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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千钧一发

这个很快到底有多快,肖妩不知道,她恨不得能再快一点。

但对于陈銮而言,如今已是度日如年,却恨不得能过得再慢一点。

事实上,直到现在,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而他也不太明白,情势为何忽然就变成这般模样。

今天早上刚刚传来两个坏消息。

他的叔叔,原本权势熏天,炙手可热的南京户部尚书陈致被弹劾下野,万党也保不住他,皇帝一纸诏令,体谅他年高德劭,病体衰微,让他回家休养,虽然听上去很体面,但实际上就是被罢官免职,陈致自身难保,当然不可能再顾得上陈銮。

而陈銮因为官职低微,不可能直接与万党联系,以往都是靠着叔叔在中间搭桥牵线,如今叔叔一走,他跟万党之间唯一的联系也断了。

另外一个坏消息,自然就是他接连派去杀肖妩灭口的人都失败了,那女人非但没死,连刺客都折在那里,也不知道被问出多少事情来。

事到如今,陈銮当然不可能奢望肖妩能够为他保守秘密。

如果粮册未失,又或者叔叔还没失势,陈銮还不至于太过担忧,因为他知道单凭胡文藻那个怂货,根本吐露不出多少有用的东西,但现在形势明显已经不利于自己,这就不得不为以后作打算了。

宽敞的知县后堂中,陈銮与自己的三名亲信幕僚,连同南直隶巡按御史杨济分坐各处,人不少,氛围却沉寂得很。

杨济满心焦急,眼见所有人都成了锯嘴葫芦,忍不住开口道:“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一名幕僚轻咳一声,对陈銮道:“大人,事已至此,不如向那边求助?”

杨济连忙竖起耳朵,却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对方口中的“那边”到底是哪边。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下,陈銮缓缓道:“我已经和那边联系过,他们愿意帮我们。”

三名幕僚俱是大喜,杨济却还是云里雾里:“陈老弟,你说的到底……”

话未说完,却见外面撞撞跌跌跑进一个陈家仆从:“老爷,不好了,外头忽然来了大批锦衣卫,已经将知县衙门包围了起来,还让老爷您出去!”

杨济大惊失色,连忙望向陈銮。

后者却露出一个冷笑:“来得正好!”

早在帮陈銮送钱去给唐泛之后,杨济就有点后悔了。

说白了,陈銮自己闯下的祸事,他现在要跟朝廷钦差对着干,自己干嘛帮他收拾烂摊子呢?

如果唐泛扳倒不了陈銮,反将怒火转移到他身上,陈銮可未必会帮他出头。

但杨济没有办法,他已经被陈銮绑上了同一条船,两人福未必相依,祸却一定相随,如果陈銮落马,自己屁股底下那些不干净的事情肯定也会随之被牵扯出来,所以他只能跟陈銮站到一边。

唐泛来了之后并没有什么大动作,既没有当众跟陈銮撕破脸,也收下了杨济给他送去的钱,之后就一直躲在官驿里,连门都很少出,这令杨济稍稍安心下来,觉得唐泛名声在外,但终究还是太年轻了,那么大一笔钱的诱惑,不是谁都能经受得住的,更何况后来陈銮还给对方送了个美人过去,那美人的姿色杨济也是见过的,简直称得上闭月羞花了。

这样大的一笔本钱投下去,唐泛要是还不上钩,那真是没天理。

杨济只是巡按御史,不是土皇帝,他的消息自然比不上陈銮灵通,所以直到今天,他坐在这里,听陈銮说唐泛不仅说服了苏州知府胡文藻倒戈,还接连杀退了两拨陈銮派出去的刺客时,杨济还有点恍恍惚惚的。

南京户部尚书陈致被弹劾下野了?

陈銮竟然还派刺客去暗杀唐泛?

重点还不是这个,而是陈銮派出去的人,全都没有再回来过。

但唐泛身边只带了四个人,其中两个还是东厂的,这样居然也能平安无事,他到底傍上了什么靠山?

这个疑问在此刻终于得到解答。

杨济跟在陈銮等人后面,走出吴江县衙,便见外面已经围了一圈锦衣卫,个个手中提刀,一副杀神模样。

他登时就腿软了,差点站不住,连忙扶住旁边陈銮的一名幕僚。

陈銮嫌恶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那些锦衣卫的身后,由不远处走来的人身上。

随着唐泛信步闲庭般逐渐走近,那些锦衣卫自发从中间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陈知县,别来无恙?”唐泛跟他打招呼,那语气就像是在问“你早饭吃了没有”。

“唐御史这是何意?这么多缇骑,如此大的阵仗,下官这个知县衙门可没有那么多的碗筷招呼。”

陈銮微微一笑,殊无惊慌之色,比杨济不知道镇定了多少,倒令唐泛高看几分。

但这也令他意识到,对方如此沉着镇定,想来肯定有所倚仗。

唐泛笑道:“好说,不用陈知县管饭。本官今日来,乃是想请陈知县和杨御史回去叙叙旧,你们是准备自己跟我走,还是让这些锦衣卫弟兄们来请?若是后者,到时候可就不怎么好看了。”

说话间,薛千户大步走过来,在唐泛身边停了下来,低声提醒道:“大人,这里恐怕还不是陈銮的老巢。”

