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不由地又红了脸,歉意地站起身来,朝他真诚地鞠了一躬,“真是对不起,萨根叔叔,我再次请求你的原谅。”萨根上前扶着她的肩膀,亲昵地刮了她一个鼻子——这是他第一次对惠子有这么亲密的举止,惠子很不意思,连忙退后一步。
“你看,你看,”萨根指着惠子乐嗬嗬地笑道:“你又当真了,你我之间何必这么认真。中国人是不喜欢认真的,他们有一个著名的逻辑:A是对的,B也不错,凡事马马虎虎就行了,你的家鹄难道没有教你这些吗?嗳,说到你这个夫君,我也替你发愁,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回来看看你?最近有他的消息吗?”
这才是萨根连日来一直想见惠子的真正目的——探听陈家鹄的生死。惠子不知是他的计谋,听他提起陈家鹄,顿即脸放异彩,赶忙点头说:“有,有,我们通过电话了。”
“你们通过电话?”萨根无比震惊,“什么时候?”
“就是那天,他们单位被炸的第二天。”
“啊,被炸的是他们的单位啊?”萨根假装第一次听说,显得无比震惊,“他好吗?听说炸死了好多人啊。”
“是啊,幸亏我们家鹄命大,轰炸的时候正好不在单位,出去了。”
“那他现在在哪里?”萨根精神恍惚,像是在梦游。
“不知道,但我相信他就在我们身边。”
“嘿嘿,你又想跟我保密呢。”
“真的,我真不知道他在哪里。”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任凭萨根怎么设圈下套也是没用的。
这次见面真是让萨根懊恼透了,是雪上加霜的那种懊恼。原以为,虽然少老大死了,但毕竟还有冯警长和中田,更关键的是还有电台,他可以藉此择机向宫里邀功领赏,即使母亲回国的事泡了汤,至少还可以拿到一笔丰厚的赏金。完成了这么大的两项任务(砸了黑室又杀了陈家鹄),他想赏金一定会有很多。没想到,陈家鹄竟然死里逃生了,倒霉!倒霉!萨根呆呆地站了半晌,实在是无心再留,便借口使馆有事,向惠子告辞了。
惠子客气地将他送到楼梯口,一直看着他下楼,直到看不见为止才转身回去。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吃了什么不洁净的东西,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刚回到办公室,惠子突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起来,一股强烈的浊气和酸味像滚滚浓烟,从食道里喷涌上来。她赶紧捂住嘴,冲进厕所,趴在洗脸盆上呕吐。以为是要把肠子都吐出来了,结果涕泪汪汪地呕了好一阵,呕得双腿发软,眼前一片黑暗,却只是呕出几口浊气和黄水,并无实物。
是干呕,不知为什么。
四
萨根离开惠子后,其实没有打道回府,而是去了楼下咖啡馆。他心情恶劣透顶,真想撞见汪女郎找她发泄一通。可现在还是上午,汪女郎还在补觉呢,偌大的咖啡馆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服务员也只有两个,冷清得很。萨根要了一杯咖啡,像个被人遗弃的败兵之将,一个人缩在一只角落,满脸愁容地傻坐着。他想起自己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见到汪女郎了,而现在看来恰恰是这些时日他背运得很。莫非她真是我的福将,慢怠不得?这么想着,他决定今天无论如何要等着见一下汪女郎,改一改当前的霉运——他哪里知道,他目下的霉运遭际都是因为汪女郎叛变了他。
窗外,还是惯常的灰蒙蒙的天,正如他此刻的心情。这个城市,这样的天气是易于被人忽视的,因为经常是这样的天气。但是由于连日来诸事不顺,此刻又是孤苦伶仃的感觉,让萨根对这样的天气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憎恨。他觉得难以置信,自己转眼间已经成了一个在劫难逃的可怜虫,在单位已被革职,在外面组织已经被捣毁,虽然还有冯警长和中田两个死党,但也不敢去见——他们也不敢见他,因为他的身份已经暴露,见他等于自寻死路。今天凌晨,他冒着电话被人窃听的风险,给冯警长打去电话,让他派人来把电台转移走。不错,没有尾巴,电台顺利转走了,算是了掉了一件大事。他知道,电台必须安全转移走,否则宫里一定会怀疑他的忠诚的。现在他必须要宫里信任他——该死的密特揪住了我的尾巴,我的后路可能要被他葬送,现在我只有全心全意跟着他们干了。萨根这样想着,心里其实很不好受,因为可以想见,以后他不大可能像以前那么受宫里人宠了。
