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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追赶是否太晚

看着乔夕颜哭,乔爸也忍不住泪,印象中永远高高在上绝情冷意的爸爸居然会因为她哭。这让乔夕颜不能不震动。

“对不起,我的乖女儿,是爸爸对不起你。”乔爸声音里满是悔恨和震恸。牵动了乔夕颜脑海里的每一根神经。

这么多年,乔夕颜一直扮演着叛逆女儿的角色,她胆大妄为欺上犯下,什么糟的乱的都干过。她用各种各样叛逆的方式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焦头烂额,以此博取她想要的那么一点点关注。作为女儿,她的卑微和可怜自己都不忍心去想。

她曾经以为他不爱这个家,不爱妈妈,更不爱她。她以为这个故事就像天涯里任何一个庸俗故事一样,陪着男人吃苦奋斗,最后他一朝功成心也跟着一起变了。

男人都爱新鲜,爱年轻,没有什么爱是永恒的,也没有无坚不摧的婚姻。她一直是那么悲观地活着,就是因为他们的影响。

可这一刻,她的世界十级地震,也是因为他们,他们一次又一次打击着她,摧毁着她本就薄弱的心脏,让她手足无措,无法适从。

她什么都说不下去,离开了走廊。乔爸爸欲言又止地跟着她。走到病房门口,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进去。

乔夕颜什么也没有说,默默拿过他手里戒指,进了病房,她轻轻关上门,将他们都关在了门外。病房里很安静,很适合她思考。

她狼狈的像大难不死刚从冰湖里爬起来的人一样,受惊过度,生死一线那一刻的恐惧感还时时在她脑海里盘旋,她瑟瑟发抖,可怜至极。

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强烈地震撼着她,最难受的时候,她始终只能相信她自己。乔夕颜本性自私,有伤口的时候,她习惯了自己躲起来悄悄舔舐,她没办法做到信任任何人,更没办法向任何人展示自己的血淋淋。

她忘了她在这个世界上还可以依靠谁,也忘了依靠别人是什么感觉。近三十年的人生,她都是这么习惯的,假装坚强地活着。

所以这一刻,她忘了徐岩的存在。她不是存心的,她只是习惯了。

妈妈已经醒来,睁着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失血过度,她的唇色有些发白,脸色也很骇人,乔夕颜抹掉了眼泪,坐在床边,下意识地抓紧了妈妈冰凉的手。

她手腕包得很严实,乔夕颜也不敢大动,只是不轻不重地抓着她,将温暖度给她。

要多么狠心才能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乔夕颜无从想象,她真的承受不起妈妈再一次的离开,那种天地间只剩她的感觉,她真的承受不起。

“妈妈……”乔夕颜克制不住声音发抖,“别再吓我了好吗?”

妈妈眼中闪烁了一下,瞬间便积满了眼泪,她微微偏头看着乔夕颜,一时也不忍心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的乖孩子。”她不住地说着道歉,越说乔夕颜越难受。

她拿出爸爸拿给她的戒指,递给妈妈看:“妈妈,从今天起,你自由了,别再做傻事了好吗?他说了,愿意给你自由。”

妈妈看到那枚戒指的时候没有太过震惊,她眼泪一直含在眼眶里,动也不动,就这么一直含着。

良久,她慢慢地说:“颜颜,我知道你心里在猜,猜我和梁叔叔,猜我和你爸爸。”

乔夕颜擦了擦眼泪,心酸不已:“妈妈你要是太累了什么都不必说。只要你幸福就好。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妈妈听乔夕颜这么说,扯着嘴角欣慰地笑了笑,眼眶中的眼泪也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她眨了眨眼,很平静地看着乔夕颜。很多过往,在生死的考验后,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对于过去,放不下的,绊住脚的,一切的一切都留在了死去又活来的前一刻。这一刻,她终于平静了。

“我和你爸爸还有梁叔叔是大学同学,我们是恢复高考那一批考上大学的。当时文革刚结束,大家都是惊弓之鸟,我阶级成分不好,一般的家庭都接受不了。当时我和你梁叔叔处对象,他家里强烈反对我们在一起,把他弄去了新加坡。那时候年轻,我们都没想过放手,你梁叔叔一直给我写信,我也一直在等着他。他说他挣够了钱就回来娶我。我一直等,大学毕业好几年我还是在等。”