唐泛微微点头,同样低声回道:“先将人抓回去再说,我让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薛千户露出笑容:“不负大人所望,苏州商会的人已经全部控制住了,一个都跑不掉。”

唐泛也笑了:“很好。”

狄涵,或者说隋州另有公务在身,能够特意绕路来苏州一趟已是极限,自然不可能逗留过久,如今人已经离开苏州,前往江西,薛千户则负责全力配合唐泛,协助他进行最后的收网。

陈銮自然听不见两人说话的内容,但这并不妨碍他看见对方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

他的目光从唐泛和薛千户脸上扫过,停在他身后一个女扮男装,却掩不住清丽面容的女子身上,神情顿时阴沉下来。

陈銮哼笑:“我当唐御史怎么突然就抖起了官威,也怪我自己识人不明,竟然没想到有人会临阵倒戈,女人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不足为信!”

多年积威,肖妩仍是有些惧怕陈銮的,并不敢与他进行眼神上的对视,甚至还微微将身体往唐泛后面藏。

结果一听这话,她怒向心头起,恶从胆边生,反驳道:“我看见识短的是你罢!别说得好像自己对我情深意重似的,你为什么会好吃好喝供我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派上这种用场么,先前你利用我去干了多少丑事了,我为你做的那些,偿还你那些吃的用的,也绰绰有余了!华翠跟了我那么多年,结果被你生生玩弄死了丢入井里,那时候我斗不过你,不敢吭声,可这些账我一笔笔都记着你!还有你父亲的小妾,你的嫂子,你糟蹋过多少女人,还要不要点廉耻,要我一个个说出来么,我敢说,你问问这些人敢不敢听!”

现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陈銮,目光各异,表情古怪。

男人大多风流,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但若是牵扯上什么父亲的小妾,兄长的妻子,那可就是罔顾人伦,畜生不如了。

陈銮大怒:“你这贱人胡说八道什么!”

肖妩虽然穿着男装,还是习惯性地摸了摸鬓边,抿唇笑道:“我胡说八道?你荒淫无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如今做下这等欺君罔上,藐视朝廷的事情,又有什么稀奇的?”

陈銮恨得要死,又深知眼下不是跟她作口舌之争的时候,他强自按捺下怒气,对唐泛道:“我身为朝廷命官,唐御史想要搜查知县衙门,还要带走我,可有朝廷的旨意?”

唐泛道:“我乃钦差,自可便宜行事。”

陈銮冷笑:“但是当日朝廷谕旨下发,只让你调查我与杨济胡文藻之间的矛盾,进行调解罢了,并没有让你来捉拿我!你这是矫旨而行,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唐泛挑眉:“你想抗上?”

陈銮大喝:“你才是抗上!私自调用锦衣卫,单凭这条罪名就够你喝一壶了!”

他的话刚说完,仿佛为了应和陈銮,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不错,唐泛,你无权带走陈銮!”

唐泛等人循声望去,便见曾培与吴宗二人带着一小队人马匆匆赶来。

锦衣卫在各地均设卫所,但东厂没有。

如今曾培与吴宗二人带着的人马,乃是从苏州镇守太监马兴福那里借调过来的。

镇守太监设立之初,只限于执掌军事,不能干涉地方民政,但是后来逐渐演化,也开始插手地方政务,他们虽然不隶属东厂,但大家都是宦官,彼此之间哪能没有联系,马兴福也是万党中人,与东厂关系匪浅,加上还有尚铭的手令,所以才会借调人手给曾培他们。

唐泛看着他们由远及近,也不急着下令,神情还挺闲适从容的。

反倒是曾培他们大老远调了人手赶过来,费了不少劲,这会儿气喘吁吁,略显狼狈,又将之前的话重复一遍。

“你,你无权带走陈銮!”

薛千户是隋州的人,又不是万通的人,自然不会对这两人客气到哪里去,他冷着脸道:“锦衣卫办事,旁人无权过问!胆敢拦阻者,形同谋反!”

“哟,薛千户好大的威风,怎么,连我都不能过问了?”原本半掩在他们身后的人露出真容。

曾培和吴宗赶紧侧身让开,脸上并没有不甘愿,反倒洋溢着一股得意劲,好似已经预见了唐泛他们的倒霉。

薛千户脸色微微一变,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马公驾到,有失远迎。”

来人可不正是苏州镇守太监马兴福?

薛千户和唐泛先前便算到陈銮可能会去搬救兵,现在他叔叔已经下野,唯一能帮他的就是东厂,不过他们也没想到马兴福居然肯亲自出马。

陈銮杨济代表的是吴江县一方,唐泛则是来捉拿他们的,薛千户背后是锦衣卫,现在连东厂也来了。

真是八仙过海,各路神仙全都来齐了。

马兴福的出现,使得今天的局面越发复杂诡异起来。

也亏得胡文藻早有预料,躲在知府衙门里不肯露面,要不见了这场面,非得吓死不可。

肖妩也忐忑起来。

她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小户人家的女子,原本以为锦衣卫的能耐已经够大了,今日肯定能够将陈銮彻底压趴下,谁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竟又来了个东厂,若是唐泛和锦衣卫服了软,让陈銮躲过这一劫,那他转头第一个要报复的,肯定就是自己。

唐泛真的能够扛得住压力吗?

