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事发后整个下午,我像突然发了笔秘密横财,心里乐坏了。我过于激动,在办公室里坐不住,想下楼去透透气,刚出楼门便看见林婴婴,她正一个人站在不远处,向我露出迷人的微笑。我走过去,四顾无人,低声说:“恭喜你,这次你可立了大功。”她说:“还有好消息呢。”我问:“什么?”她说:“晚上找个地方详谈。”我说:“好,去哪里?”她说:“诊所。”看我稍有迟疑,她马上拉下脸顶我:“怎么,鸡鸣寺交代过,不准你带我去那儿?”是的,但我说:“没有。”她说:“那就带我去。”我说:“晚上八点半,你到杏子胡同口等我。”
入夜,我和林婴婴分别坐着黄包车,在杏子胡同口见面后,又一前一后,前往诊所。到诊所后,我看见秦淮河也在诊所,和革灵坐在前厅,我们的出现让他们吃了一惊。秦淮河赶紧出去放哨。革灵关了门,说:“你们怎么来了?外头闹得那么厉害。”我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这年头哪天不闹腾?”革灵看看林婴婴又问:“有事吗?”她孩子气地说:“来请功啊。”革灵问:“请什么功?”林婴婴看看我,格格地笑:“还是你说吧,让功臣自己说这不成王婆卖瓜了。”
这天晚上,我们像过节似的,革老开了一瓶酒请大家喝。我喝多了,他给我扎针解酒。真是灵光!一分钟前后脑勺还痛得跟个破鸡蛋似的,一针下去,疼痛顿时轻了,又一针下去,后脑勺消失了,破鸡蛋好像滚到了胃里,只剩下胃里一股烧灼感。革老说:“这没办法了,谁让你喝这么快的,酒要慢慢品。”我说:“不是高兴嘛。”我真的很高兴。他说:“如果你想让胃也不难受,只有一个法子,继续喝。”他说再喝上一杯,让胃受不了,吐出来,就好了。说得大家都笑了。
何止是我高兴,都高兴呢。
革灵大概是自中华门牺牲后第一次露出笑颜。
有时候,我想我们冒死工作不仅仅是为了信仰,也是为了让生活中留下这些难忘的记忆。这天晚上尽管我喝多了酒,但每一分钟的事情,大家说的,做的,哪怕是一丝笑容,甚至连守门的黄毛土狗在月色中的睡态,我都记了一辈子,任何时候想起来都历历在目。
02
白大怡的死,不仅仅是他的死,林婴婴的工作调动似乎也迎来转机。该来的人死了,这就是林婴婴的机会。一天中午,我吃完饭从食堂出来,正好看见卢胖子在前面迈着方步走。把卢局长叫成卢胖子、胖子,把俞副局长叫成俞猴子、猴子,这都是林婴婴的发明,以后我们在私下经常这么叫他俩,确实很贴切的:一个是形似,一个神似。
“吃过了?”我追上去跟卢胖子打招呼。
“吃什么,根本没胃口。”他气休休地说,“烦死了,野夫又在作践我,说什么我们保安局一定有军统分子,凭什么嘛,白大怡不是在他手上出的事,非要找我的碴。”我附和道:“就是,人在他手上,事情出在他的眼皮底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说:“不过我也怀疑这是军统干的,这死人是白崇禧的冤家哪。”我说:“是军统错不了,问题是哪里的军统,我觉得十有八九不在我们身边,甚至不在南京。”他问为什么,我答:“听说这人在来南京前,在上海火车站就遭人暗杀过,我怀疑这些人都是从上海追杀过来的。”
这话似乎安慰了胖子,他停下来看着我深有感受地说:“理是这个理,可人家说是你的问题怎么办?你说,这事起头跟我们无关,结束也不在我们手上,他凭什么把矛头指着我们。”我说:“这不正常嘛,他脏了身子要找人给他当替死鬼嘛。”卢胖子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说:“不瞒你说,我现在也是死了心,反正只要出了事总有我们的份,八杆子打不着也要打。”我说:“这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绕着圈子把野夫责备一番,让局长大人心里稍微通顺一些之后,言归正传。
我说:“我要说的是老话,调个人给我,我确实人手不够,加上秦时光这家伙你知道,整天迟到早退,往外面跑,哪能做事。”胖子对秦时光早有成见,因他是猴子的死党,所以开口闭口总叫他四眼狗:仗势欺人的货色。一提起他,他便恢复了局长大人的口气,板着脸说:“这条四眼狗做的都是没屁眼的事,我知道他经常出去乱窜,不是搞女人就是搞我。”我说:“我发现他最近常往野夫机关长那边跑,你要小心一点,可别让皇军那边对你有看法。”他哼一声,骂:“我还怕一条四眼狗不成!”我说:“不是怕他,是要防他。他们跟76号院那帮人的关系本来就好,如果皇军那边再不支持你,我们就被动了。”他气冲冲说:“你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都治了,最先要治的就是他,秦时光!”我说:“所以你更要给我调人,多一个人我也就可以多盯着他一点。”