昨天夜里,宫里给他最后一份回电,只有一句话:全体暂时按兵不动,等待来人接应。他希望宫里迅速来人,给他支付已经发生的赏金。他已经想好,陈家鹄幸存的消息他要守口如瓶,不对任何人说,这样一定可以拿到一笔不小的赏金。手上有一笔巨款,即便真被密特开除他觉得也有退路,何况他和密特的斗争还胜负未定呢。大使没有回来,电台已经被转移走——证据不见,他有条件在大使面前申冤、诉苦、求援,把密特的秉公执法咬成徇私舞弊、公报私仇。干这些事——捏着鼻子咬人,昧着良心害人,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反的说成正的,萨根是很擅长的,这些年来他练的就是这本事,把道德和伦理这些老古董当作垃圾看待,弃之如丢烟头。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萨根是个赤脚大仙,而密特的皮鞋总是擦得锃亮,照耀出他对绅士的憧憬之心。今天早晨,他已经朝密特锃亮的皮鞋狠狠地吐了一口脏水,战鼓已经擂响,下一步该出什么招,怎样出招才能以利再战?萨根苦苦思索着。
恍惚中,萨根突然眼前一亮,看见陈家鹄从照片上走下来,在对他笑。开始萨根还没有意识到这个幻觉的真实含意,他看到的是嘲笑,他受到的是被奚落的苦滋辛味。后来,一阵晕眩的黑暗之后,他猛然获得了一个宝贵的启示:陈家鹄还活着,这正是他反咬密特的致命武器!他想起那天密特给他看的两份中国政府递交的内部报告中,其中一份报告中赫然提到“陈家鹄”的名字——一位从美国留学归来的中国数学家,妻子叫惠子,而他的罪名之一就是串通惠子合谋暗害其夫君。报告中专门强调指出,年轻的陈家鹄“不幸葬身在火海中”。
哈哈,好啊,好啊,陈家鹄,你没死既是我的痛,又是我的甜,我将用你的生命铸造一把剑,去跟可恶的密特贴身刺杀,胜利将一定属于我。想到这里,萨根哪里还坐得住,拔腿就走,扬长而去,什么汪女郎,什么霉运遭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萨根开着那辆墨绿色的雪佛兰越野车回到使馆,刚刚走进自己的寝室,就有人来敲门。来者是使馆的助理武官大卫·巴雷特,他面色严峻地要求萨根马上交出汽车钥匙,同时警告他以后不能随便出门,出门必须要经得他同意。
萨根瞪着巴雷特冷笑,问他:“这是密特先生的命令吗?”巴雷特点头说是。萨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不能从命,因为我相信密特先生会很快改变他的命令,我这就去找他。”说罢还真的往外走,一边对巴雷特不乏嚣张地说,“你如果不信,可以跟我去,当场听听。”
密特先生见萨根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巴雷特,不悦地瞪了巴雷特一眼,转而轻蔑地对萨根说:“你以为这是大街上的咖啡馆,可以想进来就进来?都给我出去!”
萨根非但不走,反而迎上去,不卑不亢地要求密特先生听他说几句话,“就一分钟,我说完就走,请多包涵。”这个无赖简直越来越放肆了,密特先生怒视他一眼,拉着一张马脸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正色警告他道:“记住,一分钟,说完就走。”
萨根假模假式地一个深鞠躬,然后抬头拿腔拿调地说:“尊敬的阁下,我们之间产生了太多的误会,原因在于您偏听偏信,被无耻的中国人所愚弄,我真诚地希望您能明察秋毫,明辨是非,消弭对我的误解。”
“是吗?”密特先生轻蔑地打断他,冷笑着说,“误会?什么误会?”
“我不是谁的间谍,你无权革我的职。”
“这话你应该早些时候说,现在说迟了。”
“事实就是事实,不在乎迟与早。”
“事实?你的意思是你有了新的证据,可以证明你不是间谍?”
“正是。”萨根冷静从容地说,显得胸有成竹。
密特先生知道他又要诡辩,腾地站起来,“我没时间听你胡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你非要胡搅蛮缠,我建议你写成报告,失陪了。”说着急步往外走去,他感到跟这个无赖再多说一句话都是对他人格的莫大羞辱。
萨根伸手拦住了他,“你不想听?你应该耐心一点,听听我说的,否则等大使回来了,你会后悔的。”
“是吗?”
