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张二狗半夜被冻醒，伸手掖了掖被角，翻身想继续睡去，却怎么也睡不着，拿过枕头边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才两点多钟，离天亮还早。
张二狗在工友此伏彼起的鼾声中想起了心事。
春节刚过，天气稍有暖意，张二狗便收拾行李准备进城打工。张二狗是个泥瓦匠，手艺好，工地给开的工钱就高，每年年底他都能带回去一笔数目可观的钱，是妻子种地两倍的收入。看着张二狗家的日子过得红火，村里的许多人都眼红。
一墙之隔的大嫂听说张二狗要走，前来和他商量，让他把侄子张小毛也带上。张小毛十七岁还差几个月，是个挺聪明挺机灵的孩子，可他就是不喜欢上学，年前放寒假的时候瞒着父母偷偷办了退学手续，放假后卷铺盖回来了。张二狗曾问张小毛，读书多好啊，为什么要退学。张小毛说他也想进城打工挣钱。
张二狗说，小毛太小了，在外打工太受罪。
大嫂以为二狗有意推辞不想带小毛出去，就说我家小毛别看年纪小，干活可有的是力气。
张二狗说，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嫂子有些不高兴了，说我嫁给你哥时才十八岁，我还照顾着你们一大家呢。
张二狗比他哥小十二岁。张二狗十二岁那年，他哥二十四岁，刚把婚事定下来，嫂子还没过门，父亲就去世了，母亲那时已经瘫痪在床多年，嫂子娘家嫌他家负担重，有意悔婚，是给他哥说媒的三婶跑断腿磨破嘴皮子，才保住了这门亲事。那时，二狗的大姐已经出嫁，二姐才十五岁。嫂子一嫁过来，就挑起了一家人的生活担子，里里外外操持，给卧床的婆婆端茶倒水，照顾小姑子、小叔子的生活。张二狗和二姐打心眼里感激嫂子，他们把嫂子当成自己的亲姐姐。
二狗见嫂子不高兴，就问小毛愿不愿意。
嫂子说，还是小毛让我来问你的。
二狗就说，这孩子，跟我还闹生。
嫂子说，他怕你劝他去上学呢。
二狗就笑，这个小机灵，还挺有心计。
小毛比二狗小十四岁。小毛出生时，二狗上初中，每天放学回家，放下书包第一件事就是哄小毛玩。小毛学会说话后，整天缠着二狗，不是让他讲故事，就是要他陪自己玩，简直就是二狗的影子。二狗一直把小毛当自己的孩子，小毛对他也一直都很亲。直到小毛上学，二狗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小毛才渐渐不那么缠着二狗了。
改天，小毛背上行囊随二狗上路了。临走前，大哥来到二狗家，说小毛这孩子脾气犟，你是他叔，该管的时候就管，别惯着他，再就是要注意安全。
二狗说，大哥你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大哥看着跟在二狗屁股后头瘦小的小毛，叹了口气，这孩子，太犟了。
张小毛随张二狗坐了两个多小时的班车到了城里。路上，张二狗问小毛为什么不想上学。小毛说他想挣钱，改变家里的经济状况。张二狗说工地上的活苦，你能吃下这个苦吗。小毛说他能行。张二狗担心小毛是一时冲动，万一吃不下苦来，耽误了上学，到时候再后悔就迟了。但小毛意志很坚定，他说自己就想跟着叔叔学技术，将来也挣高工资。有了小毛的这些话，二狗放心多了。
来到工地后，张小毛就和张二狗一起住在工地上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叔侄俩上下班形影不离。小毛初来乍到，二狗就找工头请示，让小毛给他打下手，顺便教他学技术。小毛心眼活泛，学得也快，叔侄俩在一起打工，日子过得轻松也快乐。
转眼到了盛夏，三伏天白天气温高达三十多度，工地上下午不能正常施工，工友们吃过午饭睡一觉起来，梳洗一下就换上干净衣服到街上溜达。这天，小毛也想上街去溜达，问二狗去不去。二狗说他不想去，小毛就随工友走了。
小毛和工友说说笑笑来到一处市场，市场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突然，小毛看到一个小偷用一把尺来长的镊子从一个时髦女子的包里夹出了一个钱包，迅速装进自己口袋，但时髦女子只顾挑选东西，对小偷光顾浑然不觉。小毛一个箭步冲过去，拉住小偷的胳膊，让他把钱包还给时髦女子。工友们反应过来后，也冲过去把小偷围住。小偷见小毛人多，扔下钱包撒腿跑了。时髦女子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百元大钞，向小毛表示谢意。小毛坚决不肯要。时髦女子以为小毛嫌她给的钱少，就又拿出来一张。小毛还是不肯要。他说自己并不是为了钱。时髦女子眼神里露出了不悦，说我这可是诚心的。工友见状，替小毛接下了时髦女子的钱。时髦女子转身离开了市场。
小毛和工友继续在市场里转悠。
突然，工友听到小毛“啊”了一声，一头栽倒地上。工友忙去搀扶，见小毛身旁的地上扔着一把刀，血已经染红了小毛背部大片的衣服。工友忙掏出手机给张二狗打电话，市场里已经有人拨打了120。
张二狗接到工友电话时正蹲在地上洗衣服，听说小毛出事了，扔下衣服就跑出去拦了一辆出租车往市场里赶。半路上又接到工友电话，说小毛已经被救护车拉走，就改道赶去医院。张二狗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在医院急救室门口，正好碰上护士推着小毛出来，身上盖着一块白布单。张二狗顿时腿软得站立不稳，揭开白布，看到小毛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像一张纸，表情好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张二狗使劲喊着小毛的名字，但他没有一点反应。