见他思量着,我趁热打铁,“电讯处新来一个报务员,叫林婴婴,我在舞会上跟她接触过,感觉人不错,听说她跟上面关系也不错,把她给我怎么样?”他干脆地答复我:“她?怎么可能?刚来,谁都不了解她,怎么能去你那边?”我故作惊讶说:“你也不了解?我听秦时光说她是你的人。”他说:“哼,他知道个屁!老实告诉你,她是上面,最上面,总统府压下来的,我对她也不了解,到现在才见过一面。”他脸上露出不正经的笑容,说:“她很漂亮是不,你该不会是被她迷住了吧?要是这样,我劝你早收手,她的后台可不是一般。”我说:“你把我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想,既然她上面有人,有后台,我们更要拉拢她,把她养在我那儿,保准会成为你的人。”他恢复了正常语气,说:“小心行得万年船,我不会把一个不明底细的人安插到你那儿去的,你那儿必须是我的净土。”
汪伪政权聚拢的本是一群乌合之众,追名逐利之徒,所以四处是帮派体系,裙带关系,各帮系之间离心离德,明争暗斗。保安局内也是这样,卢、俞二人貌合神离,双方用人都十分小心,像林婴婴这种从天而降的人,来历不明,两边都不敢重用的。我首次出击,试探一下,连个盼头都没摸到。
出师不利!
在下次舞会上,林婴婴知情后一言不语,陷入了某种不愉快的沉思之中,脸上有一种凝固的、受苦难的表情。但她也许意识到自己这个样子在一群怒放的鲜花中有些失态,便端起桌上一杯甜酒,一饮而尽,接着咯咯大笑起来,像一朵恶毒开放的虞美人,妖艳又性感,一下把她刚才的失态淹没在笑声中。我的脸几乎马上有种被目光烫伤的不安感,因为我看见一道雪亮的目光向我刺来,那是秦时光妒嫉的双眼射出的。当时他正跟静子在跳舞,林婴婴的笑声惊扰了他,没等曲终他就走出舞池,朝我们走来。
林婴婴说:“也许我得好好使使你身边这把刀,他爱上我了。”
我说:“他是猴子的一条狗,当心激怒他咬你。”
她说:“不会的,他在做梦,一只狗正在做梦呢。”说着又咯咯笑。
秦时光过来问我们在笑什么,林婴婴有板有眼地说:“我们在说一只狗做梦的笑话。哦,老乡,你应该想办法帮我弄到这样一只狗,它从不咬人,也不叫,整天躺在屋檐下的走廊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做着一个个美梦,从不站起来一下。因为从不站起来,一只燕子在它温暖的胸脯上筑起了窝。”
秦时光装模作样地说:“啊,这样一条狗,需要有人打断它三条腿,弄瞎一只眼睛,还要把它的舌头割了,牙齿拔了。”
静子看看我,说:“那太残忍了。”
林婴婴上前拉住静子的手,撒娇又撒泼地说:“不,静子姐,我就要这样一条狗嘛。”亲昵的样子,好像静子和她是两姐妹,至少是过往甚密的闺友。可事实上,这才是她们第三次见面。静子从开始本能地不喜欢她,到后来视她为小姐妹,闺密,中间似乎没有什么转折,像水在槽中流,怎么流都是被规矩了的,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就是林婴婴,她身上有种莫明其妙的吸力和引力,能够叫你回着她转,跟着她走,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我不知道她天性如此,还是特殊的工作把训练成这样的,应该是两者兼而有之吧。
03
空气间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和野草的清香。
大约一个月后,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和林婴婴有一次重要约会,是在郊外一座被当地人用各种各样传说编造起来的神山上,整座山好似一枚巨大的马蹄形印章。人们说这是玉皇大帝掉在人间的一枚天印,故名天印山。三百年前一位道士曾想在山上营造自己不朽的法场,但石砌的庙宇刚刚落成,一夜间便倾塌为一堆废墟。我们看到一顶破旧的尖塔和一个房屋的地基,这便是不朽的法场消失的最后一个象征。我们在历史的石阶上坐下来,头上顶着下午三点钟的灼热太阳,周围是一片在秋风中败落、芜杂的茅草。在他们目极之处,城市散漫地坐落在山水的环抱之中,不伦不类,龌龊不堪,犹如一桌子狼藉的杯盘。
