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偏西的时候，号称“大侠”的黑七爬过了虎口山最后一道山梁，眼前的情景立刻变得十分熟悉，在青纱帐的远处，似乎已经能够看到杜家寨的影子了。黑七心里一阵狂跳，双手握紧腰间两支锃亮的驳壳枪，忍不住朝天大吼一声：“回来了！杜仁忠，我回来了！”
整整十二年，复仇的火焰每时每刻都在黑七的胸中燃烧。
黑七原来不叫黑七，叫金山。
十二年前，杜家寨头号大财主杜仁忠为了霸占金山家四亩三分地，竟买通无赖黄四狗，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装扮成劫匪，杀死了金山的父亲刘春贵。随后，杜仁忠又假惺惺地把金山兄妹俩接到家里，说是要替他们的父亲抚养他们。那一年，金山十五岁，金山的妹妹金花才九岁，兄妹俩无依无靠，他们把杜仁忠当成了恩人。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天黄四狗喝醉酒，在街上吐出了真情。金山知道了事情真相后，哪能咽得下这口气？他不顾自己身单力薄，偷偷打了一把尖刀，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一刀捅了黄四狗，又一把火把杜家的羊棚烧掉了。当他沿着羊肠小道爬过山梁逃跑的时候，在山上还能看到杜家寨的火光。此刻，金山心里十分担心妹妹金花，可是他不敢去找她。
这十二年来，金山要过饭，给人家打过工，吃了说不完的苦，但是复仇的怒火在他胸中一刻也不曾熄灭，他永远忘不了父亲临死前满脸是血、怒目圆睁的样子。二十一岁那年，金山投奔一个土军阀的部队，后来受不了排长非人的虐待，他偷了杆枪跑了。不久之后，他又去投奔名震一方的土匪黑老虎的队伍，因为当过兵，枪法准，所以被破格坐上了第七把交椅，“黑七”就是这么叫出来的。
但谁知黑老虎的队伍有一次在混战中被地方保安旅打垮，几乎全军覆没，黑七总算大难不死，从此他就拖了两把枪自立山头，独来独往，杀富济贫，几年下来，名声倒也不在当年黑老虎之下……
黑七正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突然“砰砰”两声枪响震醒了他。他抬头向山下一看，发现在通往山顶的羊肠小道上，有一个精瘦的汉子正奋力跑着，后面七八个日本兵和十多个伪军号叫着紧追不舍。
“他奶奶的！”黑七骂了一句，把身子往树后一藏，抬起手来左右开弓，只听“砰砰”两枪，追在前面的两个日本兵立刻“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后面那些剩下的全都大吃一惊，“呼啦”一声全趴在地上，向山顶乱放枪。
一转眼的工夫，那精瘦汉子已经跑到了黑七跟前。黑七朝他一打量，眼睛不大，皮肤白皙，穿一件青色对襟褂子，看上去十分面善，黑七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那汉子向黑七拱拱手，说：“多谢壮士相救，请问壮士尊姓大名？”
“我叫黑七。”黑七答道。
“你就是黑七？”汉子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黑塔般的大汉，又瞥了一眼黑子手里的双枪，“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黑七侠，怪不得有这么好的枪法！”汉子说着又自我介绍道，“我叫杜飞，杜家寨人。今天多谢黑七侠相助，无奈我现在有急事要办，咱们后会有期！”说完，他再次朝黑七拱拱手，然后拔腿就飞快地越过山顶而去。