“那几年多亏了你爸爸一直守着我,照顾我,他说你梁叔叔是他最好的兄弟,照顾我是应该的,我心里感激,和他往来的也比较多。后来我调动工作,居住的地方不定,就把地址改到你爸爸那里,由你爸爸替我收信。”

讲到这里,妈妈突然笑了笑,不是苦涩的,反倒是带着点甜蜜和无奈的笑意:“然后有一天,你爸爸突然告诉我,你梁叔叔在南洋死了。以后再也不会写信回来了。我当时太伤心了,整个人都懵了,如果不是你爸爸在我身边安慰我,也许我就跟着走了。再后来,我年龄也大了,我们那个年代,读大学的女孩不多,像我这种毕业几年还不结婚的,就是老姑娘了。你外婆也急,到处托人给我找对象,最后是你爸爸上门了,和你外婆说,想和我结婚。”

“你爸爸这个决定不仅让我震惊,也让家里震惊了,一个根正苗红的家庭,谁愿意娶个‘资产阶级’小姐回家?可是你爸爸就是拧,为了和我结婚,和家里联系都断了。他当时就带着这枚金戒指来找我,和我说,他这辈子什么都没了,如果我愿意嫁给他,就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听到这里,乔夕颜手心不自觉握紧了一些。她原本以为这枚戒指是梁叔叔送给妈妈的,却不想,这枚戒指从头到尾都是爸爸送的。

“我也不傻,自然知道他这么多年对我好是什么意思,我答应嫁给他。刚结婚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一起起早贪黑地办厂,很苦也很累,后来我怀了你,你爸爸心疼我,叫我不去厂里。他一个人在外头拼,我看着也挺心疼的。”妈妈说到这里,眼里又不觉有了眼泪,她无限欷歔地说,“那是最好的几年,你出生了,乔家终于认了我这个媳妇,也偷偷地帮衬帮衬我们,过得虽然有点拮据,但是真的很幸福。”

“你三岁的时候,你梁叔叔突然回来找我,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第一反应是愤怒,第二反应是认命。你梁叔叔知道你爸爸骗了我,很生气,把你爸爸胖揍了一顿,你爸爸那么高的个儿,挨打也不还手,他让我选,如果不想和他过了,就放我自由。我选了你爸,选择继续生活。你爸爸很高兴,也很感激,为了让我们过更好的日子,他努力地做事业,一钻进去就出不来了,我常常十天半月见不到他人,好不容易把他盼回来了,他倒头就睡,连话都不和我说。我和他说,我不需要做阔太太,我只希望我有个每天回家的丈夫,我的女儿能每天看到爸爸。你爸爸说我不懂事,说他做的一切是为了这个家。我们常常吵架,每次的理由都不一样,吵到最后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吵。”

“我无数次想过逃离这段婚姻,可我舍不得你,也舍不得你爸。直到别人和我说你爸出轨了,当时我怎么都不信,后来是那个女人找上门了,我才不得不信。我把结婚戒指还给你爸,他很生气,指责我心里有你梁叔叔,他就不和我离婚,死都不离,要拖死我。”

“后来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你爸外头的女人一个一个地换,久了我也麻木了。他当着我的面,立了一份遗嘱,把什么都留给你,条件是不和他离婚。我想想这辈子也不能给你什么,如果能留点钱也不错,就同意了。拖着拖着就这么多年,你长大了,结婚了,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乔夕颜打断了她:“你怎么没有遗憾了?你没有遗憾你就自私地离开我?”

“颜颜,我只是活得太累了……”

“……”

乔夕颜用公共水池的水洗了把脸,站在走廊边透气。一下子接受这么多沉重的过去,她心里有如打翻的五味杂瓶,什么滋味都有。

她突然想通了一切。为什么她结婚的时候爸爸会说出那样的话,所谓她婚姻的交换,不过只是他想回家的一个借口。

他一直卑微地爱着妈妈,他不自信,觉得一切都是他偷的,骗的。他不懂妈妈的难过,他自以为是地对她好,却不知道她真正要的是什么。他忽略了女人细腻的心思,妈妈这般执拗又玲珑的女人,怎么会要那些庸俗的物质呢?