有些时间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而有些时间又可能什么都会发生,这天下午就是这样一个时间,似乎什么事都发生了,起码都可能要发生。这一个月来,我为了让林婴婴进入核心部门工作——这也是后来王木天特使交给我的任务,已经明的暗的做了不少努力,但都白费功夫。由于卢、俞两人的矛盾,我简直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完成这项任务。那天下午,林婴婴告诉我说:
“我得到保安局的一个天大的秘密,上海76号院那帮杂种,准确地说是李士群和丁默邨这两条狗不信任卢胖子。为了架空他,又不想让他察觉,他们和俞猴子私下开设一部无线电台,随时在进行秘密联络。”
“有这事?”
“肯定。”
这是我们保安局内的秘密,秘密中的秘密,偌大的保安局内也许只有俞猴子与秦时光两人知晓。林婴婴正是从秦时光那里探听到这一秘密的。我马上激动起来,兴奋地说:
“这是一块敲门砖,你可以借此攀上卢胖子这棵大树。”
“是啊,”林婴婴说,“我也这么想,但光知道不行,我们应该弄到电台的频率、呼号、联时以及密码,让他当个第三者,用耳可以听,用眼睛可以睹。否则卢胖子在无法证实我们忠心之前还是很难器重我。”
“那些东西怎么能弄到呢?”
“偷!”
“偷?去哪里偷?”我问,“我正想问你,他把电台设在哪里?”
“家里。”
“难怪他上班老是迟到早退,原来他在家里还有一摊子事。”我说。平时秦时光跟俞猴子走得近是不假,但他们居然如此险恶地对付卢胖子还是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我觉得卢胖子早晚要栽在他们手上。”林婴婴说。
“所以你更要小心。”我问她,“你现在跟他接触多吗?”
“当然多,”她嫣然一笑,“不多能探到这么大地雷?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从包里掏出四把簇新的铝制钥匙和一部德国莱卡相机交给我,“我已约他今晚出去喝一杯,希望你成功。”
她要我今晚就行动,去秦时光宿舍“走一趟”。
这天晚上对我来说变得格外珍贵而惊恐,我要动一动李士群等一伙人的心脏,那里面鬼知道有什么隐秘装置,也许只要我手里仿制的钥匙一插入锁孔,某个卧室里就会响起尖利的警报声。我经历的每一分钟都可能是最后一分钟!四把钥匙实在是太多,也太新了,它们将开启的也许不是秦时光密室的门,而是我的地狱之门。去冒这种险无异于赌博,任何力量或心智都无法决定成败,成败只能挂靠在“运气”两个字上。
感谢上帝,那天晚上突然向我伸出仁慈的双手。我是幸运的,没有一把锁(两道门,两只铁皮箱总共四把锁)不在这四把簇新的钥匙中,没有一次惊恐的经历让我持续得太久,没有一个动作注定我留下蛛丝马迹,没有人看见起点,也没有人听到我无穷无尽地按下快门的咔嚓声——我觉得这声音像枪声一样尖锐,震耳欲聋。当林婴婴打来电话,通知我秦时光已离开她时,我怀着一种丧魂落魄的快乐告诉她:
“一分钟前,我已把一切甚至连像一滴眼泪一样的逗号,都装在了你的镜子(相机)里。”
三天后,林婴婴拿着我的“摄影作品”敲开卢局长办公室的门。秘书小唐请示局长同意后,把她放进去。局长正在批阅文件,之前他知道林婴婴的来头,曾主动与她见过一面,这回人家登门拜访,自是客气十分,嗯呀啊的挤出不少笑脸欢语。当天晚上,林婴婴对我转述了她与局长会面的全部过程,她说——
我把胖子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最后把目光落在他一头白发上,认真地对他说:“第一次看见局长不戴帽子,发现有不少银发。”
他说:“老了。”
我说:“不,局座主要是太操心。”
他对着案头的文件呶呶嘴说:“是啊,你看每天都有这么一大堆事儿要做。当然,为报答皇军和汪总统的知遇之恩,不鞠躬尽瘁也不行啊。”
我说:“也是。不过,以我之见,身累不如心累,公务缠身只是身累,暗箭防不胜防才令人心累。正如万兽之王的狮子,一面要全心全力捕食,一面又要盯防猎户的暗算,即使再强健壮硕,恐怕也会疲惫。”
他听得一怔,对我正色道:“你想说什么?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
我说:“局长,您身边有小人,在暗中对您使坏。”
他说:“别胡说八道,哪儿来什么小人?”
