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柳荫下的龙女
正当桃花汛季节,风急浪高。此时日又西斜,暮色四合,峡谷中愈觉阴沉。任是惯走峡江的船只,也不敢夜航巫峡,都停泊在巫峡入口处的巴东官船渡,等待次日天亮之后再起程。
巴东县令朱逢春的官船,正乘着暮色,逆流而上,缓缓驶向官船渡。
巴东本是大宋最小、最穷的县,兼之民风强悍不服教化,历来被为官者视为畏途。不过自从一代名臣寇准寇大人在巴东知县一职上崭露头角之后,巴东之小与穷虽未改变,但名气却已是扶摇直上。初登仕途的青年士子们,往往将巴东知县一职视为终南捷径,私下里认为,若不是朝廷寄予厚望的年轻官员,是不会被派往此地磨炼的。
朱逢春出身将门,却弃武从文,考中进士,只此一项,已颇得朝中大佬们的赞赏;更兼他耳濡目染,自幼熟知政务,处事干练,绝非寻常来自田间草莽的士子可比,是以大佬们对他期许甚高。朱逢春被派往巴东任职,朝堂上下,心照不宣,皆知以朱逢春的才干,这不过是他青云直上之前的必要铺垫。
朱逢春到任已有两年,虽然不能说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倒也算平安无事。比起被当地刁民弄得焦头烂额的数位前任,已足够得一个“卓异”的考语了。
这日,他出去处理一桩土人族殴的案件,本来天色已晚,当地长老挽留他暂住一宿,但是巴东县城传来消息——他的七妹凤凰,正在县衙中等他。
凤凰远道而来,必有要事,朱逢春不得不尽快赶回县城。
巴东县城已经在望,凭栏而立的朱逢春,眼角余光突然注意到江上泛起的一片颇为异样的银白水光。一旁的船夫惊叫起来,“咦,好像有条大鱼!那么大的鱼,可真少见!”
另一名船夫则打了个哆嗦,“不会是龙女出来了吧?”
在峡江之中兴风作浪的龙女,两年前不知从何处而来,据说相貌本就丑陋,被人嘲笑之后,恼羞成怒,更迁怒于世间一切美貌女子。若哪艘船上有漂亮女子,龙女必定要逼迫这女子毁容之后才许船只过江,否则就会船毁人亡。川江之上称她为“龙女”,一半是因为她水性精熟得仿佛生长于水中的蛟龙;另有一半便是因为她如同传说中的龙王一般,颌下有这么一片逆鳞,忤之必定杀人。
又有人嗤笑道:“咱们船上哪有漂亮姑娘引得来龙女?”
朱逢春听他们说着说着便开始争论起来,略一思忖,目测了一下距离,微微一笑,道:“听说江上有水怪,那么大的鱼,别是水怪吧,待本官射一箭试试!”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左靴筒中抽出一张折叠短弓,从右靴筒中抽出一支短箭,待到江面水光再起时,一箭射了出去。
水光中的黑影沉了下去,再也没有出现,江面上却也没有泛起血迹。
朱逢春疑惑地收起了弓箭。
他确信自己没有失手,但是究竟射中了黑影的哪个地方呢?
还有,他突然觉得,那好像不是一条鱼……
他倚在栏杆前,搜寻着江面。
江面宁静如初。在他的视线所不能及的水面之下,一个纤巧的身影慢慢地潜游到了岸边柳树的阴影之中,悄悄浮上水面。
那是一个年轻的少女,有着岭南女子特有的深目高颧、窄脸长颌,抬头仰望着船上极目远眺的朱逢春。
短箭不偏不倚地咬在她的口中。
朱逢春万万没有想到,他射中的是一条美人鱼。
一条默默地仰望他一生的美人鱼。
那少女隐在阴影之中,脸上的神情似是欢喜又似是悲伤,默然遥望朱逢春的官船靠向渡口。苍茫暮色中,朱逢春的身影在山道上渐渐不见,那少女兀自怅然出神,直至察觉到靠近的船只激起的波浪,方才悄然没入水中,只留下长长的柳枝在夜风中轻拂水面。
朱逢春接过家信,却不忙拆看,而是紧皱眉头看着眼前长眉飞鬓的俏丽女郎,“凤凰,你大老远地跑到这儿来,究竟想做什么?”他才不相信,凤凰会为了替她五嫂送一封平安家信,专程跑到巴东来。
凤凰嫣然一笑,“我来游巫山啊,顺便见识一下姬瑶花究竟是何等人物。”
朱逢春只一怔,便已明白过来,苦笑道:“凤凰,你是第十个了。”第十个为小温侯抱不平来巫山找姬瑶花算账的人。朱家与温家本是多年旧交,若非凤凰和小温侯相处得太像兄妹,性子又都强硬得很,绝不肯任人摆布这等人生大事,只怕早已被两家老人绑成夫妻了。小温侯被那工于心计的姬瑶花骗得如此之惨,以凤凰的火暴性子,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想一想,朱逢春又道:“凤凰,下手别太狠,留点余地。”
凤凰诧异地看着他。
朱逢春道:“小温岂是那种肯吃哑巴亏的人?这事儿传得这么沸沸扬扬,小温却一声不响,既不出来澄清,也不去找姬瑶花算账,就算他有公干在身,一时腾不出手来,也不该是这等反应。”
凤凰一怔,“五哥,你的意思是……”
朱逢春道:“难道你又不觉得蹊跷?”