她忍不住看了身前的男人一眼,对方还像刚才那样负着手站在原地,连姿势都没变过,自然也无法令人从举止上判断他心里到底害怕与否。

马兴福是个胖子,声线却有些阴柔:“这么热闹,这是要作甚呀?”

他的目光落在唐泛身上:“这就是唐御史罢,您自来了苏州之后,我还未曾目睹您的真容呢,今日可算有缘得见啦!”

明着是在打招呼,但言下之意,是说唐泛来苏州这么久,也没有去拜访过自己。

镇守太监权限极重,奏疏可直接呈达皇帝跟前,等同天子耳目,一般官员就算不想跟他们打交道,也不愿意跟他们为敌,起码也会进行礼节性的拜访,双方做做样子,在面子上过得去。

但唐泛在苏州这段时日,由头到尾,却好像把马兴福这个人忘了似的,别说亲自拜访了,连礼物都没送过!

这怎么能不令马兴福暗恨:既然你不将我放在眼里,那就别怪我没给你面子了!

唐泛当然有自己的打算,此时听了马兴福绵里藏针的话,仅是洒然一笑:“好说,好说,唐某失礼了,不过公务在身,不宜四处拜访,以免传入陛下耳中,还以为我无心差事呢,等办完这件差事,唐某自当备上厚礼,亲往马公公府上致歉!”

“免了!”马兴福提高声调,以至于声音听上去有些尖利:“我担不起!”

唐泛点点头:“那也好,今日就算是见过礼了,改日唐某就不再上门拜访公公了。”

马兴福还从没见过这么不将他放在眼里的人,当下气得鼻子都歪了,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唐御史果然非同凡响啊!”

“过奖了,”唐泛朝他柔和一笑,转而肃容道:“唐某奉差办案,还请马公公让开则个,免得误伤。来人,将陈銮与杨济捉拿起来,并查抄此处!”

“谁敢!”马兴福大怒:“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

唐泛挑眉:“公公,你是苏州镇守太监,却想命令锦衣卫,越权了罢!”

马兴福阴阴道:“唐泛,你本是奉命来调解矛盾,结果却私自行动,以你一个左佥都御史,如何有权限调动锦衣卫?!薛千户,锦衣卫作为天子近卫,负责为天子探查消息,缉拿不法,你却跟唐泛勾结在一起,这是要图谋不轨吗!啊?”

杨济渐渐回过神,他看了看陈銮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容,又将目光放在了场中对峙的唐泛和马兴福身上,这才明白原来陈銮早有预备,他所倚仗的靠山正是东厂,还能请了马太监亲自出马,也难怪听到唐泛上门也有恃无恐。

不过唐泛会这么轻易就退却吗?

杨济心下自然希望如此,否则陈銮倒霉,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众人心思各异,场面一触即发,在马兴福那句话之后,立时显得更加紧张。

薛千户的脸绷得紧紧的,眼睛盯着马兴福,手已经悄悄按在刀柄上,似乎就等着唐泛的一句话。

不过若是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他当然也不希望走到这一步。

面对马兴福的质疑,唐泛回以平静的笑容:“马公公,是非黑白,自有公论。陈銮受贿的一部分钱财已经上呈陛下,我如今手上还有他私卖官粮的证据,作为钦差,我自然有权缉拿他回去详加审问,你冒着牺牲前程的风险来帮他,值得吗?”

马兴福哈哈大笑:“唐泛,你别以为抬出钦差的名头我就怕了你!不瞒你说,我手上如今有陛下与内阁下发的谕示,在你来苏州之前,就已经到了我的手上,上面命我暗中监察,免得你利用职权之便,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来。”

说罢他从怀中摸出一份手书,递向唐泛:“你若是不信,要不要亲眼看过?”

薛千户让人接了过来,亲自验看之后又递给唐泛,顺便低声说了一句:“大人,是真的。”

其实不用看唐泛也知道是真的。

毕竟上谕这种东西不是谁都有胆子造假的,马兴福又不是活腻了,怎么可能弄一份假上谕来哄骗唐泛?

从上面的日期来看,就像他所说的,在唐泛来到苏州的同时,这份上谕也到达马兴福手中,成为现在用来挟制唐泛的武器。

薛千户有些不安起来,马兴福有了这份手谕,就等于立于不败之地,任他们今日准备充分,估计也不得不服软了,他只怕唐泛一时气盛,不管不顾,强行要带走陈銮,等人跟马兴福闹翻。

现场无人说话。

所有人都在看着唐泛的反应。

只是有些人心中得意,有些人心中却紧张担心。

唐泛接过那份手谕,仔仔细细地看完,耗费的时间久了一点,末了才递给薛千户,让他还给马兴福。

马兴福笑道:“唐御史,你拖延再久也是无用,怎么,鉴别了真假没有?”

唐泛面容平静:“自然是真的,马公公怎么可能捏造上谕?”

马兴福露出满意的笑容,胖胖的手一引:“那就撤罢?有什么事,不妨到镇守太监府上去说。”

唐泛摇摇头:“薛千户。”

薛千户:“大人?”

唐泛抬了抬下巴,往陈銮等人所在的方向示意:“抓人。”

薛千户:“啊?”

