大脑是一片空白,可好几次他都在这期间听到天外之音——像天空被闪电撕开口子,像山崩地裂,像火山爆发,谜底就这样在剧烈的黑暗和阵痛中迸发、显现。为什么他那么迷恋女人?他是在冥冥地祈求灵感呢。这说来是一件荒唐的事情,可世上哪有比密码更荒唐的事?一群天才聚在一起,用天文数字在做藏猫猫的游戏,听上去很荒谬,很好玩,然而很多天才就因此而疯掉,更多的天才是被活活憋死。

密码!

该死的密码!

荒谬的科学!

该死的游戏!

当海塞斯意识到陈家鹄的走神有可能是一种天才接近天机、酝酿灵感的异象时,他开始有意识地引导他进入这种状态,期待能够出现一次奇迹,让他把失去的记忆——也许是一个至珍的灵感——从黑暗中收拾回来。引导的方式其实很简单,就是你跟他滔滔不绝地谈事,最好谈那些他可能熟悉了解的事,他听着觉得有趣又不要太有趣,太有趣了你讲的东西把他迷住了不行,太无趣你让他烦了也不行,必须要介于有趣和无味之间,要让他坐得住又分得了心,走得进去又走得出来,像在重温一册好书、一部好电影。海塞斯天真地想,就陪他玩玩吧,他身上有太多神奇的一面,多一个奇迹也不是不可能的。

就这样,海塞斯像个催梦师一样,一次次把陈家鹄引入迷症中,他不知道这有多么危险。事实上,每一次迷症都有可能把病人定格在迷魂中,那就是永久的失忆,就是灵魂出窍,就是精神分裂,就是脑子烧坏,像烧掉的钨丝。打个比方说,迷症中的人,犹如电压急骤升高的电灯,亮度会增加,但如果太亮,持续的时间太久,钨丝随时都可能烧掉。正确的做法是,每当人犯迷症时,要及时、巧妙地引导他出来,既不能突然断喝,猛然把他叫醒,又不能袖手不管,最好是放一点病人平时爱听的音乐,或者让病人的亲人、朋友,总之是病人平时熟悉的声音,慢慢引导他出来。可想,海塞斯一次次把陈家鹄引入迷症中是多么无知又危险,何况陈家鹄大脑才受过伤。

然而,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死神是个大鬼,病魔不过是个小鬼,陈家鹄能把那么强大的死神逼退、击败,那些小鬼似乎都不敢沾惹他了。所以,一次次迷症,虽然来得那么频繁,他都涉险而过:因为无知,如履薄冰,变成了如履平地。然后,有一天奇迹降临也就不足为怪,正如乱剑杀人一样,有点乱中取胜的意思。

奇迹是在元宵节的前一天降临在特一号线上的。

陈家鹄回来后,陆从骏曾召集破译处全体人员开过一个动员大会,给他们吹冲锋号。会后,海塞斯又把陈家鹄、郭小冬、李建树、林容容叫到一起,在楼上开了一个小会,明确了一下分工。五个人,四条线,陈家鹄全权负责最重要的四号线;二号线最次要,暂时要破译的条件也不成熟,但又不能完全放弃它,得有人盯着、养着它,这个任务交给了郭小冬;海塞斯全权负责一号线;林容容和李建树合力负责三号线——因为两人还需要师傅领路,所以这条线其实也可以说是由海塞斯和陈家鹄两人共同负责。对此,陈家鹄曾有不同意见,他建议海塞斯单独来负责三号线,理由有二:一,这条线出来之初海塞斯就在高度关注,深入研究,而对陈家鹄来说完全是新的,一点不熟悉,要介入进去会耗很大精力,不划算;二,一号线是复出的,当初的密码也是陈家鹄破的,他相对比较熟悉,容易做指导(其实另有隐情)。这个相对合理的建议,最终没有被海塞斯采纳,也许正是因为他深入研究过三号线,知道它的厉害,不想去啃硬骨头。说真的,他现在需要成果,否则就真成了“眼高手低”的大师了。

陈家鹄太想介入到一号线密码的破译中去,因为这条线以前是萨根的,他想从中捕捉惠子的信息——这就是隐情。所以,他一直在悄悄关注它,不时主动跟海塞斯提起。这一天,他又说起来,问海塞斯最近有什么新进展。

海塞斯说:“我担心它可能会启用完全跟老密码不相干的新密码,因为中间这条线静默了将近半个月,如果启用老密码的备用密码,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B本密,不应该静默这么长时间。你觉得呢?”