她和他一样,缺少的是爱,是安全感。

这些是钱给不了的。

两个在一起几十年的人,一个为了年轻时候一段感情不断自我质疑,甚至怀疑对方,另一个,有什么都不说,在爱的人面前要面子,要博弈,仿佛谁先服软谁就输了。他们吵了一辈子,却阴差阳错一直没有分开。

直到妈妈自杀的前几个小时,两个人还在为了梁叔叔的事吵架。一辈子没有结婚的梁叔叔成了爸爸心里永远的刺。时不时要拿出来拨一拨,血肉模糊也不怕,要疼两个人一起疼。

婚姻真是一门大学问,有爱还不足以维持。如她父母这样,不知不觉就背道而驰,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她无法去评价什么,她只是很震动。她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也无法左右人和人的决定。两个人的相处总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她拨了拨头发,一回头,顾衍生已经满脸担忧地找了过来。

顾衍生皱着眉头问她:“怎么回事啊?怎么弄到自杀这么严重?”

乔夕颜疲惫地摇了摇头:“太复杂了。不知道怎么说。”

顾衍生左右打量了一下,看到夏显文正往这边走来,不觉皱了眉:“他怎么在这?”

“当时正好在他公司开会,他送我过来的。”

“徐岩呢?他去哪了?这种时候怎么没看到他?”

顾衍生这一问把乔夕颜问懵了,她傻傻地看着她:“我忘了告诉他了……”

“天呐!乔夕颜!你怎么这么糊涂啊!这种时候你不通知你老公!你让他怎么想啊!!”她瞪她一眼,“我现在进去看你妈,你赶紧打电话给徐岩!”

说完,顾衍生就往病房走去。

夏显文见顾衍生走开,拿了瓶水过来,递给乔夕颜。

乔夕颜看了他一眼,问他:“我爸呢?”

“我让他出去吃点东西了。他输完血有点虚弱。”

乔夕颜点了点头,接过那瓶水:“谢谢。”道完谢又想起刚才顾衍生的话,摸了摸自己的手机,这才想起手机没电了。顾衍生走得也太快了,只顾着骂她,也不想想她的实际情况。

她无奈地对夏显文笑了笑:“手机能不能借我一下?”

夏显文愣了一下,将手机递给了她。

乔夕颜接过手机,往旁边走了几步,拨通了已经烂熟于心的那十一个数字。她现下脑子里也是一团糟,什么事都想不到,就跟磨一样,别人推一下她转一下。她并不知道,她这个电话,有如炸弹点燃了引线,将她本就薄弱的婚姻,轰得岌岌可危……

也不知是怎么了,乔夕颜隐隐有些不安,一时也没想到哪里不对,浑浑噩噩按下拨通键,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正在接通,乔夕颜不觉心也跟着这声音揪得紧紧的。

“你好,请问哪位?”熟悉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电波让他的声音稍微改变,恍惚中乔夕颜有种奇怪的幻觉。明明早上还一起出门,却好像很久很久没见一样。乔夕颜紧张得手心都要出汗了。在听到徐岩声音的那一刻,酸涩感瞬间挤满了眼眶,她突然发现顾衍生说的对,她是真的糊涂,她应该早点给他打电话,这个时候,他才是那个她可以依靠的人。可是怎么办?她真的不会,她一直是一个人,一个人处理一切,一个人承担一切。她不会向另一个人展示她的软弱。即使这个人是她丈夫,即使这个人是徐岩。

她慌忙擦了擦眼睛,这才想起不是自己的手机,思绪中多了一丝慌乱。她靠在墙根处,窗外的风阵阵拂来,清冷的空气让她渐渐平静。

“喂?”徐岩的声音微微上扬,不似平常和她说话那般亲密,礼貌而疏离。

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抖:“徐岩……”

电话那头的徐岩一下就听出了她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怎么了?”徐岩的呼吸平缓而清浅,“你自己手机呢?你拿谁的手机给我打电话?”