这时候，山道上的那几个日本兵和伪军因为吃不准情况，只得胡乱朝山顶开枪，后来又见天色渐黑，不敢恋战，便抬着那两个被打死的日本兵回去了。
“他奶奶的！”黑七嘀咕着又骂了一声，“要不是老子有事，今个给你们全开了瓢！”骂完，他把双枪往腰里一插，便向杜家寨走去。
虽说过了十多年，可村里的变化并不大，黑七径直摸到刘五叔家，那刘五叔可是个憨厚正直的汉子。
黑七跃进刘五叔的院墙，推了推门，没推动；用手轻轻敲了敲，也没见动静；再用力敲敲，依然没有声音。“五叔不在家？”黑七不免有些失望。
他正要走，这时从屋内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谁呀？”
“是我！”黑七一阵惊喜，嘴贴在窗户上，轻轻喊着，“是我，五叔，我是金山呀！”
“金山？哪个金山？”
“五叔，我是刘春贵的儿子，刘金山啊！”
“啊，金山？金山，你还活着？”
屋里一阵“窸窸窣窣”声，接着灯亮了，门开了，黑七一步进了屋。
灯光下，黑七简直认不出他眼前的刘五叔来了，刘五叔已经成了一个面容憔悴的老人。
黑七开口问道：“五叔，我五婶呢？”
“死了。”刘五叔淡淡地回答，显然，他已经流干了眼泪。
看着黑七有点鼓凸的腰，刘五叔知道那里一定别着“家伙”。他试探着问：“你……现在是吃了‘皇粮’还是干了……”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八”字。
“都不是，”黑七实话实说，“我独来独往，专干月黑风高的事儿。”
“你干上土匪了？”刘五叔一愣，立刻正色道，“金山，我对你说，现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不管干什么，你可都不能糟蹋老百姓。”
“我知道，”黑七点点头，他问刘五叔，“那个姓杜的还在杜家大院？我回来就是要亲手宰了他！”
刘五叔似乎并不激动，看了黑七一眼，淡淡地说：“他已经死了。”
“什么？”黑七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那我妹妹金花呢？”
“她嫁给杜仁忠的儿子杜飞了。”刘五叔依然淡淡地回答黑七。
黑七只觉得脑袋“嗡”地一下放大了，他怎么也无法接受妹妹嫁给仇人的儿子这个事实。
刘五叔点上一锅烟，慢慢给黑七说开了事情的缘由。
十二年前那个夜晚，黄四狗被黑七捅了一刀，可不想这小子命大，竟然没死，只是腿有些瘸，伤好之后，常在暗地里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再说黑七当年那把火烧了杜仁忠的羊棚，烧死了他家四五十只羊，杜仁忠心疼得一连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杜仁忠的小气抠门平时是出了名的，有人曾经给他编过顺口溜，说“杜仁忠，杜仁忠，牛羊满圈谷烂仓；绫罗绸缎叫花装，过年吃顿红高粱”。杜仁忠躺在床上咒天咒地地发誓，一定要抓住金山，将他千刀万剐。
不过，杜仁忠对金花倒没多大为难她，待金花长到十八岁时，杜仁忠就主动让儿子杜飞娶了金花。原来他早算计好了，儿子娶金花，不用向外掏一分聘礼钱。
就在金花和杜飞结婚不久，日本人打过来了，黄四狗这个有奶就是娘的家伙于是就打着膏药旗投奔了日本鬼子，他把他那伙无赖兄弟组织起来，二十多个人，二十多杆枪，他自己当中队长，整天在村子里干坏事，无恶不作。
后来，黄四狗仗着日本人的威风，把脑筋动到了杜仁忠身上。他说杜仁忠欠过他八块大洋，他曾经找杜仁忠要过，可是却让杜仁忠指使手下人把他一顿好打。于是他撺掇日本人到杜家去征粮征饷，今天来，明天去，很快就把杜家的万贯家财抢了个干净，杜家老夫妻连惊带吓，终于双双离开人世。后来，据说杜飞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和日本鬼子和黄四狗那帮汉奸干上了，金花去年生完孩子后怕黄四狗骚扰，不敢住杜家大院，搬到寨子东头的两间草房子里去了。