陈家鹄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当初你坚决不想让我插手这条线时,我就知道你在这样想,你担心我会落入A本密的老思路中,陷入泥潭,不能自拔。”

海塞斯说:“担心是真的,但不是担心你陷入泥潭。是的,一部密码研制出来后都分主本和副本,俗称A本和B本。如果A本在使用过程中被损坏,启用B本是毫无疑问的,但这次敌人明知我们已经破译A本,而且中间电台又静默这么长时间,我确实担心他们是启用了全新的密码。”

陈家鹄说:“有理。”

海塞斯说:“如果我的担心属实,一号线远还没有到实质破译阶段,因为电报流量还不够,我先给你做些铺垫工作,等你破掉四号线后回头再来对付它时可能会顺利一些,绝不是怕你陷入泥潭不能自拔。你有盖世神力,怎么可能陷入泥潭?”

陈家鹄说:“你给我上麻油呢。”

海塞斯说:“你听我说完,我现在其实有新想法。确实,正常情况下一号线启用老密码B本的可能性很小,但现在的情况并不正常。第一个不正常,一号线复出后电报流量锐减,还没有以前三分之一的流量。第二个异常,这条线原来掌管电台的萨根已经出问题,身份暴露,而且人都已经走了。掌管电台的人一般是小组老大,老大出了问题,敌人对这个小组可能会另眼相看,不信任。对一个不信任的小组,上面还会不会给他们一部全新的密码?我认为不会。可是抛弃它吧又会觉得可惜,这种情况下,我觉得上面很有可能给一部老密码的B本,吊着它。你看呢?”

陈家鹄说:“我觉得你有点一相情愿。因为萨根身份暴露就把整个小组看成二等公民,这想法太牵强。萨根身份虽然暴露,可由于他有外交官的特殊身份,我们既不能抓他也不能审他,实际上对这个小组没有根本性的伤害,凭什么怀疑整个小组?何况萨根现在已经走了,连后顾之忧都没了。我倒在想,一号线复出后电报流量减少,可能跟三号线的冒出来有关。你以前也说过,一号线复出后,三号线的电报流量也变小了。所以,我想两条线可能在一个小组内,之所以设两条线,是想迷惑我们。”

海塞斯说:“我也这样想过。”

陈家鹄说:“所以,你不妨把一号线的电报也拿来给我看看。”

当天,海塞斯把一号线复出后的总共三十七份电报和相关侦听日志都抄录一份,交给了陈家鹄。后者连夜看,最后对其中一份电报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总觉得这份电报有点怪,感觉像一堆人当中,其他人都着西装革履,穿得十分周正,独独一个人穿得怪诞,好像没穿外套,显得很不协调。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一时也想不清楚。反复研究侦听日志,他也注意到这部电台的下线有两个报务员:一个手法娴熟,是老手(姜姐),一个生疏,是新手(黑明威),而且后来老手不见,全由新手在作业。但这并没有给他什么启发,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新人刚上机作业由师傅带一段时间,这是很正常的,就像他现在带老李一样,带一段时间后新人自然要独立工作。

思而未果,他带着疑问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海塞斯照例来跟他交流,指望又把他引入迷症中去。陈家鹄正在继续思考昨天夜里没有想通的问题,便把这份电报找出来给海塞斯看,并将自己的疑问抛出来,向他讨教。

海塞斯说:“你说的这个情况我也注意到了,但我想这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发报的人因为独立工作不久,手生,加上当时可能精力不集中,发报的错码率很高。另一种情况是我们的侦听员在抄收时由于信号不好,或者精力不集中,或者水平的问题,抄收的错码率太高。错码率太高,给我们感觉就有点怪,四不像了。”

海塞斯说:“你也许会说,我们现在还没有破译电文,怎么可能感觉得出来错码的多和少?其实这道理很简单,打个比方,我现在不懂越南语,但由于我反复研看,我对越南语的字形已经有基本的熟悉度,如果在一堆越南语中突然冒出一些四不像的怪字符出来,比如冒出韩文,我虽然不明其意思,但照样可以感觉出怪诞来的。所以,我认为你提出的这个问题,就是这两个原因造成的,错码太多。”

海塞斯说:“我认为,要破译一号线,我们只能从一个角度进入,就是这些电报中会出现一些固定的词,比如萨根的名字,他走了,回国了,下面应该会向上面报告;还有我的名字。”说到这里,海塞斯把他曾跟姜姐相好后闹出的一堆麻烦事向陈家鹄一一说了。

就在说这些时,海塞斯发现陈家鹄又进入迷症状态。为了让他沉醉其中,海塞斯继续找话说:“我的名字将不止一次出现在这些电文中,从最初向上面举报我在这里,到后来我被逼走成功,他们肯定也会向上面汇报。这些名字在几份特定电报中的固定存在,犹如黑屋子的天窗,也是我们现在唯一可以钻的空子,找到天窗就可以破窗而入……”

这时,海塞斯听到呆若木鸡的陈家鹄突然痴痴地说:“密表……密表……密表……”连说好几遍,且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最后把自己吵醒。醒来后,陈家鹄依然不记得刚才在想什么。海塞斯提醒他说:“你刚才不停地在嘀咕,密表,密表,我想你是不是……”话音未落,陈家鹄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吼一声:“我想起来了!”