乔夕颜觉得耳朵有点发热,将手机换了另一边耳朵,嗫嚅半天才说:“别人的……我手机没电了。”

“怎么了?你不是提前下班了?还没回家?”

乔夕颜嗓子痒痒的,只几秒的时间就酝酿出了哭意:“我在医院里……我妈妈进医院了……”

徐岩也紧张了起来:“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哪家医院?我马上过来。”

徐岩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乔夕颜也懵了,一个一个地回答:“我妈她做傻事,割腕,大概五个小时以前,我在医院里待了四个多小时了,在XX医院。”

“五个小时,你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

“我……”

“算了算了,”徐岩打断了她,“我现在马上过来,你别到处跑。照顾好妈妈。”

“嗯,我知道。”还没说再见,徐岩已经把电话挂了,想必也是急了。

乔夕颜收起了手机,一时间知道了太多事,她脑子里也很乱,站在墙根处松松气。她静静地看着窗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原本洁白的云全变成黑压压的一片,夏天的雷雨说来就来,她不过是晃了几秒的神,雨已经下了起来,打在窗台和玻璃上,刷刷吧嗒的声音。雨降下来,空气变得潮湿而闷热,让人觉得非常不舒适。她皱了皱眉,离开了走廊,回到病房的方向。

还没进去,就看到耷拉着脑袋守在外面的爸爸。乔夕颜看他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心情很复杂,恨他,却又很容易就心软想原谅他。砍不断的是血缘,这话真没错。乔夕颜头痛得要命,扯着他走远了些,问他:“你现在到底什么打算?”

爸爸看了一眼病房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说:“我只想偷偷地看看她,她好了我就走了。”

乔夕颜犀利地瞪他一眼:“就这样?你把她的人生弄成这样你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不会原谅我的……”

“废话!”乔夕颜没好气地说,“你做的是人做的事吗?你为什么要出轨?你知不知道你出轨对她打击有多大?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爸爸低着头,眼神中满是灰暗和难掩的悔意:“我是真的想放她自由,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说好和一个人过一辈子,半途再去找别人,难上加难。”

以为换个人也可以,可是换了很多还是想着最初的那一个,若不是被人算计了,他们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那个凭空降临的孩子,彻底将他回家的路堵死了。妻子不会原谅,女儿更是深恶痛绝。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活到这把岁数,他又怎么会不懂?

乔夕颜眼中有蔑视,有怨恨,可血缘还是让她不能完全置身事外,她死死地盯着他,最后说道:“我不会帮你什么,一切都等妈妈好了以后做决定。”

乔夕颜觉得很疲惫,一切都让她觉得疲惫,她本来也不是什么感情专家,写了几本酸文娱人娱己而已。这会儿让她断这感情债,她完全毫无头绪。

此时顾衍生看完乔妈,和夏显文去办一些方才着急没办完的手续,她和梁叔叔留守。梁叔叔从进医院到现在一直守在病房里,妈妈没有抗拒他的照顾,因为坦荡,所以无畏流言。不论梁叔叔做什么,妈妈总是会扯着嘴角对他说“谢谢”,对爸爸,她看都不看一眼,看似待遇天差地别,却很明显地能感觉到亲疏。

至亲至疏夫妻,亲如骨肉,疏至陌路。男女之事,一直是最难解的疑难。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久了,不管是不爱了还是爱累了,总会下意识地逃避,认为换一个人也可以,可女人则不同,爱到死角爱到没有退路的时候,她们多是选择伤害自己。

没有哪一种爱是不疼的,真正砍断一段感情的办法,就是不去见,不去贱。若两人一直剪不断理还乱地纠缠在一起,那便是缘分未尽,爱意未消。一段感情,只要其中一方狠下了心,仅凭一个人执着,又怎么维持得下去?