张小毛因被刺破心脏失血过多，送到医院还没来得及抢救就停止了呼吸。
张二狗顿时感觉天要塌下来了，坐在医院门口的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工地的老板和工友们都赶来安慰他，帮他料理小毛的后事。
张二狗哭了一通后安静下来。他想打电话告诉大哥小毛遇难的事，但他实在开不了口，他不知道该如何给他最最亲爱的大哥说这件事，但他又必须说。
终于，二狗拨通了大哥的电话，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先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然后故作轻松地说小毛病了，在医院里。
大哥一听说小毛病了，立马着急起来。问张二狗小毛害的什么病，重不重。二狗撒谎说小毛害的是急性阑尾炎，已经做了手术。
大哥说，那我现在就赶过来。
二狗说，哥，你别着急，有我呢。
次日，大哥坐车来到张二狗他们打工的城市。二狗早早就去车站迎接大哥。大哥下车后就要去医院。二狗说不急，哥我先带你吃饭去。大哥坐了半天车，肚子早都饿了，也没推辞，就跟着二狗来到一家饭馆。看着大哥吃完饭，二狗这才说出了小毛遇害的事。大哥当时就晕了过去。
大哥在工地上待了三天，三天里二狗寸步不离，他怕大哥万一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事情可就更大了。大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哭他心爱的儿子就那样离他而去，连一句话都没留下，笑他的儿子虽然年纪小，但却有股子正气。二狗也陪着大哥流了三天泪，他从小一天天看着长大、活蹦乱跳的小毛突然就不在人世了，他对不起大哥，要是那天他不让小毛上街，或者他也出去闲转，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可谁又能想到呢，小毛这孩子从小就有正义感，他的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遇上这样的事，即便他在身边，小毛一样会去抓小偷。最可恨的就是那个小偷，偷别人东西被发现，非但没有半点悔意，反持刀行凶害人性命。
在这期间，大嫂几次打电话问张二狗小毛的病情，二狗都撒谎说小毛没大碍，做了手术恢复得也好。嫂子让小毛接电话，二狗就撒谎说医生不让病人接电话，嫂子在家里急得团团转，地里的活也没心思干。
听工地老板说，小偷当天就被警察抓住了，按他所犯的罪行，至少得坐十年牢。
听说小偷才可能判十年刑，张二狗气得直跺脚，他不熟悉法律，但他认为杀人救得偿命，小偷杀了小毛，就应该把小偷也枪毙了。
三天后，大哥要走了。二狗发现仅仅三天时间，大哥似乎老了十几岁，他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看人没精打采，精神萎靡不振。二狗本来要陪大哥回去，可他没有勇气面对大嫂，从他十二岁那年起，大嫂就给他们做饭、洗衣，供他上学。他结婚时，大嫂更是忙前忙后，把他这个小叔子的事情看得比自己的事还重要。他把大哥大嫂惟一的儿子带出来，却在异地他乡送了命，他如何面对大嫂。此刻，张二狗倒希望被小偷捅的是他自己。
大哥终究坐车走了，他带走了小毛的骨灰。
大哥走后，张二狗继续留在工地干活，但小毛的影子一直在他脑子里晃荡，使他总也专不下心来干活。工头看他心事重重，担心他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就安排他在地面上干些打杂的活。
从夏天到秋天，经过了几个月时间，张二狗的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期间，妻子打电话告诉他，大哥大嫂无法接受失去儿子的打击，整天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地里成熟的庄稼都不管了，是她和两个姐姐帮忙收的。
大哥大嫂失去了惟一的儿子，二狗也失去了惟一的侄子，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一家人，但张二狗的难受又和大哥大嫂不同，他觉得自己对不住大哥大嫂，没把他们的儿子带好。
眼看着天气一天天转凉，地上已开始结冰，过不了几天工地就要停工，停了工张二狗就得回家。一想到小毛，想到大哥大嫂，张二狗心里就难过，他怕回去后看到大哥大嫂会更加难过。想到大哥大嫂失去儿子心里难受，张二狗由不得流下了眼泪，他把头捂在被子里抽泣起来，他怕自己的哭泣影响工友休息。
哭着哭着，张二狗看见小毛来到了他的身边。小毛脸上笑嘻嘻的，还穿着出事那天穿的T恤。
二狗问他冷吗。小毛说不冷。
小毛又说，叔叔，你咋还不回家。
二狗说，我没有勇气回去见你爸妈。
小毛却说，叔叔你放心回去吧，他们不会怪你，我也不怪你。
但小毛一转身就要离开。二狗伸手去拉小毛的胳膊，却碰上了工友的头，睁开眼发现外面的天已经大亮，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梦。
张二狗心事重重地坐起来开始穿衣服。工友说外面下雪了。
天一下雪，意味着工地停工的日子不远了。
张二狗的心里一阵凄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