不单是他一愣,连马兴福也是勃然大怒:“唐泛,你敢无视上谕?!谁敢动手,我就抓谁!”

刹那间,他的人马手持刀剑纷纷越出,护在陈銮等人面前,与锦衣卫形成对峙的局面。

双方互相瞪视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马兴福带来的人手不比薛千户的人少,只是双方本来同为苏州镇守,如今却为了抓不抓一个县令而兵刃相见,细想起来不免有些滑稽。

陈銮暗暗冷笑,只觉得唐泛完全是在作死。

对方这一闹,到时候在皇帝面前,免不了就是一个无视上意,目无君上的罪名,往重里说,免职流放都是有可能的。

马兴福以及他手上的那道上谕,正是陈銮的底牌。

先前一直没有亮出来,正是因为这一招非同小可,若是可能,他也不想跟唐泛撕破脸,谁知道对方软硬不吃,非要将他挖出来,还步步进逼,通过上层博弈,直接釜底抽薪,将陈銮的叔叔弄下去。

如此一来,陈銮也不得不图穷匕见,向东厂和马兴福求助。

上谕等同圣旨,连锦衣卫也不能违逆,唐泛却居然还想要强行逮人,不是作死是什么?

唐泛道:“马兴福,陈銮杨济二人欺君罔上,罪证确凿,大义当前,你还帮着他们,居心为何?”

他直呼其名,竟连马公公也不叫了,俨然无视上谕,要跟马兴福对着干。

陈銮、杨济,甚至薛千户等人,禁不住看向唐泛,心里都觉得他疯了。

薛千户更是着急,他现在的前程等于跟唐泛绑在了一起,若是唐泛作死,他也逃不开干系的。

“大人!”他忍不住扯了扯唐泛的袖子,“要不我们先退一步,回去再说罢,他手里头毕竟有上谕在!”

唐泛道:“我自有主张,你照我的命令行事,一切责任由我来担。”

薛千户暗暗苦笑,隋州临走前曾交代他要一切听从唐泛吩咐,不得有任何违逆的,结果现在考验就来了。

算了,死就死吧,老子豁出去了!

他咬了咬牙,高声道:“弟兄们,把人给我拿下!”

马兴福又惊又怒,也跟着喊:“将他们拦住!若遇抵抗者,格杀勿论!”

就在他的论字出口时,反应最快的那名番役已经提刀往自己前面那个锦衣卫砍去。

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得当啷一声,他手里的刀并未砍中对方,反而直接飞向天际。

与此同时,一队人马由远而近,疾驰而来。

为首之人着蟒袍,黑色披风,一手握缰绳,一手提刀。

方才那一下,似乎正是对方所为。

随着击中长刀的那件物事落地,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是一枚玉扳指。

双方隔着一段距离,对方又还在骑马,这样居然也还能击中,可见目力身手之不凡。

所有人都被这一手给震住了,一时也忘了即将开打的事情,只能看着那一行人马伴着滚滚风尘来到跟前。

马兴福原是眯起眼,很不痛快地想瞧瞧来者是何方神圣,结果在看清楚之后,他的脸色立马大变。

“这是准备作甚?要造反吗?”身穿蟒袍者环顾四周,蓦地冷笑起来。

“马兴福,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好好当你的镇守太监,跑来插手什么地方政务!”他连马都不下,就那么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

马兴福的脸色有些难看:“这是什么风将您给吹到这里来了?”

能让这位苏州镇守太监也悚然变色的,当然不会是小人物——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一点。

但在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之前,谁也不敢先开口。

这个时候,唐泛却道:“总算是来了,可让我好等。”

“慢?”汪直没好气,“老子一得到消息就出发了,日夜兼程,亏得有条运河,才几天,不算慢了!”

听着二人这熟稔的口气,陈銮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唐泛这是搬救兵来了!

他连忙出声:“马公公!”

意思是让马兴福赶紧将眼下的事情解决掉,免得让对方占了先机。

用不着他提醒,马兴福也明白过来,他盯着汪直道:“汪公,我奉了上谕行事,还请不要妨碍公务。”

汪直哂笑:“你当我从京城过来跟你叙旧呢?唐泛接旨!”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反倒是唐泛最为镇定,大礼参拜:“臣唐泛领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唐泛进刑部右侍郎衔,兼领左佥都御史差事,着令查处苏州一案,凡官员有奸贪污绩者,可据实纠弹,便宜行事。”

这道手谕非常简单,甚至没有常见的那些前缀修饰言辞,却更能让人听出其中的两个重点。

一是兼领左佥都御史差事。

兼领的意思是唐泛现在身上那个左佥都御史的职位还在,没有被去掉,同时又挂了一个刑部右侍郎的职衔,左佥都御史原是正四品,刑部右侍郎却是正三品。

这种身兼两职的情况在本朝并不少见,因为他刑部右侍郎这个并不是实职,而是虚衔,即挂名,就像王越之前就是掌都察院,但进尚书衔。

所以严格来说,唐泛现在还是在干着都察院的差事,只不过品级上提了整整一级。

二者,是便宜行事。

这句话的杀伤力更大,说白了,就是让你可以先斩后奏。

所以若说唐泛升官还暂时无法让陈銮等人感受到威胁,汪直的最后那句话,却让在场许多人都齐齐变色。

谁能想到唐泛竟然还有这样的后手?