乔夕颜长叹了一口气,想来想去想不透彻,她转身准备给妈妈添点茶,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范围内,乔夕颜吹了雷雨的风,又吹这中央空调,觉得冷热有点难受。她抬头看着徐岩,他大概是赶着过来的,头发都乱了,西服的肩膀上全是深一块浅一块的水痕。

妈妈见他来了,动了几下想坐起来,最后被徐岩按住:“妈妈你别动。要什么我来。”

妈妈眼泪婆娑地抓了抓徐岩的手,自责地说:“瞧瞧我这做长辈的,叫你们小辈这样,真是白活了。”

徐岩安慰她:“妈妈别乱想了,我们都在的。”

“……”妈妈一贯喜欢徐岩,两人一问一答,乔夕颜也搭不上话,正准备出去,就听徐岩淡淡叫住她:“等我会儿,有点事和你说。”

“……”乔夕颜回头,见他脸色冷峻,一时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他生气了吗?气她没有及时通知他吗?可他也不是大夫,就算第一时间通知了,也只能安慰安慰她,帮不到妈妈什么。况且那会儿很乱,她早已什么都记不得了。

她以为,他能理解她的。

徐岩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挂断电话,他还没完全把这些消息消化,顾衍生的电话就来了。

她在电话里一个劲催他快点到,他这才知道,原来顾衍生也是在医院的。

事情发生了,乔夕颜通知了所有她觉得重要的人,唯独没有他,这个结果,甚至比乔母自杀更让他难受。

人说,夫妻是生命共同体,可是他的共同体,每次在有事的时候,总是把他推得远远的,生疏得他都不愿意去面对。他不想去矫情地想什么情啊爱的,可是这种不被需要的感觉,真的让他深受打击。

他摒除一切杂念,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才发现,她忘了告诉他病房号码,他下意识地把刚才她拿来给他打电话的手机号码调了出来,回拨,想着既然她能借到手机,应该是认识的人,也许能碰运气碰到她。

他急急往病房的方向走,从接到消息到到达医院,他连一口水都没喝,嗓子眼干干的,神经也绷得很紧。他握着手机,四处张望了两眼,突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夏显文正拿着几张单子往缴费处走来,他还没来得及诧异,就看到夏显文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然后,他听到听筒里传来夏显文清晰的声音:“喂?”

徐岩心中微微一颤,目光由诧异变得凌厉,还夹杂着受伤和自嘲。心脏像被火烧以后骤然丢进冰水,麻痹极了。无力感从脚底心蔓延至头顶,耳畔夏显文不住“喂喂”的声音,像千声万声嘲讽,让他几乎要站不住脚。

他停顿了很久,才努力镇定地说:“是我,徐岩。”

夏显文的目光还停留在单子上,徐岩看着他走进缴费处排队的队伍,他说:“你找乔夕颜吗?她现在在病房里。”

“我想问问病房号码,我现在好过去。”

“哦,好的。”夏显文报出了号码。那么理所当然,仿佛他才是乔夕颜的自己人,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而他徐岩,像个陌生的来探病的人。

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徐岩觉得呼吸是那么困难,身上还带着雷雨的潮气,头发全湿了,毫无精神地耷拉着,他那么急地赶来,却仿佛成了个最大的笑话。肺里的空气好像都被抽空了,胸腔里有一种灼热的撕裂感。

疼,和陈漫十年的感情,分手都不曾让他有过这种感觉。而乔夕颜,他尽心呵护着的乔夕颜,所做的一切,是真的让他受伤了。

这一次,徐岩是真的感受到了,她是个很坚强的人,只在他面前坚强;同时她也是个很脆弱的人,在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面前脆弱。

这样的结果,又怎么能让他不疼?

早上出门的时候,一切都还好好的,甚至两人分手的时候,徐岩还情不自禁地亲了亲乔夕颜,那样安宁和谐,不过几个小时过去,一切就已经天翻地覆,原来他以为会到永远的平静只是一个绚烂的泡沫,轻轻一戳就破了。徐岩身子绷得紧紧的,他觉得体内的郁气蓄势待发,但他却努力地克制。他告诉自己,面前的女人是他的妻子,是他决定共度一生的人,可他努力地自我催眠,仍旧无法阻止心脏痉挛地抽痛。

