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以上是我根据林婴婴留下的手稿编写的。很遗憾,手稿至此戛然而止:它就这么结束了,像一个不幸生命猝然离去。其实没有结束,只是后面的内容被漫长的时间弄丢了。我数了一下,后头还有二十一页的墨迹,但清晰可辨的字迹几乎寻不到一个。显然笔记本落过水。我想象落水的方式:不是浸入,不是雨淋,而是——也许笔记本放在箱子底部,水从箱子底部慢慢渗入,积了个底,然后又经历了一定时间的洇透。
幸亏,只洇透了二十一页!
手稿是写在一本十六开大、一百八十页厚的褐色牛皮纸外壳的线装笔记本上的,里面的纸张是铜板白纸,本色无疑是白色,但在漫长岁月的侵蚀下,如今已成浅黄色,墨迹也变得疏淡,有一种历尽沧桑的意味。手稿以日记格式写成,起始日是一九四一年六月七日,终止时间是个谜。作为日记,当中有不少日常琐事记录,比如当日天气、突发事务、一些特别心绪等。我的案头工作首先是删,把这些日常琐事和部分过于情绪性的文字删除;其次是增,诸如文中部分书信、引文、窃听记录——就是那些楷体字,大约有三分之二的内容,是我根据资料加补进去的。当然,为了便于阅读,我对文字也做了一定润色,并分了章节。但总的说,我做的工作量不大,顶多是一个编辑的工作。
2003年夏天,我阔别多年的老首长王亚坤夫妇专程来成都看我,交给我“一箱子材料”,林婴婴的手稿就在其中。那么他们又是如何得到这些材料的?听听王亚坤老首长对我说的就知道了。
可以想见,老首长对这次谈话是作了精心准备的,也许在对我说之前已经在心里默念过多遍,所以谈得很沉着,斟字酌句,有思考。老首长的谈话中又夹着另一个人的谈话录音,我都录了音。这是录音记录,我基本未作调整,只是分段分行而已。
王亚坤的谈话录音——
那是五年前,你知道,那时候我已离开鼓山,到洪山桥工作,我妻子颜丽也随我调到山下医院上班。福州是没有冬天的,部队上的生活又很单纯,一年四季我们都有午睡的习惯。我记得,他开始叩门的声音很轻,以至我听了好久也吃不准是在敲我家的门。那声音很缥缈,很不真实,也许更像是记忆中的声音,或是在敲旁人的门。后来,有一声敲得有些近乎绝望的用力,我终于听清楚是在敲我家门,便去开门。看见一位银发老人,穿一套毕挺的西服,头上戴一顶黑色的礼帽,手上还握着一根漆亮的拐杖,跟电影中的人物似的,有种我陌生的风采。我想他一定是敲错门了,因为我家的门从来没有被这样的人敲开过。但出于对老人的恭敬,我还是客气地问他找谁。他问这是谁家吗,问的是我妻子的名字。
我说:“是的,我是她爱人。”
他说:“哦,你好,请问她在家吗,你太太?”
我说在的,并专门为他畅开门,请他进屋。他似乎有些犹豫,慢吞吞地把鞋子在棕垫上擦了又擦,一边磨蹭一边又有些遗憾地说:“最好去我那里,我住在珍珠饭店,不远,但这天……突然下雨了。”他说话口音很怪,既有江浙味,又带有港台腔。这时我妻子已从卧室出来,我一边把老人迎进屋,一边告诉妻子老人是来找她的。我妻子客气地上前,接过老人的手杖和帽子,安排他在藤椅上坐下。他坐着,有很长一段时间一句话不说,只是神秘地看着我妻子,好像有话难以启口,又好像脑子断路了,把要说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突然,他仿佛醒过来似的对我妻子说:“你长得真像你母亲。”
我想他是在无话找话,因为我妻子和我岳母并不像,我岳母的生相有点冷漠又带点儿怨气,而我妻子人们都说她有张高高兴兴的脸,一对甜蜜的酒涡使她显得格外亲切,讨人欢喜。在生活中,说我妻子像她母亲的人很少,他是少有的一个。
我妻子问他:“您认识我母亲?”