谁也想不到。

薛千户瞧着唐泛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而肖妩也才明白过来,先前唐泛为何会跟她说要等,原来他等的,正是这一道旨意。

汪直照本宣科念完旨意,所有人都还处于怔愣之中,没能反应过来。

陈銮比任何人反应都还要更快一些,他当即转身便往县衙里跑。

但他似乎忘了,自己若是能逃跑成功,那锦衣卫以后也就没脸立足了。

果然没跑出几步,陈銮便整个人被扑倒在地,紧接着被拽了起来,五花大绑,彻底成为俎上之肉。

汪直的目光从马兴福等人身上扫过,懒懒道:“既然如此,唐大人,赶紧将这些杂鱼杂虾都给料理了罢,我奉陛下之命而来,时辰宝贵,可经不起瞎磨蹭!”

这话明着是对唐泛说的,实际上却把马兴福气了个半死。

什么杂鱼杂虾,这分明是将他也给骂了进去!

但马兴福又有什么办法,人家汪公公年纪虽轻,资历可比他老多了,西厂虽然烟消云散,但人家转了一圈,如今还是天子跟前的红人,说话分量可比他这个远在苏州的镇守太监管用多了。

唐泛道:“薛千户何在?”

薛千户:“卑职在!”

这声音答得分外响亮。

唐泛:“将陈銮、杨济一干人等通通捉拿归案,还有,苏州镇守太监马兴福,勾结陈銮侵吞灾粮,曾培吴宗二人助纣为虐,非但没有尽到保护钦差之责,反倒暗地里给陈銮通风报信,又帮着他与朝廷作对,一并拿下!”

薛千户:“是!”

马兴福脸色一变,色厉内荏道:“谁敢捉我!唐大人,你可别拿着鸡毛当令箭,你抓陈銮就抓陈銮,干我什么事!我也是奉了上谕,担心你冤枉好官,这才不得不出面的!你可别一竿子打落一船人,最后反倒自己溅了一身水!”

唐泛笑道:“马公公,之前你赶着来替陈銮出头,怎么现在反倒急着撇清关系了?是非黑白,咱们回去一审,自有分晓,我肯定不会冤枉好人的,若你是好人的话。”

说罢他笑容一敛,喝道:“拿下!”

跟着马兴福过来的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不该护着他,少数几个忠心耿耿的,此刻已经抽出佩刀,似乎想跟锦衣卫硬干,却见汪直一挥手,他身后的人齐齐亮刀,人数对比高下立见,马兴福的人马被围在中间,登时成了变得弱小可怜起来。

汪直哂笑:“你莫不是还惦记着你家尚厂公为你撑腰?老实告诉你罢,尚铭如今已经被弹劾出京,前往明孝陵守陵,苏州离南京也不远,说不定你们以后还能常常见面呢!”

这个消息可谓石破天惊,马兴福一听,整个人就愣住了:“你,你胡说八道!”

汪直冷笑一声:“老子在这里跟你耍些嘴皮功夫作甚!是不是胡说,你回头见了他,自己去问就是了,薛千户,你要到底还拿不拿人?”

他来到这里不过片刻工夫,薛千户就已经见识了这位汪太监的性情嚣张的一面,闻言也不敢耽搁,指示手下将人拿下。

马兴福不知道是不是被汪直的话给震住了,任凭自己身后多了两名锦衣卫,也无甚反应。

手底下的人见他如此温顺合作,只得个个放下武器,听候发落了。

既然连马兴福这边都放弃抵抗了,其他人自然也就不可能再负隅顽抗,一个个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焉头巴脑地任由锦衣卫将他们押下。

杨济脸色煞白,忍不住对唐泛挤出笑容:“唐大人,唐大人,有话好说,这一切我都是被胁迫的,陈銮那些事我一件都没参与,非但如此,我还可以给您提供更多的证据,让那厮彻底翻不了身,您看……您能不能放我一马?”

陈銮闻言便在一旁冷笑:“你一件都没参与?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城外灾民那些事你也是知道的,当初就没发过一句话,现在倒想装好人了?还有我给你的那些银两,到时候让人去搜,保管一搜一个准!”

杨济怒道:“都是你!要不是你非要拉我下水,我怎么会沦落到今日!我当初就告诉过你了,凡事不要做得太绝,现在报应不就来了吗!”

两人转眼就内讧起来,唐泛懒得看他们狗咬狗,挥挥手:“全带回去!”

陈銮被押着经过肖妩身边时,眼神阴冷地盯着她,那里头的怨恨仿佛都能溢出来了。

有唐泛在,肖妩哪里还会怕他,反倒朝对方露出妩媚一笑。

陈銮瞬间被激怒,忍不住骂了一声:“贱人!”

肖妩哂笑:“那你还跟贱人睡过呢,你是什么?贱骨头?”

旁边的人全都喷笑出声。

陈銮登时被气得脸都青了。

自从她不需要再在唐泛面前伪装之后,彪悍程度是一日胜过一日。

待到陈銮走开,唐泛忍不住好奇道:“你先前说他与父兄的妻妾私通,到底是真还是假的?”