听完刘五叔的讲述，黑七遗憾地朝空中直晃拳头，恨恨地说：“哼，杜仁忠，算你死得早！不过，那个黄四狗我还得找他算账！”
他从兜里掏出十多块大洋，往桌上一放，对刘五叔说：“五叔，我去看一下金花。”
“金山，”刘五叔叫住黑七，把桌上的大洋收起来，塞回黑七手里，“金山，你五叔虽穷……”
“你嫌它脏？”黑七朝刘五叔冷冷笑了一下，说，“它本就是你们的血汗钱，被老财搜刮了去，我不过是把它拿回来罢了。”黑七说完，重新把大洋放到桌子上。
刘五叔沉吟了一下，说：“那好，我领你去金花那儿。现在兵荒马乱的时候，要不是熟人，晚上谁也不敢开门。”
夜，黑漆漆的，黑七跟着刘五叔直向村东头走去。来到金花屋门前，刘五叔替黑七叫开了门，说：“你们兄妹聊着，我到村头给你们看着点。”
十二年，整整十二年，亲人终于相聚，兄妹俩久久对视着，从对方的容貌中寻找孩童时候的影子。
金花扑进黑七的怀里，哽咽着说：“哥，你还活着，我好想你啊！”
黑七也激动地搂着妹妹说：“哥回来晚了，哥让你受苦了。”
正说着，黑七突然推开妹妹喊了声：“有人！”他一个闪身躲到了门后面。
金花来不及吹灯，来人已经闪进屋内，急促地对金花说：“快，收拾收拾，鬼子就要来了，咱们……”
来人刚说到这儿，黑七突然从门后跳出来，把枪往他腰上一顶，喝道：“不许动，举起手来！”
那来人是个汉子，一点没有反抗，很听话地就把手举了起来，可就在这时，他以为黑七也许不注意，忽然飞起左脚一个后踹。可黑七好像早防着他这招了，冷笑一声，侧身躲过，等那汉子脚落地时，黑七的枪已经对准了他的额头。
灯光下，黑七看清了汉子的模样，正是在虎口山顶见到的那个人，黑七顿时想起来了，他自报过家门，他叫杜飞。这么说，此人就是金花的男人，也就是杜仁忠的儿子了？
汉子此时也看清了黑七，吃惊地叫起来：“黑七？”
“你爹叫杜仁忠？”黑七厉声喝道，他一下子找到当时感到对方面善的原因，那是因为杜飞长得很像杜仁忠。
“是啊，我爹叫杜仁忠。”杜飞点了点头。
“他奶奶的，”黑七咬咬牙，“杜仁忠老贼害死了我爹，你这小杂种霸占了我妹妹，老子崩了你！”
金花这时才回过神来，抱住黑七的胳膊：“哥，不要这样，你听我说。”
“你可知道，他爹是我们的杀父仇人，他们欺骗了你整整十二年，今天正好是父债子还！”黑七的眼睛瞪圆了。
“那不关他的事呀，不关他的事，”金花哭了起来，挡在杜飞的身前，说道，“哥，我知道他爹害了咱爹，可……可这不关他的事呀！他也没有骗我，我们……我们是真心的！”
“真心的？”黑七咬紧了牙，从嘴角迸出了这句话，枪并没有放下。
杜飞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他把金花轻轻推开，叫道：“金山哥！”
“住嘴！我不是你哥！”黑七吼道。
杜飞叹了口气，激动地说道：“十二年前，我爹他为了几亩地，害死了你爹，如果说父债子还，我认这份债。眼下，日本人打来了，国不是国，家不是家，我们都将成为亡国奴，我爹他吝啬抠门了一辈子，黑着心占来的财产，到头来还不是让日本鬼子给抢了去！金山哥，我不是怜惜我这颗脑袋，我是想把土地从日本鬼子手中夺过来，还给你们刘家，还给杜家寨的乡亲！等赶走了日本鬼子，消灭了黄四狗，金山哥，你随时可以取走我这颗人头！”
黑七感到自己有些头昏目眩，他嘴上很硬，但明显底气不足：“你想使缓兵计，我不吃你这一套！”
“哥！”金花哭泣着，孩子也惊醒了，哇哇大哭，这时猛听得刘五叔在村口大声喊：“日本鬼子来了，黄四狗来了！”接着是一阵枪响，随即便没了刘五叔的声音。
黑七一个急转身冲了出去，杜飞急忙抱起孩子塞到金花怀里：“快向虎口山转移，我已经通知大家了，日本鬼子这次要血洗杜家寨！”说完，也提枪冲了出去。