他点点头,说的还是刚才那句话:“像啊,真像啊,简直跟她一模一样。”沉静一会又说,自言自语地,“多少年了,我总是反复说要来看看你,现在总算来了,看到了你,啊,想不到……”他抬起头深情地望着我妻子,目光充满惊喜的光芒,抚摸着我妻子。后来,他突然又困难地摇摇头,感叹道:“唉,她要能见到你该会多高兴。”
我问:“谁?”
他说:“你妻子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岳母大人。”
我和妻子变得越发惶惑,我妻子说:“我们夏天才回老家看过母亲。”
他说:“不,那不是你母亲。”话像子弹一样射出!但马上他又冷静下来,用一种客气的请求的目光注视我妻子和我说,“也许我不该告诉你们,你们不会相信的。但我又必须告诉你们,因为这是你母亲生前对我的嘱托。”顿了顿,专门往我妻子凑近了一下,说,“我说的是你亲生母亲,不是你家乡那个母亲。你觉得我说的很荒唐是不?是的,这是我想得到的,我昨天才从你家乡来,我知道他们什么也没同你说过。他们不对你说也许是为了爱护你,也许是想等我来说。不过我到今天才出现,他们已不准我说了。这次我去你老家见了你现在的父母,临别时他们再三要求我别来找你。我理解他们的心情,确实,事情到今天再来提起实在是晚了,你接受不了,他们也接受不了。我想我要早来三十年他们一定不会这样的,可我迟迟不来,他们以为我死了,所以就打消了失去你的思想准备。但我还是来了,对不起。”他特意掉头看我一眼,对我说,“也对不起你。”
尽管他口音很怪,我还是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可同时我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相信,我妻子一定比我更有这种感觉,如入五里之云,如在梦中。
他又转头看着我妻子,接着说:“刚才我说了他们——你现在的父母——叫我别来找你,我甚至都答应了,可我还是来了,我也对不起他们。但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他们,包括你们,我是决计要告诉你的,告诉你事情真相是我这一生的愿望,也是你母亲——我不得不说明,是你亲生母亲——的愿望,临终遗愿啊。我知道,在今天,在你自己都已经做了母亲的年纪里,我,一个你平素闻所未闻的人,突然跟你提起什么亲生父母,你一定不会相信的。你相信自己的记忆和感情,你的记忆和感情在忠实地告诉你,你现在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你惟一的父母,你相信他们就像相信你手上的一颗痣。但我要告诉你,一个人对自己的出生是没有记忆的,也请你相信我的诚实。你可以看得出我已经很老,死亡对我来说是转眼之间的事。你看,这满把皱褶的老脸,还有这手杖,这样一个老人,生活是真空的,他扳着手指计算着末日的到来,同时要扪心自问一下:什么事情我应该在生前把它完成,否则死不瞑目。好,就这样,我想到了你,想到了你母亲,想到了让你知道事实真相,是我此生此世该做的最后一件事。这件事我必须做,因为能做这件事的人这世上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我是这世上惟一掌握你秘密的人,包括你现在的父母,他们对你身世也是一知半解。譬如你真正的父母到底是谁,这问题要他们是回答不了的。他们能告诉你的无非是多少年前,我,一个汪伪政府里的伪军长官,在怎样一个夜晚,怎样将你委托给他们,他们又是怎样把你带回那个小镇,怎样抚养你,等等,而背后的很多真情他们是不知晓的。”
