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瑶花眼见得小鱼似是整个人绷紧得随时都会断裂一般,心中忽觉不忍,决定暂且不要将小鱼逼得太紧,转而向凤凰笑道:“凤姐姐,不如且拿飞凤峰来说吧,还请勿要见怪。飞凤峰心法,由巴人猎鱼射蛟的箭术生发出来,本就刚猛非凡,因此必须得选择生具烈火之性的弟子,才能习练这一脉的内外功法。所以,飞凤峰历代弟子,十有八九都是叱咤一时的名将,论起性情来,都一脉相承,当得起一个‘性如烈火’的评语。而这样的性格,又将飞凤峰的武功进一步发扬,使得飞凤峰无论是射箭之术还是刀法拳脚,都越来越迅猛刚烈,势如奔雷,勇不可当。”她轻轻叹息,“只可惜,刚不可久。飞凤峰历代弟子,往往也无法逃过生于烈火、死于飞焰的命运。”
一代代弟子,十之八九最终都会战死沙场。
钱汝珍看着凤凰的侧脸,想着她在神女峰上说起宋辽对峙的大散关时的神情,心中忽地生出无从捉摸的苍凉。凤凰是不是也难逃那样辉煌又短暂的命运?
凤凰本想说:不劳姬师妹操心,朱家子孙早有家训,精忠报国,死而无怨。
但是她的心中,却也忽生犹豫。这犹豫之色,看在旁观者眼中,心中滋味各不相同之处。
伏日升凝神注视姬瑶花良久,方才问道:“姬师妹,你究竟意下如何?”
姬瑶花微笑道:“我别无他意,不过是想与凤姐姐共同参详一下,看看能否寻出一条路来,修正飞凤峰的内外功法,从而改变注定的命运。”
说这番话时,她的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在小鱼面上转了一转。小鱼心中不觉一动。姬瑶花难道是说,她也能够改变自己那注定的命运?
可是,如果姬瑶花真能做到,自己又是否希望放下这样的痛苦?小鱼只觉得心中前所未有的茫然。
姬瑶花的表情如此郑重、语气如此真挚,仿佛可以看到她心中深切的同情,就连钱汝珍,都感受得到她的诚意。再联想到她姐弟二人的能耐,几人都知道她这番话并非空言,不能不为之心动。
难怪姬瑶光说,他总有一天,要去求他们姐弟的。
钱汝珍不敢肯定,自己会不会为了改变凤凰的命运,真的去求姬家姐弟。
伏日升暗自苦笑。姬瑶花跟他们在一起消磨了这么长时间,狐狸尾巴总算是露出来了。他早就猜到,姬瑶花如此殷勤诚恳,必定别有用心,可偏偏凤凰这些人就吃她这一套。姬瑶花总算对他尚有所顾忌,不敢轻易试探他的态度。
姬瑶花站起身,面上的微笑格外温婉动人,“凤姐姐,你们好好儿想一想吧,我且告退。”说着目光又转向小鱼,意味深长地道,“齐师妹,此去巴东,最多不过三日路程。三日后的未时正,我在官船渡等着你,千万记住,不可早来,也不可晚到。”
就在她翩然转身之际,伏日升忽而说道:“姬师妹,你只渡人,不渡己么?”
神女峰历代弟子中,每多痴狂疯魔之辈,别人或许不知,伏日升却不会不清楚——只因神女峰与上升峰的纠缠,远远超过其他任何一峰。
伏日升的这句话,让姬瑶花的身形微微一滞。
伏日升心知已击中她要害,进而说道:“不能渡己,焉能渡人?”