黑七已经在村口和日伪军的先头部队交上了火。黑七的两支驳壳枪弹不虚发，弄得日伪军一时晕头转向，摸不清村子里有多少人在抵抗。
杜飞赶到黑七身边，两人一起向日伪军射击。日本兵架起迫击炮，炮弹呼啸着落在村里的茅草屋上，一时大火熊熊，映红了天空。一个公鸭嗓子在声嘶力竭地狂呼：“兄弟们，上啊，抓住八路军游击队，太君大大有赏！”杜飞对黑七说：“金山哥，这小子就是黄四狗！”黑七没有吭声，继续向逼近的日本兵射击。
黑七和杜飞尽管骁勇，但毕竟寡不敌众，经过一阵相持，日伪军很快展开队形，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杜飞的枪没了子弹，他拉住黑七劝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金山哥，我们走！”黑七却暴跳如雷，吼道：“放屁！老子都等了十二年，要走你给我滚！”他已经杀红了眼。
日伪军越逼越近，很快，黑七的子弹也打光了，这时，一颗子弹击中了黑七的左胳膊，血流了下来，杜飞不顾黑七的叫喊，拉着他向后撤退，刚跑到杜家大院前，杜飞身子一晃，摔倒在地，血从他右胸口涌出，流了一地。黑七一用力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叫道：“他奶奶的，你不能死，你还有金花和孩子。”黑七架起杜飞跑到杜家大院围墙前，颇具气势的杜家老屋已成了一片火海。火光中，杜飞的脸更加苍白，他喘息着说：“金山哥，我们杜家对不起你们刘家，你快走，替我照顾好金花和孩子，赶走日本人，杀死黄四狗，报仇！”“放屁，我们一起走！”黑七骂道，心里直恨自己太莽撞，杜飞真要死了，金花母子岂不成了孤儿寡母？黑七一弯腰，把杜飞扛了起来，刚要跑，可是已经晚了，几支黑洞洞的枪口挡住了他的去路。
“嘿嘿嘿……”一个头戴礼帽、斜挎驳壳枪的家伙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正是黄四狗，身旁站着日本鬼子小队长。“杜飞，你老子死在我手上，你也敢和我斗？”黄四狗得意地笑着，转了转眼珠，盯着黑七骂道，“你这黑王八，叫什么名字？什么的干活？”
黑七把杜飞放下，扶他站稳了，冷笑道：“爷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子就是大名鼎鼎的黑七刘金山！”
“黑七？刘金山？原来是你呀，哼，你害得老子瘸了一条腿，今个也让你尝尝瘸腿的滋味。”黄四狗一伸手，朝着黑七的左腿就是一枪，黑七站立不住，“扑通”一声倒下，杜飞也重重摔倒在地上。黑七咬着牙，扶着墙，用一条腿支撑着，慢慢地站了起来，轻蔑地看着黄四狗。“好，有种！”黄四狗狞笑着，又举起了枪。
“慢着！”鬼子小队长喝道，他突然觉得一枪打死这个黑汉子并不能解恨，他要用拳头羞辱他，从精神上征服他。鬼子小队长摘下手套，交给黄四狗，向黑七一步一步踱了过去。
猛然间，倒在地上的杜飞突然抱住了鬼子小队长的双脚，鬼子小队长向前一个踉跄，正好撞在黑七的怀里，“他奶奶的！”黑七张开大手狠狠掐住了鬼子小队长的脖子，三个人滚在了一起。黄四狗和日伪兵被眼前的突变惊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黄四狗急忙上前扳黑七的手，五六个日伪军也慌忙上前，按杜飞的按杜飞，拖黑七的拖黑七。借着这个机会，黑七突然松开了手，从腰间摸出一枚手雷，猛地拉开了保险：“哈哈，尝尝爷爷的西瓜！”
“轰”一声巨响，升起一团火焰，震撼了虎口山，映红了杜家寨！
（于永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