这次记忆没有丢失!后来,正是靠着这个危险又珍贵的记忆,他们成功破开了一、三号线的密码,包括四号线其实也破了,只是由于……怎么说呢,成果暂时还不能享用,要等待另一个契机来把它激活。

话说回来,那一天,姜姐乔扮成孕妇来同黑明威见最后一次面时,交给黑明威一包东西,其中有一样东西是一号线密码的密表。所有密码都由密本和密表两部分组成,密本是主体,体积大(少说有几本大字典那么多),一般都专门配有一只箱子。这么大的东西,姜姐不可能天天随身带着,所以平时就放在黑明威的房间里。但密表只有一册书那么大,完全可以随身带,姜姐就是这样的,为了安全起见,密表她是一直随身带着。这样既可以制约黑明威私自乱发电报,同时,万一黑明威被捕,房间遭搜查,密本被缴获,至少还有密表可以最后挡一下,是最后一条防线的意思。姜姐身份暴露后,不便再经常出来露面,便把密表交给黑明威,让他一手负责电台。

此时,黑明威已经学会如何操作电台,如何使用密码理论上也已经知道,但毕竟还没有实践过——这是后来他用错密码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姜姐把密表本交给他时亲昵地拍了一下他的脸蛋,这个挑逗性的小动作一下把他推到从未有过的意乱情迷的状态。姜姐哪里知道,他还是一个绝对的处男,还不曾被女人这么挑拨过。随后,姜姐走了,他顺手把密表本一丢(丢在书架上)惶惶地追出去,后来又惶惶地回来,心里全是姜姐的影子,那本密表本被搁在书架上,当时根本没放心上,后来要发报时也没有想起来。

当然,那只放密码本的箱子他是不会忘的,这是他房间里最需要保密和保护的东西,平时放在床底下,每次发报前姜姐总是把它拿出来,对着它译报。译报很简单的,用他师傅(姜姐)教他的话说:就跟查字典一样。正因为简单,他第一次实践也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很快对着密本把文字都译成了电文。可他忘了这只是程序之一,之后还要给这些电文用密表再打扮一下,形象地说,就是还要给它加穿一套外衣。

电报就这么发了出去!

这就是那天晚上令陈家鹄觉得十分怪异的那份电报,没穿外套的,而陈家鹄在迷症中恰恰是想到了这点:报务员在译电时忘了加用密表。至于为什么忘,是因为马虎,还是不懂,还是什么原因,陈家鹄并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关键是他想到造成这种怪异的原因可能跟漏用密表有关,这就够了。

那么这想法对不对呢?

可以马上验证的。如果确实如此,上线在收到这份“裸电”后必将立即给下线回电,提醒这个问题,一般这份电报会短。就是说,只要查一下侦听日志,看一看这份裸电发送成功之后,上线是否立刻给下线发短电一封。一查,果然如此,四分钟后上线即回复一封只有七个字的短电。

那么这封短电会说什么呢?这个意思就非常局限,肯定是在提醒或者骂下线漏用密表。只有七个字,又是那么局限的意思,要对上去不会太难的。海塞斯当即把楼下的四位分析师喊上楼,一起来“排句”。所谓排句,就是根据特定的意思(即提醒或骂下线漏用密表)和要求(七个字)造句,把相关的句子全排列出来。因为字数少,意思又这么明确、局限,可以造的句子数量也是有限的,几个人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最后也只罗列出一百多句。然后,把这些造句请演算师一一去演算,如果哪句话的演算出现归零,就说明对上了,就是它了。最后,演算证明这句话是:

笨蛋你没加密表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行傻乎乎的“七律诗”,便是这部密码的蚁穴,裂缝,破绽,断口,天窗……至此,这部密码告破已是指日可待。三天后,在破译处全体人员夜以继日拼命捣鼓下,一号线的“密码大厦”轰然坍塌。再说,本来陈家鹄和海塞斯都在怀疑一号线和三号线是同一个组织,现在密码在手,自然要去试探一下——不是举手之劳嘛。