肖妩想也不想:“当然是假的,不然怎么气得他跳脚?”

见唐泛目瞪口呆,她又道:“但陈銮也没少干过那些强纳别人妻女为妾的缺德事来,大人若是要查的话,这些都可一查。”

唐泛颔首:“我晓得了。”

陈銮与杨济等人伏法,事情还未算结束。

扫清最大的障碍之后,唐泛便命人在城外燃烧艾叶,建立粥场,派大夫前去给灾民诊治,又从原先与陈銮勾结的那些粮商嘴里挖出不少粮食,用来供给城外灾民食用。

尽管如此,城外那些灾民实际上已经被陈銮消耗得七七八八,余下人数不多,在得到妥善安置,身体也逐渐好转之后,他们就陆续离开吴江,回到自己的家乡重新耕种田地,唐泛也准备上奏请免吴江今明两年的税粮,尽管这些帮助并不能使得灾民彻底脱离贫困,从此过上幸福生活,但这已经是唐泛职权内所能做到最多的事情了。

陈銮被拿下之后,吴江县令一职本该由本地县丞递补,但陈銮之所以能成为吴江的土皇帝,也少不了底下那些人的助纣为虐,唐泛在查明事实之后,直接就将吴江县上下将近七八成的官员都给撸了下来。

这下子吴江县空了不少缺出来,不过这并不妨事,大明人口众多,每年那些有资格做官却没有官位可坐的候补们数不胜数,他们正虎视眈眈盯着这块地方,更无论吴江此地还是个肥差,没了几个“陈銮”,多的是人想要来递补他们的位置。

在这次事件中,胡文藻的表现中规中矩,谈不上很好,但也不像陈銮那样胆大包天,罪大恶极。

说白了,他就没有那个做坏事的胆子,充其量只是放任自流,不过经过这件事之后,他估计也吸取了教训,往后都会警醒许多。

鉴于胡文藻及时弃暗投明,唐泛也在上疏中提及此事,为他求了个情,最终胡文藻并没有丢脑袋,也没有被流放,仅仅是被免了官职勒令其致仕,还能保留官身,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当然像胡文藻这种官迷,断然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大幸”,估计在知道没法当官之后,都要嚎啕大哭了。

不过唐泛当然没有空去理会胡文藻的心情,他自拿下陈銮等人之后就马不停蹄地去安顿城外灾民,连跟汪直长谈都没顾得上,直到对方准备回京了,这才忙里偷闲,借着吃饭之机,与对方坐到了一起。

“这次的事情多亏你了,我这几日忙晕了头,竟未来得及多谢你一声,先干为敬!”唐泛先给两人分别斟了一杯酒,然后站起身,端着自己手中的那一杯,双手微抬,仰头一饮而尽。

“你是该谢我及时赶到,不过这件事说到底,还是你自己运筹得当,跟我关系不大。”汪直也不客气,也将自己面前的酒饮尽,然后指指酒杯,示意唐泛再斟。

这是典型的得寸进尺,好在唐泛也早就习惯了他的脾性,笑了笑,不在意地拿起酒壶,给两人斟满。

其实这一次,唐泛走了一招出其不意的棋子。

众所周知,陈銮的叔叔是万党中人,所以许多人都觉得唐泛跟陈銮对着干,就是跟万党对着干。

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大家都不看好唐泛,觉得他一定斗不过陈銮的原因。

但唐泛不这么觉得。

不管陈銮在吴江县如何作威作福,那都仅限于吴江县,上层政治博弈他是没法参与的,人家也看不上他。

他叔叔是万党,不代表他也是万党,说白了,陈銮官职太低,还没资格加入这场游戏。

那么要扳倒陈銮,首先就要扳倒他的叔叔。

南京户部尚书是个炙手可热的位置,人人都抢着要,也早就有不少人看陈致不顺眼了,所以唐泛利用这一点,通过张蓥与怀恩的关系,又发动同年好友弹劾陈致,先乱其阵脚,陈致自顾不暇,当然就没空管侄子的死活了。

墙倒众人推,就在唐泛那班同年好友弹劾陈致的时候,也有不少人觑准时机,抓住陈致贪污受贿的把柄进行攻击,此时刘吉也想将自己的人推上南京户部尚书的位置,便在旁边加了一把火。

如此众口一词之下,陈致就是不倒也得倒,万党也保不住他了。

陈致下野,要收拾陈銮就容易多了。

但陈銮还有个杀手锏,他与苏州商会关系匪浅,又通过苏州商会每年给东厂进献了不少孝敬,这也是他之前为什么有恃无恐的原因,曾培和吴宗跟着唐泛一路南下,不仅仅为了保护他和监视他,同样是为了在关键时刻给陈銮保驾护航的。

尚铭尚公公可舍不得陈銮这么大一棵摇钱树被唐泛拔掉,当然要保住他了。

唐泛在弄明白陈銮及其背后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之后,并没有选择跟万党死磕,而是将火力集中在东厂身上,将陈銮为非作歹与东厂扯到一起。

在让陆灵溪转交的那封奏疏里,他也只字不提陈銮的其他靠山,只说一个东厂,陈述自己上交给皇帝的那些银两,还不如东厂与陈銮侵吞的十之一二,又说陛下在京城修仙炼道,因为内库无钱,尚且战战兢兢,勤俭节约,而尚铭、马兴福,以及陈銮这些小人却趁着天高皇帝远,公然聚敛巨额财富,视陛下如无物,又将这些钱财私藏起来,穷奢极欲,却转头对陛下您哭诉说没钱,就算陛下您忍得下这口气,我们这些当臣子的,也万万忍不下啊!