凤凰皱着眉寻思良久,越想越觉得朱逢春的话有道理,不免恼火地道:“小温若真有那个意思,他和姬瑶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咱们岂不都是在多管闲事?瞒得这般紧法,他的事咱们以后都不要管好了!”
朱逢春笑道:“不过,说不定小温是因为拉不下脸来才不声不响的。毕竟,小温以前可没吃过这等大亏不是?”
凤凰又是一怔,没错,这话也有道理。小温侯其实性子高傲得很,栽了这么个大跟头,毕竟不太光彩,不愿意翻旧账,也是情理中事。她思来想去,转眼看朱逢春笑眯眯的样子,眉头一竖,一掌拍了过去,“少在一边看戏。就算不是为了替小温出气,五哥你可别忘了,峨眉派的现任掌门是谁?”
是他们的姑婆枯茶师太。
姬瑶花曾在小温侯面前说过,她手中有峨眉派只传历代掌门的刺穴之术,她还在开封府马总捕头面前使出了峨眉派的探花手。这么重大的泄密事件,足以让枯茶师太雷霆大怒、不惜一切代价追查到底了。
朱逢春又皱起了眉,“你又不是峨眉弟子,有必要管这么多吗?”
凤凰懒懒地答道:“姑婆的那些弟子们,不会是姬瑶花的对手。到时姑婆吃了亏找到巫山来,还不是要着落到我头上去对付姬瑶花?不如我先替她们办了,免得到时更麻烦。”
朱逢春只好又叹了口气,转身打量着凤凰,突然冒出一句,“凤凰,我倒从来没有注意过,其实你也算是个漂亮姑娘来着。”
凤凰挑起了眉,怀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朱逢春微笑着答道:“没什么意思。只不过你得当心,恐怕没有一艘船愿意载你过峡江呢,免得被龙女弄翻了船。我看你还是走栈道好了,虽说得多绕两天,到底还是安全一些。”
这一路上,凤凰已听说过不少关于龙女的传闻,但她只是嗤笑一声,“五哥,你以为我会怕那个龙女?”
朱逢春叹道:“若是当面对阵,自然是只有她怕你的份儿,哪有你怕她的?不过,她若不和你当面对阵,在这峡江之中,你又有几分胜算?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凤凰满不在乎地道:“五哥,你这话骗骗别人还行。我就不信了,以你的能耐会拿那个龙女没办法?不过,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一直不去整治那个龙女,弄得现在都有人打算拿这件事来整治你了,盘算着明年要给你个‘治安不靖’的评语呢!”
三年一度的官员考核,非同小可,朱逢春自是不敢掉以轻心。沉吟片刻,他微笑道:“既然如此,明天我就给你找船过峡江吧。”
朱逢春虽应了她,心里不免暗自嘀咕,凤凰似乎不想走栈道去神女峰,为什么?仅仅为了赶时间吗?
第二天清晨,朱逢春召来了正在巴东分舵查账的川江帮的师爷钱汝珍。
川江帮历来不被江湖人看重,认为不过是些船夫纤夫、店伙牙郎之类的下九流之辈,不登大雅之堂。不过川江帮帮众常年行走于川江与三峡之中,惯见惊涛骇浪,多历生死之险,悍勇好斗而又坚韧不拔,更难得的是上下齐心。所谓“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仅此一点,便令大江南北刮目相看,等闲之辈不敢招惹川江帮的帮众。
朱逢春在巴东任上两年,平安无事,固然因他谙熟政务、处事练达,同时也因他懂得怎么对付川江帮的草莽豪杰,如何借助川江帮的力量,维持地方治安。但是万事有利必有弊,川江帮由此对他所望甚奢。为此,尖牙利齿又读过不少书、能与他说得上话的师爷钱汝珍,频频出入县衙,熟得都快成半个主人了。
平心而论,钱汝珍长得并不错,甚至称得上年轻英俊,谈吐也相当风趣。若易地而处,朱逢春必定十分乐于多这么一个朋友。只可惜……
钱汝珍入得房来,拱手见礼,笑嘻嘻地道:“朱大人突然召见,有何差遣?但凡钱某人做得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口口声声钱某人愿意效力,却绝口不提川江帮,朱逢春自是知道这滑头的心思,也懒得揭破,略略提高了声音,向卧房内说道:“凤凰,你出来一下!”