我说:“局长您光明磊落,胸怀坦荡,可未必人人都是君子,有人在背后对你放暗箭呢。”
他说:“什么人?你听谁说的?别造谣生事。”
我说:“我可不是听说的,是看到的。”
他说:“你看到什么了?”
我说:“有人私设电台。”
他说:“谁?”
我说:“姓俞的。”
他说:“你是说俞副局长?”
我说:“是,俞猴子想做曹操,把您当汉献帝耍。”
他说:“他干了什么?”
我说:“他每天都用电台对您搞暗渡陈仓。”
他霍地站起身,看了我一眼,又坐下,强作镇定说:“怎么可能?”
我说:“按常理说是不可能,不过他本来就不想按常理出牌。”
他说他能出什么牌。我说:“他已经把我们保安局一分为二,但还不满足,还要独占鳌头。”他说他这是做梦。我说:“如果有丁大人作后盾就不是梦了。既是电台必有双方,一方是他,你的部下;一方是你的上司,丁大人和李大人,你信吗?”他说不可能。我说:“知道您谨慎,也知道您肯定会有兴趣看,所以都替您带来了。”说着从手提包里取一沓相片,交给他看。
不看则已,一看火烧油,他咬牙切齿地问:“你这都是从哪弄来的?”
我说:“秦时光的狗窝里。”
他骂:“他妈的,又是这个瘪三!”他一把将照片扔到地上,开始给你(金深水)打电话……
以后没有一件事情是不可以想象的,林婴婴捏着俞猴子的“尾巴”投靠了卢胖子,局长大人。卢胖子把她调至身边,表面上是他秘书,实际上是他的第三只眼,是他的“秦时光”,每天的任务就是窃听“宁沪”私语。这时她的身份已神奇到这样地步:既亲爱地扶着卢胖子的臂膀,又恶毒地捏着俞猴子的尾巴,两边都有她的视野和触角。
04
这一个月里,李士武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野夫几乎天天打电话问:凶手找到没有——射杀白大怡的神枪手!有一天,久等无果的野夫把李士武叫去他办公室,丢给他一粒XB12—39狙击步枪的子弹,咬牙切齿地发话:
“尊敬的李处长,你在试探我的良心。告诉你,本机关长有良心,但耐心有限,我限你半个月内必须找到凶手,否则你就给我吞下这颗子弹!”
半个月一晃眼要过去,急得李士武走路打瞌睡,因为天天夜里睡不着觉。这天,我和李士武吃完午饭一起从食堂出来,我想打探一下他搜捕工作情况,跟着去他办公室闲聊。聊着聊着,他坐在沙发上,居然抽着烟就睡过去了。我正准备离去,忽见马副官押着一个人,急冲冲从外面回来,向李士武报告说凶手抓好到了。我心一下紧缩起来,悄悄观察此人。他穿扮完全像个农民,三十来岁,胡子拉碴,邋里邋遢,身上散发出一股汗酸味。但仔细辨别,似乎又不像个农民,他目光镇定又机灵,会讲官话。我偷看他手,手大掌糙,右手食指明显有老茧。像个枪手!我心急如焚,连忙借故离去,向林婴婴通报此事。开始林婴婴听了也面露慌乱,焦急万分,但听我描述枪手的长相后,她笑逐颜开,说:“李士武抓不到李逵,抓了个李鬼来冲数,看来我们有好戏看了,也许我们借机把李士武送进班房。”
下班前,李士武带着“凶手”的“供词”来找卢局长汇报工作。这块工作是俞猴子管的,按说,公事公办的话,李应该去找俞汇报这工作。但因为猴子是他的主子,这是一出假戏,李士武不想把自己主人牵连进来。所以,他找卢胖子汇报这工作,其实是阴谋中的阴谋,万一东窗事发,他可以反咬胖子一口,同时自己一身干净的俞主人还可以保他。
林婴婴告诉我,她把李士武放进去后,一直猫在门外偷听里面的对话,先听到的是卢局长的声音:
“哦,你找到暗杀白大怡的凶手了?”