一试,呵呵,没错的,就是一回事,它们是个连体人,心连心,手挽手,生死与共。对黑室来说,一枪撂倒俩家伙,开心啊,快活啊,爽啊。可能是爽过了头,不论是海塞斯,还是陈家鹄,还是陆从骏,还是……总之,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个“连体人”居然还连着一个人,就是四号线。如果有人想了,那真是要爽死人,不就是再举一下手嘛,四号线就完蛋了。事实上,此时它已经完了蛋,可由于根本没人去这样想,暂时尚能苟延残喘一阵子。

为什么没人去想?当然不是因为得意忘形,高兴得昏了头,甚至恰恰相反,是因为太清醒,太明白一些规矩、常识。试想,汪精卫是什么人嘛,人上人,马上又是要当总统的大人物,日帝国眼里的心肝宝贝,大红人,怎么会那么贱,那么卑微,要跟人合用一部密码?问题就在这里,大家把他想高了,把一只青蛙当做了老虎。确实,当时包括蒋介石在内都没有想到,汪精卫寄人篱下的境况会那么惨,基本上就是个瘪三货色。

话说回来,既然四号线还“活”着,陈家鹄肯定还得忙,海塞斯作为他寻觅灵感的搭档,自然也闲不下来。由于刚尝过迷症的甜头,这下两人都迷上了这玩意,他们不知道这游戏的危险性,无知而无畏,一时间简直疯狂地玩上了。好在陈家鹄有鸿运罩着,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脚。鸿运也包括姜姐无意中的鼎力支持,要不是她及时出现,危险的游戏老这么玩下去,保不准哪天就出了事,湿了脚——一失足成千古恨。所以,归根结底,陈家鹄的平安无事,得对姜姐的及时出现鞠一个躬。

姜姐是正月十三,也就是陈家鹄从迷症中捕捉到珍贵记忆的前一天,到达河内的,她错过了与汪大人一起吃年夜饭的机会,但赶上了过大年,正月十五,闹元宵,吃汤圆。没有一错再错,还算是不错。人在客乡,东躲西藏,日子其实并不好过,蛮煎熬的。但因有似锦的前程鼓励着,有盼头,他们还熬得住,苦中有乐啊。但有人熬不住,生病了。谁?就是最先跟汪大人出来的报务员,那个姓裘的杭州姑娘,重感冒,发高烧。发高烧怎么工作?这不,汪大人有急事要跟相井联系,怎么办?

没事,姜姐不是会嘛,顶一下吧。

就顶了。

其实也就是忙乎了半个钟头,发了一份并不长的电报。可他们哪里想到,姜姐的中指头刚用上功,属于是试音性质地刚敲了几下发报键,这边的蒋微就用耳朵把她“认”出来了。

一个原来一号线下线的报务员突然出现在四号线的上线上,在汪贼身边!至此四号线终于活到头。如果说之前谁都没想到它们是“三连体”,那么这时候谁都会这么去想。

想了就好,试一下吧。

一试,呵呵,历史重演了!

就这样,从此,汪贼一行的足迹逐渐暴露出来。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一日子夜时分,河内高朗街二十七号洋楼内枪声大作,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汪精卫的行动精彩上演,死伤者的血从三楼一直流到花园里,钻入泥土,其中一定有一个美女告别人世的血,那便是姜姐。一度怀疑也有汪精卫的断魂血,但事后证实,这是个谣传。那天晚上,汪精卫临时与曾仲鸣换床而睡,曾替汪而死,汪贼侥幸不死,似有天意。

老天注定他还要臭上加臭,臭名昭著,遗臭万年。

虽然杀贼行动告败,但这并不影响陈家鹄的声名秘密地远播和身价大涨,这个把死神赶走的年轻人眼下正红得发紫,从头到脚都红彤彤的,虽然他深爱的女人生不如死,虽然他的目光里饱含孤独的神情,虽然他的生命遭受着可怕迷症的威胁,虽然延安的同志对他念念不忘、情有独钟,虽然他至今尚不是党国的人,虽然——虽然——但是,不管怎么样,从五号院到三号院,乃至一号院,凡是该知道他的人都对他满怀敬意,凡是该有的荣誉都对他毫不吝啬,凡是该给他的特权都对他全面开放,而他在性情包括信仰上存在的这个缺点那个瑕疵,凡是该原谅的一概原谅不贷。总之,他有点像神了。

(本部完)

2008年5月21日开工

于成都罗家碾

2009年8月23日完成全书初稿

于杭州青园小区

2010年9月10日修改

2010年12月3日改完本部

于北京银行杭州分行会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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