姬瑶花停了一停,转过身来,嫣然一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完这话,右手一扬,袖中长索飞出,缠向岸上古柳,带动她身形翩然飞起,笑声朗朗,音犹在耳,人已不见,远远只能望见,姬瑶花的白衣黑发在苍茫山林间时隐时现。
小鱼怔怔地望着姬瑶花的身影,心中不知不觉间已生出隐约的羡慕。相对她而言,姬瑶花是如此飞扬洒脱,谈笑间已轻轻扭转乾坤。只是她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姬瑶花伸手将她拉出那无望的泥沼,还是希望姬瑶花放任她沉没在那泥沼之中。
伏日升打量着小鱼,沉吟不语。他怎么觉得姬瑶花刚才那番话大有深意,莫非其中还有他不知道的内情,才会让小鱼的反应这么强烈?
十、鄱阳湖的黑暗水底
船到巴东官船渡时,正是未时整。对面赫然是逆流而上的朱逢春的座船,此时他正站在船头。钱汝珍和凤凰都在伏日升的船上,望见朱逢春都觉得诧异:这么巧!不会只是巧合吧?而小鱼的面色已然变了。姬瑶花让她必须不早不晚在这个时候赶到官船渡,就是为了让她见到朱逢春吗?
凤凰正待高声招呼五哥,伏日升突然低声叫道:“糟糕!”
一个轻盈如飞燕的白色人影,自朱逢春侧旁的一艘船上飞掠而出,右手扬起,一道绯红的索影灵蛇般缠向朱逢春。
朱逢春向后疾退。凤凰怒喝一声,三箭连发,破空呼哨。
那白色人影手中的索影突地折转方向,缠住了朱逢春座船的桅杆,带得她的身形急速飞射过去,长箭射空。
凤凰立刻又是三支长箭射出。
那人影右手在桅杆上一勾,身子斜斜飞起,双足飞踢,将三支箭踢开去的同时,手中长索飞出,缠住了将要退入舱中的朱逢春。
凤凰身形一旋,三支长箭破空飞出。从来没有人一连躲过她的九箭连射。
伏日升却突地纵身跃出,在半空中横击两掌,撞得三支长箭偏了方向。
朱逢春已被长索缚起抛向江中。那蒙面的白衣女子在他入水那一刻,右手轻轻一抖,收了长索,随即没入官舱之中不见踪影。
凤凰恼怒地一掌劈向伏日升。伏日升这怜香惜玉的本性,有的时候还真是叫人火大。伏日升抱歉地笑着闪了开去,一边说道:“凤师妹,咱们还是先救人要紧。”天地良心,他不是有意要坏凤凰的事,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她要是射伤了姬瑶花,自己就迟迟看不到这一团迷雾中的真相了。至于连累了朱逢春……也是无可奈何。
朱逢春丝毫不识水性,一入水便急速沉了下去。
川江帮帮众跟着钱汝珍纷纷跃入水中救县太爷,小鱼却比所有人都更快地跳入了江中,游向在急流中挣扎的朱逢春。
伏日升和凤凰互相看看,至此他们都已察觉到了这其中的端倪。小鱼那般拘谨羞涩的个性,推一推才会动一动,就算肯去救人,也该是凤凰提出请求之后吧?怎么竟然这么迅速地扑入了江中?