“是的。”
“后悔有该是你吧?”
“是你,除非你能拿出足够证据,证明我杀了陈家鹄。”
密特先生冷笑一下,回转身去从抽屉里拿出杜先生交给他的报告,啪地摔在桌上,“你的意思这还不够?”萨根淡淡一笑,捧起报告,不慌不忙地阐述起了他掌握的最新事实:“这报告上说,中国有个叫陈家鹄的数学家被日本特务杀害了,而我参与了这起谋杀,可事实并不是这样。事实是,这个叫陈家鹄的人现在还活着,我一个小时前才见过他。除非你能给我证明,这个人确实死了,那我今天下午就卷铺盖回国。”
“是吗?”
“千正万确。”
“有这个必要吗?”密特先生笑道,“就算这个人没死,能证明你没有在为日本人干活?要证明你是间谍要这么复杂吗?你不是间谍,你屋里的秘密电台又是怎么回事?”不想萨根却一脸严肃地说:“密特先生,饭可以乱吃,话可千万不能乱讲,我房间里什么时候有过电台?你看见过吗?搜到过吗?口说无凭的话不能乱说,你可是代表一个国家的,一言九鼎,不能这么信口雌黄。”
一旁的巴特雷想插嘴,萨根拦住他,对他说:“我尊敬的助理武官,你想告诉我你亲眼看到过我房间有电台?这是不可能的。据我所知,你们到现在也没有拿到搜查我房间的任何法律文书,也就是说你们到现在绝不可能去我房间搜查过,你们凭什么说我房间里有电台?好了,你们说有,我说没有,现在我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愿意带你们去我房间搜查,这不犯法的,我本人同意的。请吧,巴特雷先生。”
密特先生气得差点晕过去,他知道萨根是个无赖,可没想到他会无赖到这等地步,太混帐了!简直连起码的人格、尊严都不要了!他愤怒之极,指着萨根声色俱厉,“你不要当了间谍还想当无赖,你也可以无赖,但不能无耻!你该明白我没有去搜你的房间是出于尊重你,把你当人看。你究竟有没有电台,现在电台在哪里,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对不起,我就是不清楚啊。”萨根大角度地摇着头,厚颜无耻地说,“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狗屁电台的事,当然作为本使馆的报务员,我手上确实有一部电台,那是我的饭碗,也是你交给我的工作,难道这也有错吗?”
密特先生再没耐心跟他讲下去,跺着脚对他吼道:“你给我滚出去!滚出中国!”萨根把双手抱在小腹前,颇有绅士风范说:“你是绅士,不该说这样的粗话,至于我是不是该滚出中国,我刚说了,只要你能够证明陈家鹄确实已经在那场空袭中死亡,那我今天下午就卷铺盖回国,否则只有等大使回来了再说。我想大使先生决不会像你这样专横武断,没有确凿证据,仅仅听信了中国人的一番谗言就认定我是间谍,还要撤我的职。我又在想,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大使先生一定会很有兴趣听听我说的。除非你现在已经是大使,那我就只有走了,因为你不听我的。未来的大使先生。”
真希望此刻自己就是大使本人啊,哪怕只有一天,一分钟,把这个混蛋处理了再说。虽然大使确实也赋予了他这个权力,可看他如此嚣张的气焰,密特先生担心他说的可能就是事实,这样的话将来事情闹大了,自己会吃不了兜着走,会非常的被动。这么一想,密特先生忍住了愤恨,决定一走了之。可哪里走得了,萨根得理不饶人,缠着他不放,张开双臂,左拦右堵,像只老鹰似的,坚决不准他出门。
“你想干什么?”密特先生强压着心中的怒火,瞪着他说。
“很简单,请您恢复我的名誉和工作。”萨根高昂着无耻的头颅,理直气壮地说,“否则我将请求启动司法程序来捍卫我的清白!”
事实上当时撤职报告还没有成文,被萨根这么一闹一吓,密特先生的胆子也小了。他是个瞻前顾后的人,心里悬挂着前程的单摆,不想、可能也是不敢跟这个十足的无耻之徒正面冲撞,最后折中了一下,以放假的名义暂停了萨根的工作,而不是撤职。
就是说,这一仗无耻的萨根赢了,从而使他有机会继续无耻下去。而被他的无耻伤害的下一个牺牲品,正是帮助他赢得这一仗的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