一个几十年都对自己身世确信无疑的人,有一天,一位素不相识的人突然告诉你说,你现在父母亲不是你亲生父母──像《红灯记》中的奶奶告诉铁梅一样。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可怕的,也不公平。确实,接下来我和妻子被他陌生又离奇的说法搞得非常紧张不安。我说过,那天下午天在下雨,雨后来越下越大,这位客人,这位神秘的银发老人,他为自己从来有的信念的驱使,跟我们讲述了我妻子秘密的身世,也是他传奇的经历。
他就是金深水,从美国来。
02
依然是王亚坤的谈话录音——
这天下午,老人的心情一直处在激动中,说了很多动情的话。他甚至还几次流泪,让我和妻子的情绪也大受感染。他告诉我们,我妻子的真正父母是他在敌后战斗的战友,父亲叫高宽,母亲叫林婴婴。高宽在我妻子出生前已经不幸遇难,而林婴婴则在我妻子出生后第二天又遭不幸——身份暴露,被捕入狱。
“是我亲自带人去医院抓她的。”老人对我妻子说,“那时你出生才两天,我担心把你留在医院,没人管,会死掉。所以,我暗示你母亲一定要把你带走,她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死死抱住你不肯放手。当然如果没我在场,你母亲怎么闹都没用的,那些人都没人性的,他们会把你当场摔死,也不会准许一个犯人抱着孩子去坐牢。这也是我为什么要亲自带人去抓你母亲的原因,我要把你送进监狱,给你一条生路。”
就这样,我妻子出生第二天就跟她母亲林婴婴一起去坐牢了,一坐就是三个多月。其间金深水花钱买通了两个狱卒,在敌人对林婴婴执行枪决的前几天,他用一个死婴把我妻子从牢房里调换出来。
老人对我妻子感叹道:“唉,那天晚上,天也像现在一样下着大雨,你被我装在一个旅行袋里拎出来,一路上我鬼鬼祟祟的,像拎着一袋偷来的赃物,害怕你随时的啼哭把我出卖。你倒是好,始终没哭一声,我几乎一路都在感激你的沉默。可到家一看才发现,真是可怕啊,你知道怎么了?原来我拉死了拉链,中途没给你透气,你差点就被闷死在里面。幸亏天在下雨,雨水淋湿了布袋,总算有些水汽透露进去,要不我这一辈子都要向你母亲忏悔。你不知道,你母亲为了生下你把她一切都抵上了。”
老人告诉我们,我妻子现在的母亲,养母,是他一个远房姨娘的女儿,几年前因为逃婚,离家出走找到他。当时他在杭州警官学校(戴笠的人材基地)当教官,而且刚做父亲,家里正少人手,就把她留在家里,以后一直跟着他,帮他带孩子,做家务,直到鬼子占领杭州才各奔东西。老人说:“说来也正巧,一个多月前,她抱着还不满周岁的孩子又来南京找我,说是丈夫在给鬼子做挑夫时染了急病死了,她孤儿寡母活不下去,找我还是想来投靠我。我问她孩子还吃不吃奶,她说吃的,我就说好的,我给你找份工作做。我特意给她找了一个在学校烧饭的工作,这样可以保证她顿顿吃得饱,有奶水给孩子吃。我还要求她必须继续给孩子喂奶,不能停。她当时一定不理解我为什么会有这个要求,当然,等我把你从监狱里偷出来交给她时,她一定知道了。我怕她继续待在南京眼多嘴杂,万一传出风声去不好,没过多久我筹到一笔钱,给了她,亲自把她送上火车,送她回了老家。”用老人的话说,那时候我妻子还不到四个月,不可能有记忆的。
我妻子颜丽完全不能接受老人的“胡言乱语”,以她能表现的方式:又是哭,又是闹,总之是极尽所能地表示着抗议和拒绝。老人一边道着歉,一边说等雨见小后,他要带我们去宾馆,他带来了众多证据可以证明他说的决非虚妄。后来雨小了,他果然执意要求我们跟他去宾馆。我妻子坚决不肯去,这也是她表示抗议的一种方式。尽管我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但我凭直觉相信老人说的,最后我说服妻子,让我随老人去了宾馆。