伏日升尚在诧异之际,变数又生。凤凰虽觉小鱼应该是去救人,但是一见那水中急速潜游的身影正在逼近朱逢春,身体便本能地起了防范之心,一支穿云箭已然射出,破水而入。
箭支斜斜插入小鱼的后心。
小鱼全身一震,但仍是挣扎着下沉,游向正被急流冲向一方暗礁的朱逢春。
凤凰的第二支箭又已射出。不过伏日升手中铁箫也在同时敲向了凤凰的手臂,这支箭偏了方向。
凤凰没有射出第三箭,站在船头,心中生出极大的惊惧。她刚才是怎么啦?这一路行来,她已知道小鱼并非峡江上传言所说的动辄杀人泄愤的龙女,只不过是一个腼腆、不谙世事、又有几分固执的小师妹,为什么方才仍然会本能地射出穿云箭?若非她极力自制,伏日升也不能打偏她的第二箭,那样只怕她还会射出第三箭。
只是此时此刻,容不得她多想,只能立刻收起弓箭,以示绝无动手之意。
伏日升也觉得蹊跷,不过也没有多问,只扶着栏杆注视着江中的动静。
朱逢春一入水便闭住了呼吸,却在重重地撞在一方暗礁上时,不自觉地张嘴呼痛,江水径直灌了进来。胸口憋得简直要爆炸了一般,这只怕是最痛苦、最让人郁闷的死法。而在急流之中,他的身前是一方更大、更坚硬的暗礁。
眼前一暗,一个人影靠近了他,冰凉柔软的嘴唇覆了上来,久违的空气渡入他口中。碧透清澈的江水中,小鱼的面容如此清晰,脸上的神情仿佛是欢喜,又仿佛是悲伤。
朱逢春不由得一怔。他记得上一次初见小鱼时,小鱼脸上便是这样一种神情。而自己那遥远的记忆中,这样在水底绝处逢生的感受,也是如此似曾相识!
生死之际,朱逢春忽地记起——原来如此!
三年前,朱逢春尚在庐山白鹿洞书院求学,恰逢山长六十大寿,同窗中的几名富家子弟,弄了一艘楼船,聘了一班歌儿舞女,请山长与各位同窗夜游鄱阳湖。众人太招摇了一点,结果遇上了水寇,混战之中,朱逢春不慎落水,很快濒于昏迷。黑暗的湖底,隐约可见湖面上银白的月光随着水波动荡不休,那似乎是他最后看到的景象。那一刻他的心中一片冰凉,以为自己的雄心壮志就此葬送在鄱阳湖底,但是头顶突然一暗,一个纤巧的人影游鱼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
失去知觉之前,唯一的记忆也是这冰凉柔软的嘴唇突然堵上了他身不由己张大了的嘴,将宝贵的空气渡入他口中。
等他苏醒过来,已经是在岸上了。几名憨厚的渔夫围在他身边,笑着说道:“秀才醒啦?秀才真是福大命大,刚才只怕是湖里的鱼精救了秀才!”
鄱阳湖中,每多水怪鱼精之说。
一名渔夫突然惊恐地指着湖面叫道:“快看!”
湖面上的血迹正在慢慢扩大,一具具水贼的尸体浮上了水面。水面之下,波涛翻滚,料想正在激战之中。
渔夫们震惊之余,纷纷拜倒在地,一边喃喃议论着水贼不该去冒犯书院的读书人,说不定眼前这个秀才就是下界的文曲星,才会有鱼精搭救。水贼只怕是惹怒了鬼神,所以降下杀身之祸来。
朱逢春望着湖面,心中升起一种极为异样的感觉。
他知道不是神鬼而是救他的那人在追杀那群水贼。那么,救他的人究竟是谁?
仿佛在睡梦之中,曾有微凉的指尖迟疑着轻轻滑过他的脸庞,还有人在他耳边轻轻说过一句话,但是醒过来后,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生长于汴京、弓马娴熟的朱逢春,被鄱阳湖的黑暗水底搅乱了向来清明干练的头脑,那一段记忆混乱不堪,以至于每每会被他当成一个乱梦。
现在,他终于记起,那个救他的少女临去之前,曾经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叫齐小鱼。”
小鱼离他如此之近,他看不清小鱼的表情,却真切地感受到那浓烈如酒的欢喜和悲伤,密密地包裹着他,让他茫然失措。他可以轻轻松松地处理巴东县的各色政务,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小鱼。
追上来的钱汝珍,帮着受伤的小鱼将朱逢春托举着升上水面。
至此,钱汝珍也已明白,原来小鱼也如他一般,身不由己地迷恋向往着那天空中自由飞翔的身影。然而,那翱翔于九天的彩凤与深藏于人海之中的他,距离也是如此遥远。正如深藏于水底的小鱼,始终不能站到如苍鹰一般翱翔于云天的朱逢春的身边,只能远远地守候在水中。
原来,他和小鱼,竟然有着这样相似的命运……
这一刻,念及姬瑶花所说的“凡有所学,皆成命运”,钱汝珍只觉心中如此茫然。
朱逢春溺水时间不长,很快便已恢复。而小鱼却已大大不妙。她后心所中的箭支挨近心脏要害,一时间没有人敢轻易拔出。围在榻边的众人一时间无计可施,面面相觑。凤凰自知有错,一声不吭地待在一旁,神情沮丧,倒让朱逢春等人都不忍再责怪她了。
直到后舱中传来姬瑶花的轻笑声,“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凤凰长眉一挑,怒声道:“姬瑶花,你还敢出来?!”