两人面对面站在人迹罕至的楼梯间,大热天,医院的楼梯间没有空调,大家宁愿在电梯口排队久等也不愿意多动脚。这也给他们带来一些便利,至少说话没人打扰了。

乔夕颜有些出神地望着楼梯转折处的天窗,窗外雨声潺潺,夏天的雷雨一下起来就密布交织,冲刷着明亮的玻璃,一道道水痕让窗外的风景变成一片混沌,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只是隐隐的,天将黑未黑地暗下去了。一天就这么在兵荒马乱中落下帷幕了。

乔夕颜转过头来,看了徐岩一眼,动了动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她只觉得体乏无力,此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个肩膀好好地靠一靠,她在心里万分祈祷徐岩此刻不要和她计较那些盘根错节的错误,因为她自己也说不清,想不明。

徐岩的脸色并不好看,他一直盯着乔夕颜,一双眼仿佛是夜里四处扫射的镭射灯,让她觉得无所遁形。

“你今天忙了多久?”他嘴唇轻启,乍一听他的语气很是平常,然而平常中已经夹杂怒意。

“今天真的很乱,什么都措手不及,我完全乱了阵脚了。”

“是吗?”徐岩冷嘲地笑了笑,“你多乱呢?乱到能通知夏显文和顾衍生,却偏偏到我这就忘了?”

乔夕颜闭上眼,无力争吵,疲惫地说:“我在夏显文的公司开会,当时正好在一起,他只是正好送我过来而已。顾衍生,她正好打电话来了,我一说完手机就正好没电了。”乔夕颜自己都不记得到底说了几个“正好”,说到最后,她自己都笑了,谁说不邪乎呢?所有的事都撞一块了,这巧得连她都没法说服自己。

“乔夕颜。”徐岩目不转睛地用目光焦灼着乔夕颜,“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可是这么大的事你不告诉我,你知道你这么做让我多被动吗?”

“我自己也很乱,我们家发生这样的事我也没想到。”

“你们家?”徐岩又是冷冷的一声笑,抠着字眼质问她,“我们难道不是一家人吗?”

乔夕颜有点懊恼地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时真的很乱,什么都记不得了,再说我叫你来了你也没办法解决,你又不是大夫,而且这确实是我们家的私事,和我们俩没什么关系。”

乔夕颜淡然的态度让徐岩的心像崖边的碎石一样坠入谷底,好像无形中有台碾压机将他的心脏碾成齑粉。

结婚这么久,他一直在婚姻里自我反省,改进,不断摸索着两人的默契,只为能将这桩婚姻长久地延续下去。前一段感情的失败对他的打击也不算小,他认为的两人的相处方式并不适用于他和陈漫,两人在日渐亲密的生活里渐行渐远。正因为前一次失败,他才对乔夕颜格外用心,他是真的用了心在呵护她,忍让她,他以为感情就像花一样,只要用心照料,总会开花结果的,却不想,和乔夕颜的感情,就像乍然一现的昙花,美是美,只是短得残忍。

也许是注定的吧,他注定在感情这门课程里挂科,不管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他失望地望了望远处,幽幽地说:“在你心里,其实我们俩也没什么关系吧?”

他不等乔夕颜回答,转身走开了。重新步入中央空调遍布的区域,徐岩也不知怎么,冷得一颤。

感情这种东西是相互的,他不断地付出,也会希冀得到回应,可乔夕颜就像一块怎么都捂不暖的石头,他以血肉之躯靠过去,她却用冰冷予以回应。他感到挫败和失望,她想要的安全感,他好像怎么给都不够,而她的心,是这世界上距离他最远的地方,就像天空中的月亮,好像触手可及,其实遥之千里。

没有什么爱是毫无底线的。他也会累,他也会有迷茫和不知所措,他也会伤心,他也会脆弱。她不懂,他也不再希冀她能懂。

徐岩离开的背影像某部文艺电影的镜头,慢慢地拉长慢慢地景深,最后消失在一片斑斓中。窗外唰唰的声音像一曲激狂又没有章法的乐章,乱她心神。

她无助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只一瞬间,泪盈于睫。

多么脆弱的感情,多么不堪一击的婚姻。甜言蜜语说出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那么难。徐岩又何尝静下来理解过她呢?听到的看到的就都是真的吗?她不是不想解释,她解释了他也不信,他已经给她定了罪,何须她再解释呢?