到了宾馆,老人打开一只厚实的牛皮箱子,里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老旧的东西:书信、照片、带照片的相框、文件、图章、纸条、笔记本、书籍、电报纸、子弹壳、丝巾、领章、帽徵、怀表、花名册、衣服、指北针、金戒指,等等,五花八门的东西,看得我眼花缭乱。老人则如数家珍又情绪高亢地对我诉说着这些东西的来历,我听着、问着,兴趣越来越浓,兴致越来越高。晚上分手时,老人从箱子里翻出一本用黄纱巾包的褐色牛皮纸外壳的线装笔记本,让我转交给我妻子,一边对我解释道:“这是林婴婴的手稿,我已经替你爱人保管了半个多世纪了,以后还是请她自己保管吧。她是林婴婴的女儿,这是铁的事实,任何人都不可改变。我希望她勇敢地接受这个事实,好让她父母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息,也好让我这把老骨头了掉一大心事。”
我带着笔记本回到家,已是深夜一点多钟,我妻子还没有睡,哭肿的眼睛依然红着,见了我哭着对我说:“我下午去邮局给我妈打电话了。”我问:“她说什么了?”她哭得更加响亮,“妈说……是真的……”我说:“那你就认这个事实吧。”她说:“我认了,我要去见他。”她是说要去金老。我说:“都什么时候了,明天去见吧,今天你就看看它吧。”我指的是林婴婴留下的笔记本。
这个晚上我和妻子通宵未睡,轮流把笔记本上的每一个字都看了。最后二十一页的墨迹也反复研究着看了。墨迹并没有因为我们的特殊身份和虔诚之心向我们显灵。第二天,妻子比我还着急,吃了早饭就催我去宾馆。到了宾馆,老人家还在餐厅里吃早饭,人头攒动的餐厅里,老人的一头银发显得格外扎眼。见了我妻子,老人家不及坐下,又是不自禁地对她感叹一句:“你长得真像你母亲。”
随后的一周时间,我们天天和老人在一起,他一口口把我妻子叫女儿,我们在心理上也把他当作了自己的父辈,愿意听他说,渴望从他的记忆中了解父辈的生平历史。他跟我们说了很多很多,我把他说的都做了录音,走的时候老人家还把一箱子资料留给了我们。他也许已预感到自己来日不多,希望我们来妥善保管这些东西。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把它们当宝贝一样保管着,同时又收集了不少新东西,希望找一个作家来把它写成书,听说你现在成了大作家,我们甭提有多高兴了。我和颜医生都是年过花甲的人了,却从没有给两位老人做过任何事,我们衷心希望把这件事做成、做好,以告慰两位老人的在天之灵,也告慰自己。我们把所有资料都带来了,恳切希望你能帮我们了掉这个心愿,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说,我们一定极尽所能配合你、支持你、报答你……
03
我说过,王亚坤先生是我的老首长,曾经多年关照过我,听他对我说恳求的话,我心里非常难过。我没有让他多说,拍了胸脯,爽快地答应下来。只是,事情的进展没我像想象的那么顺利,我第一稿写出来后,他们不满意,多少让我感到疚愧。其实说到底是个构思的问题,构思的问题决定着怎么使用、处理这些材料。材料确实很多,我第一稿就因为没有好的构思,导致很多材料用不上,用上了的似乎也不那么真实,所以他们不同意出版。他们希望我重新写,我一时缺乏冲动,一拖又拖。直到2008年,五年后,我才重新出发,开笔写。这一次,我找到了比较理想的构思,就是:让金深水和林婴婴分头来讲述这段历史,写得比较顺利,结果也好。老首长夫妇看了都满意,同意出版。但到了出版社手上,又出妖怪了,说这是重大历史题材,要国安部审稿。这一审又是长长的时间,到三年后才获得同意出版的终审意见。
总的说,虽然我”几易其稿“,但都不是创作性的劳动,用的材料都是现存的,大多是金深水老人留下的,少许是王亚坤夫妇后来东奔西走搜来的,它们原本零散、杂乱,像散落的珍珠,我做的工作主要是“删繁就简”,尽量把它们串好,合乎情理。
当然,确实很遗憾,林婴婴的手稿最后二十一页成了无字的密码,没有人能完全破译这些内容,但大致内容金深水是知道的。下面是金深水老人对王亚坤夫妇说的录音——