皇帝可以怠于朝政,但千万不要以为他智商低下易于被蒙骗,想当初皇帝刚刚登基之时,也曾雷厉风行,肃清朝政,平反冤案的,这些年他虽然堕落了,然而狮子依旧是狮子,充其量是闭上眼睛,对外界声音充耳不闻罢了,若是这些声音打扰到他的清眠,他仍旧会伸出爪子给对方来一下的。

唐泛这一席话,无疑说到他的心坎上,也戳中了身为皇帝的软肋。

皇帝可以容忍别人不做事,大家一起混日子,却容不得有人以为他好欺负,好蒙骗。

最重要的是,唐泛只针对东厂,一口咬死尚铭,没有牵连其它人事。

这不仅使得万党那边的反弹很小,也使得皇帝在处置起尚铭来没有顾忌,若是现在唐泛将万党都拖下水,那皇帝考虑到万贵妃的缘故,被枕头风一吹,事情最后肯定又不了了之。

诸多因素加起来,这就是汪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当然,光凭唐泛一个人也干不成这件事。

他毕竟只是一个御史,而且还远在苏州,那必然是得许许多多的人的力量加在一起,方能成事。

譬如说尚铭会倒台,背后肯定少不了怀恩、汪直,以及那些厌恶东厂的官员们的出力,这其中还牵涉到内阁之中的权力争斗,唐泛只是正好看出这一点,并且很好地利用罢了。

尚铭被赶出京城之后,东厂厂公一职随即由陈准递补上。

陈准是一位亲怀恩的宦官,万党此时才意识到东厂的力量已经不在他们掌控之中。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形势瞬息万变,机会稍纵即逝,前一刻要是抓不住,下一刻就只能看着它被别人拿走。

对灾民而言,唐泛的到来使得他们重新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但对更多的人来说,这件事倒霉的,不仅仅是一个陈銮或杨济,而是万党损失了尚铭,也损失了东厂,他们的力量被削弱了相当一部分,以后也没有办法将东厂作为爪牙工具,公器私用,公仇私报了。

所以这一次,不仅唐泛解决了苏州的事情,亲太子一派也在此事上取得重大胜利,可谓两相得宜。

“经过这件事,太子必然会更加感激你,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将来若是……你必然能被重用。”汪直暗示道,他中间停顿的那句话,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唐泛摇摇头:“我本意也没想到能扳倒东厂,只不过想把苏州的事情解决掉罢了,现在有这样的结果,只能说是恰逢其会,而且尚铭胡作非为久了,老天也看不下去,这才正好成了事。”

汪直翻了个白眼:“行了,别装腔作势了,谦虚过甚反倒虚伪矫情,太子如今年届十三,论理本该入阁观政,但是陛下日益信道,对太子不冷不热,所以太子入阁观政的事情也被万党中人屡屡阻拦,前段时间搁置了许久,现在东厂一倒,估计他们的气焰也能收敛一些。”

唐泛离京城太远,而且也不是权力核心圈子的人,很多消息并不如何灵通,若不是现在听到汪直说,他还不知道万党还阻拦太子入阁观政呢。

他摇摇头:“要我说,万党千方百计跟太子过不去,实在是个昏招。自我大明立国以来,但凡非长子想要继位的,纵然有天子宠爱,最后都会不了了之。你看看永乐天子何等强势,他对汉王宠爱远逾太子,可最后不也是太子得了皇位么?今上论心志坚定,比之永乐天子相去甚远,他又如何能够做得了永乐天子都未能完成的事情?”

这些话,也就是对着汪直,唐泛才会推心置腹。

汪直果然微微动容,在那之前,他从未听过这种观点,仔细一想,的确是颇有道理。

“但你说得再透彻又有何用,不拼一拼,万党如何会甘心?自古皇位诱人,万党没有造反的胆子,却想过一把拥立帝王的瘾,这也没什么出奇。你现在远离了京城反倒是好事,也免得被搅进去,像上次在东宫那样被人作了筏子,等到京城局势明朗一些,我再帮忙奏请让你回京罢。”

他说罢,夹了一筷子桂花糖藕送入口中,末了皱起眉头:“这黏糊糊的是什么玩意?”

唐泛无语:“一看就知道是甜的,你不喜欢干嘛还去夹?”

汪直微嗤一声:“一时顾着说话,没注意,黏糊糊的人才喜欢吃黏糊糊的东西!”

“……”唐泛抽了抽嘴角,好在他早就被汪公公奚落得习惯了,当下面不改色地伸向另一块桂花糖藕,夹起来咬了一口,眯起眼露出笑容:“好吃,糯米够软糯,桂花味儿也很浓郁。”

“话说回来,我奇怪得很。陛下为何无端端会升我的官职?总不成是因为我送了那匣子金银罢?”唐泛问出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汪直:“你想得真美,要是送银子能够让你升到三品大员,那估计现在国库就不用发愁了!”