凤凰应声而出,手上提着小小的行李,肩上斜背的长刀短弓与一袋羽箭十分引人注目,但是更引人注目的是她俏丽如火焰的容颜。
钱汝珍不由得一怔。
朱逢春微笑,“这是我七妹凤凰。从现在开始,她是你们川江帮的客人,直到凤凰办完事后,平安回到县衙为止。”
两年来总是川江帮给他找麻烦,现在也该轮到他给川江帮找点麻烦了。就让川江帮去和龙女斗一场好了。且看这峡江之上,究竟谁能称王称霸。
钱汝珍眉眼通透,怎会不明白县太爷的用意?奈何凤凰这位客人,是他推托不了的,当下苦着脸道:“朱大人有令,钱某敢不从命?且待在下回去安排妥当,再来接七小姐上船。”
半个时辰后,钱汝珍和凤凰已经走在去官船渡的山路上。
早晨的春阳透过山林,暖暖地洒满了青石山路,凤凰的脸庞在树叶的阴影中变幻不定。恍惚间,钱汝珍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簇跳动的火焰。
其实凤凰的神情很平静、很安详,看起来俨然一位态度端庄得有点儿严肃的大家小姐,但不知为何总让钱汝珍感到隐约的炽热。
二、射日弓,穿云箭
旭日已高,官船渡一片忙碌景象,大小船只纷纷拔锚起航。忙乱之中,突然间一片寂静蔓延过人群。
钱汝珍当然明白这帮伸长脖子的家伙在看什么。
凤凰泰然自若地迎着江上无数的目光,跟随着钱汝珍踏上他的座船。
船夫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其中一个绰号“长脚郑六”的船夫偷偷地扯了扯钱汝珍的衣角,低声说道:“钱夫子,有没有搞错?带这个女人上路,龙女不找我们麻烦才怪!”
龙女与川江帮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委实犯不着无缘无故得罪她。
钱汝珍无可奈何地摊摊手,“这是县太爷的七妹。”
长脚郑六哦了一声,认命地闭了上嘴。朱逢春这样的县太爷,川江帮的确是得罪不起的。
川江帮的百鱼旗升起。
凤凰站在船头,望着两岸高耸的山峰与山脚下一列列的纤夫,微微皱起了眉。这样逼仄的峡谷,这样艰难地行船,水流湍急,船行缓慢,怎及得中原大地上纵马扬鞭的快意?
钱汝珍站在她身边,注视着江面的水流,踌躇良久,终究说道:“凤姑娘,还是进舱去吧。巫峡水急滩多,还是在舱中稳妥一点。”
凤凰摇摇头,“我想再看看。”
钱汝珍暗自叹气。凤凰在船上看风景,可知水中也许有人在看她?
船夫们时不时胆战心惊地望一望船头临风而立的凤凰。凤凰则仰着头出神地凝望着远远云雾中缥缈的神女峰。姬瑶花是不是就在那座山峰上等着她呢?
钱汝珍忍不住又一次提醒道:“凤姑娘,我想我们还是进舱去好一些吧。”
凤凰转过身看着钱汝珍,“钱夫子是担心龙女会发现我,找你们麻烦?川江帮也算是一方霸主,怎么就能容忍她在川江之上兴风作浪?”
钱汝珍叹了口气,“龙女必定是巫山弟子,川江帮还不想得罪巫山门。”巫山十二峰中,集仙峰的水战之术,天下闻名,龙女胆敢在峡江之上兴风作浪,却没有集仙峰弟子出来阻拦,川江帮又怎么会猜不到龙女的师承来历?
凤凰长眉一挑,“巫山十二峰,向来不和。就算她是巫山弟子,川江帮若是赶走了她,巫山门中其他弟子也只有感激你们的份儿。”
钱汝珍尴尬地笑笑。
凤凰随即明白过来,“我看是你们是斗不过她吧?”
此言一出,船夫们皆怒形于色。不过凤凰身量高挑,气度端凝,本就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架势,此时长眉轻挑,凤眼微竖,斜睨着川江帮众人,嘴角似乎还隐隐挂着一丝鄙夷的微笑。一群见惯惊涛骇浪的汉子,竟被她居高临下的气势逼迫得不敢贸然发作,只能在心里暗自嘀咕,纷纷低下头去。
钱汝珍若有所思地望着凤凰。这样一个女子,似乎生来就应该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飞凤,怎么会误入这峡江的急流之上?
走在前面的船只突然间传来一阵喧哗,有人惊恐地叫道:“龙女!龙女出来了!”凤凰所在的这艘船上的船夫反倒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总算来了,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可以放下来了。
大家都明白龙女是冲着谁来的,前面的船只很有默契地向两边散开,让钱汝珍的座船直接迎上正当航道的那方礁石。
礁石上斜斜坐着的,正是昨晚跟随朱逢春的座船一路来到巴东的那名少女。柔软而淡黄的长发束在脑后,瘦削的脸颊带着浅浅的淡褐色;着一身暗青色的紧身鱼皮水靠,右手扣着一根明晃晃的分水峨眉刺,双腿垂在水中,静静地望着船上众人。
那一瞬间,大家竟然恍惚觉得,那垂在水中的不是双腿,而是一条鱼尾。
钱汝珍清一清嗓子,提高了声音说道:“姑娘别来无恙,川江帮受命护送朱大人的小妹过境!”他先将话挑明,龙女若是再不肯让路,对上的就不仅仅是川江帮,还有县令大人了。
龙女的目光闪了一闪,看着凤凰,似是犹豫了一瞬,却仍是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