好,现在你们知道,你们母亲已经讲到,我们最后其实是靠静子完成了春晓行动任务,这说来好像……怎么说呢,有点不光彩是不?我们投入了那么多精力,牺牲了那么多人,最后竟是靠一个外人来完成任务的,好像我们没有用场似的。不能这么讲,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尤其是搞地下工作,我们很多付出是得不到回报的,即使没有任务,出一个叛徒,一干人都要去死,去付出惨痛的代价。为什么说我们是在刀尖上行走的人,就是这个道理,付出、牺牲是我们的代号,而我们要做的事总是那么难、那么险,如果敌人不出错,堵死所有漏洞,不露一点破绽,我们也许很难完成一项任务。就是说,我们提着脑袋在干什么?等敌人犯错!只要是人总会出错的,你从小吃饭喝水,吃喝了几十年还是难免要呛着,要漏饭粒。我们的工作就是在等敌人出错,或者给敌人制造错误。从当时情况看,我们已充分了解腾村的个性、喜好和作息规律,以及地下工厂的情况,即使没有静子,我们照样可以完成任务。正如林婴婴在手稿中说的,我们已经做好两手准备,我们准备豁出去了,以命赌命,不惜付出最大代价也要完成任务。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完成任务的,即使没有静子。
当然,最后由静子帮我们完成任务,是有些偶然。其实,我们很多任务都是在偶然中完成的,但决不是无意的偶然,而是有意的偶然,是必然中的偶然。比如说静子,如果我们不在她身上付出那么多,不做她工作,她会去寻找暗道吗?她去寻找暗道,说明已经是我们的同志、战友。我们能把一个鬼子的同胞发展成我们的同志,你能说我们没有用场吗?没有付出吗?我们付出得太多了,灵和肉都付出了!
唉,我必须控制老年人东拉西扯的习惯,赶紧讲讲你母亲最后的事情。是这样的,完成春晓行动任务后,组织上安排我们小组的同志络续离开了南京,因为当时南京的局势对我们很不利,王木天和周佛海勾结在一起打击我们,对我们的安全造成很大威胁。最后,真正留下来的只有我和你母亲,还有小红。你们舅舅,就是老A同志,他是上海南京两边跑。要不是他还扮着你母亲名义上的丈夫,我估计他也走了,他不时来南京是为了迎接你的出生。
林婴婴在日记中已经提到,静子出事后,野夫滚蛋了,我也受到排挤,到手的局长被一个莫明其妙的人抢占了。此人原是警察局行侦大队长,姓吕,曾在周佛海公馆当过卫队长,是个二杆子,待人处事很不讲道理。他对保安局不了解,却来了就想耍威风,包括对林婴婴。那时你在你母亲肚子里已经七个月,他居然给你母亲出了一张很混账的牌:把孩子处理掉提她当处长,否则他要另外调人来当处长。混蛋!太下作了!他其实是想把你母亲拉拢过去,做他的铁杆死党。试想,如果谁愿意用孩子来换取这个位置,以后自然会对他惟命是从。
可孩子怎么能处理?不处理吧,整天在他眼前挺个大肚子晃,又怕他看不顺眼,哪天又出什么混账主意。我和你们舅舅研究决定,索性让你母亲请产假,在家保胎,这样他看不见,眼不见为净,省得他瞎操心了。所以,你母亲在生你前那段时间是比较轻松的,要不是有鬼子,作为冯八金的女儿,你母亲在怀孕之初便会被养在家里,被孩子父亲及一堆佣人众星捧月地呵护着,悠闲和幸福像空气一样包围着她,使她一辈子都对这段时光充满甜蜜而温暖的回忆。现在好了,最后两个多月基本上是这样,她天天守在家里,很少出门做事。就在这期间,她开始写日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据金深水老人说,林婴婴是在医院生孩子时暴露身份的,孩子胎位不正,难产。巨大的疼痛消耗了她全部体力,她多次昏迷过去,醒来后又多次拚了命的发力,最后拚了整整一个通宵才把孩子生下来。可她的身份也因此暴露了,因为她在疼痛和挣扎中反复喊叫一个人名——阿宽!高宽!新来的保安局长原来是警察局行侦大队长,当然知道高宽是什么人,曾经满大街通缉过他,大家都知道。那么林婴婴为什么要在生孩子时喊他?这个问题一点不高深,一般人都想得到。
林婴婴的身份就这样被敌人怀疑!