唐泛笑道:“还请汪公为我解惑。”

汪直嘿嘿笑了两声,那笑声里尽是幸灾乐祸:“那自然是因为又有烂摊子要你去收拾了,所以要给点甜枣啊!”

唐泛闭嘴了,他一声不响埋头吃菜,半天才道:“我可以假装自己没有听过这句话么?”

汪直:“不能。”

唐泛吃了一阵,发现就连荷叶粉蒸肉也不能令他开怀了,只能放下筷子,认命地问:“这回又是出了什么事?”

汪直道:“你倒也不用吓成这样,其实这件事说起来也不复杂。”

唐泛无语:“你都满脸不怀好意了,还跟我说不复杂,这话就算我信,你自己也不信啊!”

汪直没所谓:“我不假意安慰一下你,怎么让你死心塌地地接下差事?再说这一次你以刑部右侍郎衔办差,肯定要比之前只有御史身份方便许多,这还是我在陛下面前提醒,才帮你争取来的。”

反正怎么说都是他家的道理,在蛮不讲理上,唐泛从来就没赢过汪公公。

他头疼道:“好好好,那你说罢。”

考科举的都知道,要想从白身一路杀到进士,中间要经过大大小小无数场考试,其中比较重要的有六场,分别是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

简单来说,能够通过院试的,就可以取得秀才功名。

能在乡试榜上有名的,就会成为举人。

能在会试中榜的,就成为贡士,这些人将在最后的殿试里排出名次,但已经不会落榜了。

院试三年两次,通过者成为秀才,见知县可以不拜,是所有想要走仕途的人的起点。

但事情就出在今年年初的江西吉安府院试上。

跟其它地方的流程一样,吉安府的院试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主考官是时任江西学政的沈坤修,他是礼部直接委派下来的官员,主持这种考试对他来说已经是是驾轻就熟了。

但就在院试放榜的那天,忽然爆出一桩惊天丑闻,也不知是从何处传出的流言,说这一榜前二十名的那些考生,大都是作弊得来的功名。

不仅如此,谣言还传得有鼻子有眼,说那些考生的卷子上,全都出现了“大成也”这样的字眼,以此作为与评卷官事先约好的标记,那些收受了贿赂的评卷官一看到卷子上出现这三个字,就知道个中玄妙,将这些卷子判取高分。

事情越闹越大,沸沸扬扬,其中当以那些落榜的士子闹得最凶,他们先是击鼓请命,后来又从孔庙里将孔子的牌位请出来,在提督学政府门前喧哗,非要主事官员给出一个说法。

却说学政沈坤修闻知消息之后,反应也不慢,他立马就去翻查了那些考生的卷子,发现谣言虽不中亦不远矣,在上榜的前二十个人里,起码有十六个人的卷子,果然都出现“大成也”这三个字。

这绝对不是巧合,沈坤修惊怒交加,决定彻查到底。

他知道不管谣言从何处而起,当下最要紧的,就是弄清那些考生是不是真如谣言所说通过作弊手法取得功名,如果证明是假的,到时候自然有一千种办法平息谣言。

所以他先是将评卷官叫过来一一审问,那些评卷官自然矢口否认,沈坤修就又派人将榜上前二十名的那些士子单独关押起来,逐个审查。

其实要想知道这些人到底有没有作弊,办法也很简单,就是再出几道考题,让他们现场发挥,做不出来的,或者水平大为下降的,那肯定是有问题的。

沈坤修采用的就是这个办法,事实上那十六个人里边,也的确有好几个人一试之下就露了怯,换了考题之后,他们要么将文章做得乱七八糟,要么水平大为下降,与之前花团锦簇的内容完全判若两人。

事到如今,沈坤修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为了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也为了平息其他士子的愤怒,沈坤修当即就上疏朝廷,请求将这十六个人的生员功名全部黜落,永不录用,又打算重新在吉安府举行一场院试。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十六个被黜落的士子里边,就有一个上吊自杀,临死前还在关押自己的房间墙壁上写下“旷世奇冤,死不瞑目”八个血淋淋的大字。

这下子,事情就更严重了。

沈坤修虽然向朝廷上疏革除这十六个人的功名,但在朝廷没有下发明旨之前,他们就还是秀才,一个秀才被学政生生逼死,立时就震惊了整个士林。

若说对方做贼心虚,那被革除功名之后藏头露尾尚且不及,又怎么会用自杀来表明清白呢,谁能说这里头不是另有内情?

当即就有不少谣言传出来,说沈学政与对方有私怨,借故发落,致使对方不堪受辱愤而自杀的,也有说沈学政判错了案,自杀士子根本就没有作弊,是被冤枉的。

事后不久,江西布政使和按察使分别上奏,要求严查此案,辨明忠奸,以正视听。

正好唐泛在苏州的差事告一段落,皇帝便让他不必回京,直接转去江西,处理此事。

因为沈坤修是一省学政,官职为正三品,身份清贵超然,唐泛那四品御史职位在他面前未免有些不够看了,所以皇帝大笔一挥,才给他加了个刑部右侍郎的职衔,为的就是让他查案时更方便一点。

在知道了来龙去脉之后,唐泛百感交集,心情复杂。

此时此刻,他只想说一句话: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古人诚不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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