“是,”李士武说,“刚刚招供,人和枪都在我办公室里。”
“是从哪里找到的?”
“周庄。”
“周庄?是乡下人?”
“嗯,他装的是个猎人,实际上是只重庆的‘山鳖’,以前是上海航七团的狙击手,神枪手,打过淞沪战争,现在是戴笠的部下,叫周大山。呶,这是他的供状,你看看吧。”
“我看有什么用,让野夫机关长去看吧,你跟机关长立了军令状的。”
“嗯。”
“那把人快交上去,去交差啊。”
“你要签字我才能交人。”
“听到这里,”林婴婴对我说,“我立刻端上一杯水,敲门进去,看到卢胖子正握着笔,准备在那份报告上签写意见。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是什么。我当然知道这里面有诈(是她安排了那次狙击行动,她当然知道谁才是真人),全然以秘书的口吻,建议胖子去看看人。我说,这么重要的事局长你怎么能连人都不看一眼就签字?”
“李士武对我说,放心吧,人赃俱全,不会有错的。我说举步之劳,去看一下何妨,力荐局长去现场看人。胖子同意去看后,我又临时把俞猴子喊上一起去看,搞得很慎重,李士武恨不得追我的影子踏。看了人,我心里更加踏实,知道这是李士武找的替死鬼,力劝胖子不要签字,把权力还给俞猴子。我说局长,这是我们俞局长主管的业务,您要尊重俞局长,不要什么都搞一枝笔嘛。我说了一大通,说得冠冕堂皇,正气凛然,把卢胖子气得拂袖而去。回到办公室,他朝我发火,说我疯了。我不卑不亢地反问他,我说我的局长大人,难道你不觉得这里面有诈?即使你看不出他们的诈也该看出我的诈啊。我说,局长你该想到,我当着俞猴子的面这么说你,肯定事出有因。他问我有什么原因,我说,如果不出我料,到明天的这个时候,局长您就要感谢我了。”
第二天,根本没到这个时候,才上午十点钟,野夫召集我们所有处以上军官开会。会议一开始,野夫便厉声责问李士武:“你给我说老实话,周大山到底是个什么人。”李士武说他是枪杀白大怡的凶手后,他说:“我再问你一遍,周大山到底是个什么人!”李士武老调重调,气得野夫拍桌子骂:“放屁!给了你一次机会你不珍惜,现在你就只有等着去死了。”掉转头,指着马副官,“你说!机会给你了。”
马副官起身,勾头勾脑地看看李士武,欲言又止。卢胖子催促他说:“机关长在这里你怕什么,是什么就说什么。”马副官咳嗽两声,如实道明真相:周大山不是凶手,是李处长让他去找来的一个替死鬼,他本是南京乡下周庄的一个猎手。
李士武跳起来,“你放屁!是你……”
野夫大拍桌子,“放肆你!闭嘴,让他说,我说过你没机会了。”
马副官清清嗓子,越说越大声:“事情是这样的,李处长……他说他跟机关长立了军令状,必须找到凶手,找不到要丢脑袋。我们找了一大圈,一点线索都没找到,他怕机关长问罪,安排我四处去找一个顶替凶手的人,最后我在周庄找到了。我说……欺骗皇军是死罪,劝他不要,他说天知地知,只要我守口如瓶就谁都不会知道。可是……可是……”
不管是什么样的“可是”,结果是一样的,李士武因此以“欺骗皇军罪”被当场带走,关进班牢。
06
进班房还不是李士武倒霉命运的结束,林婴婴还要把他钉上“军统内贼”的耻辱柱上。这天一大早,林婴婴问我:“李士武有没有家属?”我说:“他老婆孩子就跟我住一栋楼。”她问我:“你跟他老婆熟吗?”我说:“还行吧,有什么事吗?”她说:“你想办法尽快去通知他家属,告诉她李士武已经被野夫抓走,情况很严重,可能要枪毙。一定要说得严重一点,非死不可,让她去闹,去求情,争取见李士武最后一眼。”我问她有什么打算,她说:“他们不是口口声声有内贼嘛,我们就满足他们吧。”我又问:“你想干什么?”她说:“那就看你能给我干什么,现在你的任务就是给李士武家属去煽风点火,一定要让她意识到丈夫就要死了,她无论如何要豁出去跟丈夫去见最后一面。”
我说:“我还是不懂你想干什么。”
她说:“以后你会懂的。”