然后,敌人去她水佐岗家里一查,电台、密码本、联络表都找出来了。就这样,林婴婴和杨丰懋,还有小红,都被逮捕归案。最后,我听到金深水老人在录音机里这样说道——
幸亏,林婴婴去医院时带走了笔记本,否则笔记本落入敌人手里,那样我也完了。我跟林婴婴真是天生有缘,她总是在有意无意保护我,可惜我没有保护好她啊,连她临终托付我的日记本都没有保护好,把那么多页的内容弄丢了。是的,是我弄丢的,我太粗心了!我前面说过,女儿,那天我把你从监狱里偷出来时天在下大雨,瓢泼大雨啊。刚才我也说了,如果没有这场雨你也许就被闷死在了袋子里,是雨水救了你。可我不知道,你母亲没跟我说,袋子里还有一本笔记本,就垫在你的襁褓下,在袋子的最底部。那天我是开车去接你的,监狱在雨花台那边,很远的,必须开车。车子停在监狱里,我把你从监狱里拎出来后,担心出门时或在路上遭卫兵检查,我没敢把你放在身边,我把你放在车子后备箱里。门卫其实没有检查,进雨花台城门时哨兵也没有检查。那天雨实在太大了,哨兵看我车牌是保安局的,懒得出来查。就这样,我一路畅通无阻,直奔我表妹租住的地方。停了车,我打开后备箱,发现你一点动静没有,这时我才想起刚才忘了给你拉开拉链。我连忙拉开拉链,把你从袋子里挖出来,发现你已经奄奄一息。我轻轻拍打你,你没一点反应,急得我连忙冲进楼里去找表妹。到了表妹屋里,我们连忙抢救,打你巴掌,掐你人中,总算把你从生死线上抢回来。就是这么一忙一乱,我根本忘了车上还有一只袋子,后来回到家也没想起来。直到第二天去上班,看到车才想起来,那时后备箱里已经积了一层雨水。那时的车子哪像现在,密封好,滴水不进,再说那天的雨真大,整整下了一夜,后备箱里全是漏进去的雨水。笔记本就是这么被浸湿的,等我发现时不行了,后面好多页都湿透了,罪过,罪过啊……
磁带咝咝地走着,仿佛是时间的脚步声,不会停止。
老人家真的说了很多,最后我听到老人好像抓住了颜医生的手,这样深情地说——
哦,女儿,我的女儿啊,请你不要怪我跟你说了这么多,我是决计要跟你说这些的,我要把我所知道的有关你父母的事一点一滴的,都要尽量如数地交给你,让你知道,请你记牢。我说女儿,你要好好地把这一切都记在心上,因为你是他们惟一的后人。我时常想,这世上除了你也许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怀念他们的人,他们的亲人、朋友、战友,很多已经在那场战争中牺牲,幸存下来的现在也该老死了,或者说正在死亡,就像我。
哦,女儿,我们的女儿,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能说的也许还没有丢掉的多,过去了那么多年,我真的丢掉了很多记忆。我为什么不早几十年来跟你说这些,那就是我另外的故事了,你要感兴趣的话以后我会跟你说的。作为一个在敌后干了一辈子的老地下工作者,我现在这把年纪也许都无法说完我的故事了,因为太多,太多了……
2003年9—12月第一稿
2008年3—10月第二稿
2011年7月出版
2015年9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