这又怎么能怪她没有安全感?她想要无条件的信任,可她给不了,也要不起。她连自己都爱不好,更不会爱别人。她对徐岩,只能循着本能摸索着爱,诚然,一切都还不够。

乔夕颜觉得和徐岩的婚姻就像温室里的花朵,不出温室,美丽芬芳满园尽是,一旦出了温室,就只能被风雨摧毁,最终颓败。

一个人回到病房,大家都在病房里,徐岩脸上挂着关切的表情,十足诚恳,饶是乔夕颜这么尖酸刻薄的性格也挑不出错处。她沉默地站在一旁,听着他和妈妈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

过了一会儿,夏显文推门而入,径直走向乔夕颜,递了几张单子给她:“伯母的手续全都办好了,大概还要住几天,这几天好好休养。”

妈妈脸色还是有些发白,但精神已经好了很多,吊瓶里的营养液一点一点注入她体内,她看了看夏显文又看了看乔夕颜,问道:“这小伙子是?”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乔夕颜和徐岩同时怔了一下,最后是夏显文自己笑眯眯地回答:“伯母,我叫夏显文,是乔夕颜的大学同学,现在是她小说的投资方。刚才因为正好在开会,就顺道送她过来了。”

乔妈妈笑了笑,用略显虚弱的声音说:“麻烦你了,家丑啊……”

夏显文也是聪明人,不探究也不装不懂,用很是平常的口气说:“伯母好好养病就好。”

“颜颜,给小夏倒杯茶。”

夏显文连忙拒绝:“不用不用。”

“要的,要的。”徐岩来的时候乔妈没说倒茶,这会儿乔妈却坚持让乔夕颜给夏显文倒茶,不必多说什么,亲疏立显。

夏显文也不再推辞什么。乔夕颜从医院给高干病房准备的消毒柜中拿了一次性纸杯,走到饮水机跟前倒茶,她先倒了点凉的垫在底下,又换了热的一边来接。

病床上的乔妈和徐岩还在说话。

“今天弄得你们都没上班,我这做妈的真是造孽。”

徐岩的口气很温柔:“哪里话,妈妈你别多想了。”

“你一会儿请小夏吃个饭,谢谢他今天的帮忙。还有把颜颜带回去,她也在这待了一天了,听她梁叔叔说,她一整天都没有吃饭。”

听到提及自己的名字,乔夕颜分了点心,她回过头,刚想拒绝妈妈的建议,就听到徐岩很快地回答:“不用了。”他拒绝得很果断,“乔夕颜就留在这吧,有她在这照顾比较好,我回去一趟再来,去拿点日常用的。”

乔夕颜呼吸一滞,手一抖,饮水机里滚烫的水就浇到了她的手上,她“啊”地尖叫了一声,纸杯“啪”的一声掉到地上,全撒到了她的脚背上。还好兑了些凉水,不算太烫。只是这手是结结实实的被烫了,她嘶嘶得抽着凉气,捂着被烫的手指一动不动。

夏显文眼疾手快地过来把饮水机的开关拨上去。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乔夕颜身边,在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几下将她拉到了洗手间,开了水龙头,将乔夕颜被烫伤的手放在水柱里使劲地冲。冰凉的水浇在创口上,缓解了一些疼痛。也让乔夕颜混沌一片的脑子清醒了一些。

的确,她不放心妈妈,也不准备回家,可是这话她自己说出来和徐岩以那样冰冷的口吻说出来,意义完全不一样。别人听不出来,可她却听得很清楚,他是在拒绝和她一起回家。

刚才,她分了心,把手烫了,第一时间冲过来的,是夏显文而不是他。就在她被夏显文拉进洗手间的那一刻,她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徐岩一眼,她心里还是希望他会过来,像以往一样,心疼地带着她去冲水,涂药,可是那一刻,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原来徐岩冷下来是这样的,就好像当初陈漫和她说过的一样。他的好,真正就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怎么办,还只是刚刚开始而已,她已经觉得无力招架了,习惯一个人的呵护再去戒掉,比一直承受伤害来得还要更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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