果然,第二天下午我就懂了,那时我正在办公室一如继往地举着望远镜看我的“消息树”,突然空中传来一声枪响。半个小时后,林婴婴像只刚逮到一只大耗子的小猫一样,欢快无比地溜进我办公室,兴奋又压抑地对我说:“李士武下地狱了。”我很震惊,问她怎么回事。她反问我:“难道你刚才没听到枪声?”我说:“听到了。”她说:“那就是送他下地狱的鞭炮声,他继承了白大怡一样的噩运,正在院子里好好的走着,突然被远方射来的子弹断了魂。”说话间,她忽从身上摸出一沓钞票给我,说:“你去看看他家属吧,犒劳她一下。这次行动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全靠她给你及时准确地提供关押李士武的地方。我一听他关押在那个地方就知道有戏了。”
我这时才明白,为什么林婴婴非要让我去鼓动李士武老婆见李,因为只有见了他,才能知道他关押在哪里,然后才可以安排枪手狙击他,因为野夫不可能去班房里审问他。野夫会在办公室里提审他,而野夫的办公室是固定的,现在李士武的关押地也明确后,他走的路线就可以排出来,枪手就可以选择固定的地方守候他。
我问她:“那个神枪手到底是什么人?”
她笑道:“反正不是我,枪响的时候我正在给胖子泡茶呢。”
我说:“但肯定是你安排的。”
她说:“这还用说吗?”
我说:“所以我问你他(她)是谁?”
她说:“对不起,无可奉告。你该知道规矩,不该问的不要问。这是一号的人,这里任何人都无权知道。”也许为了岔开这个敏感的话题,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对着我茶杯一碰,“我觉得我们应该庆贺一下,来,因陋就简,以水代酒,为我们小小的胜利果实干杯!”
我们碰杯,一干而尽。
我们沉浸在幸福中,你一言,我一句,有说有笑。最后,她想起一首待,背诵道:“我们从事的是世上最危险、最残酷的事业。我们采取的每一个行动都可能是最后一个,甚至一道不合时宜的喷嚏都可以让我们人头落地。”
我背:“但是,死亡并不可怕。”
她背:“因为我们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我背:“为亡国而生,轻如鸿毛。”
她背:“为救国而亡,重于泰山。”
我背:“革命尚未成功。”
她背:“同志仍须努力。”
我背:“一路平安,同志们!”
我背完最后一句后,她激动地上前握住我的手,高兴地说:“你也会背这首诗啊。”我说:“这是我的座右铭,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默诵一遍。”她开怀大笑道:“哈哈,我也是这样的,我们不但志同道合,连生活细节都不谋而合,哈哈哈。”
秋天了,天高气爽,阳光如梭,轻风送爽,一只小鸟欢快地从我们窗外的空中一掠而过。
这之后,俞猴子作为李士武的主子,又是“周大山事件”的审查把关者,在野夫眼里一落千丈,而林婴婴在卢胖子心里则变得越发宝贝了。那以后,保安局里没有一个声音是我们听不到的,没有一个行动是我们不知晓的。正如什么事情都会恰恰发生在一个时间里,什么事情有时往往也会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林婴婴就是这样一个人,什么不可能的事情都会被她不可想象地创造出来,她撑顶起双手,便把保安局的地下世界支立起来,而且这世界还相当发达。他和战友们活动于此,游刃有余,一点也不感到局促,不感到封闭和危险;我们置身其中,既看到了遥远的星辰之外的奇观,也看到了深在海洋之下、地球中心的微妙。
林婴婴,像一面巨大的魔幻的镜子,保安局的一切细微、奥妙,无不显现在她这面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