她会误伤小鱼,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姬瑶花将朱逢春丢入了水中?
姬瑶花姗姗而出,俯下身来,迅速将一枚丸药塞入小鱼口中,右掌在她颌下一托,小鱼便咽下了丸药;左手在轻轻掐断那支箭后,迅即向小鱼的后心按了下去。
她这几下一气呵成,待到众人反应过来,小鱼后心上的那半支穿云箭已经被她运力逼了出来,嘭的一声插入舱板之中,颤动着,嗡嗡作响。
小鱼喷出一口乌血,随着姬瑶花的手,慢慢地侧倒在榻上。姬瑶花又快手快脚地将一大盒药膏抹上了她的伤口,止住了血。
一身湿透的朱逢春此时已镇定下来,注视着昏迷的小鱼,慢慢道:“她就是三年前在鄱阳湖上救我的人。”
姬瑶花笑得意味深长,“这是她第二次救你了。朱大人,你终于知道她是谁了,对不对?”
朱逢春盯着她,“泉东乡那桩案子,想必是你安排的了?就为了引我坐船离开巴东县城,之后你再以凤凰的安全为诱饵,引我在未时回到官船渡,再有意将我打入水中——都是为了逼她来救我?”
姬瑶花一笑,“朱大人果然精明过人。我若不如此,又怎能让朱大人你认清楚我们小鱼是谁?”
凤凰倒吸了一口冷气,“姬瑶花,你差点儿害我杀了小鱼!”
若不是出箭之时,心中多少顾念着小鱼也许是去救人,力道才略偏了些,只怕小鱼早已在中箭的一刹那便已气绝。
姬瑶花轻叹道:“未曾料到凤姐姐会射出那一箭,的确是我的不是。看来我还是低估了飞凤峰与集仙峰的纠结。”
凤凰被噎得无话可说。
钱汝珍脱口道:“凤姑娘会射出那一箭,恐怕是因为姬大小姐此前明摆着拿了小鱼的要紧东西要挟她。凤姑娘虽然不知道你要挟的是什么事情,但是临到事发之时,不免关心者乱,担心小鱼是受了你的要挟想要加害于朱大人,所以才会失手射伤小鱼。因而这件事情追论起来,罪魁祸首也该是姬大小姐你才对。”
凤凰不由得一怔。她的内心深处,是这样想的吗?即便自己与小鱼同行数日,明知小鱼并非凶恶之徒,仍是本能地不相信她的善意,所以才会下意识地射出那一箭?
姬瑶花眼波流转,笑意盈盈,“钱夫子这番话,朱大人和凤姐姐听在耳里,一定顺心得很吧。”
朱逢春未免有些尴尬。凤凰射伤的是救过他两次的小鱼,他们兄妹两人,内心为此愧疚不安,那是一定的;钱汝珍这番话,能让他们心里都好受不少,也是一定的。惟其如此,姬瑶花的冷嘲热讽才更令他无言以对。
姬瑶花见好便收,目光一转,曼声道:“凤姐姐,钱夫子这话虽有道理,不过,凤姐姐可要记住,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凡有所学,皆成命运。”
凤凰尚在困惑,钱汝珍却已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