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离县城二十多里的一个贫困山村里，父亲是一位民办教师，母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家里还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弟弟。我们一家人尽管过着清贫如水的日子，但我们的生活一直是和和睦睦的，我和弟弟学习都很努力，考试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爸爸经常高兴地看着我们说：“自古状元不就是出在穷人家的嘛！”
日子要是一直这样下去，我和弟弟即使成不了最拔尖的人才，也一定会走出这个穷山沟的。然而，我15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却改变了我的整个命运。
记得那天中午，爸爸大步流星地从学校回家，“啪”把一个信封重重地甩在炕桌上，一碗粥险些被打翻。妈妈看了他一眼，说：“什么事这么高兴，莫非捡了个金元宝？”爸爸乐呵呵地说：“这可是比捡金元宝还好的事！”我抢过来一看，马上惊叫起来：“太好了，爸爸考上师大了！”原来这一年，是“文化大革命”后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一年，爸爸不管有多少人泼冷水，天天早起晚睡，拼命温习功课，毅然参加了考试。如今喜从天降，他这个民办教师顷刻之间就成为一个大学生了。
喜气笼罩着全家，在以后的日子里，一家人都高高兴兴地为爸爸收拾东西。可我们毕竟是个穷家，那时候，我和弟弟都在镇上读中学，爸爸一上省城，家里就剩妈妈一个人了，我们父子三人的学杂费和家庭的全部负担就落在了妈妈一个人的身上，这行吗？一谈到这些具体问题，家里的空气顿时就沉闷下来。可是，妈妈却很坦然地笑着，给了我们最响亮的回答：“没问题，为了你们，再苦我也不怕，再累我也心甘情愿！”
为了替爸爸妈妈分忧，我和弟弟决定利用这个假期去卖冰棍儿。那天的天气真热，我们走村串乡转了大半天，箱子里只剩下一根冰棍了。我对弟弟说：“这根快化了，你吃了吧。”弟弟抿了一下嘴唇，说：“不，还是你吃吧！”我们正在推来让去，忽然听见一个熟悉而又沙哑的声音：“收破烂啦！”
我们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戴着破草帽的人骑着一辆老掉牙的自行车，“吱吱扭扭”地过来了。“啊……”弟弟几乎喊出声来，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因为我发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爸爸，全乡唯一的大学生。为了减轻妈妈的负担，他每天出去说是做家教，谁知他是在……我和弟弟躲在一边，生怕被他看见，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我们流着泪水看着爸爸走远了，再低头一看，那根冰棍儿早化了，与我们的泪水和在了一起。那一刻，我和弟弟暗暗发誓：一定要像爸爸那样，再苦再难也要成材！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半年之后，我们坚强的妈妈病倒了。她是为了我们这个家累坏的呀！事实再清楚不过了，为了妈妈的身体，我和爸爸之间必须要有一个人退学。爸爸看一眼昏睡着的妈妈，说：“我退，你年轻，前途要紧。”我看着爸爸，那颤抖的声音就像一把尖刀，扎在我的心口上。“文化大革命”已经耽误了爸爸的求学之梦，如今，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让他梦想成真，怎么能再让他中途而止呢？我摇摇头，对爸爸说：“不，你有今天多不容易，说什么也不能退学。”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声音不知不觉大了起来。这时候，只见妈妈突然睁开眼睛，双手用力支撑着，看样子要坐起来，我赶紧扶住她，并且在她的身后加了一个枕头。妈妈很吃力地说：“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知道你们都喜欢读书，谁也不能退。眼下是有困难，可是挺一挺不就过去了？”我和爸爸都拼命摇头，我们知道再这样下去，会把妈妈拖垮的。可妈妈却一下子从炕上下来，哭着说：“我求求你们了，你们都给我回学校去……”说着，竟跪在了地上。
我和爸爸哭着把妈妈扶起来，弟弟这时也进来了，一见这情景也哭了起来。一家人哭成了一团，最后还是我和爸爸、弟弟答应了妈妈，我们去上学。
第二天，我是一路哭着去学校的。到了学校，妈妈的影子总是在我的眼前晃动，鼓励我加倍地努力，所以我的成绩一直是头一名，还被同学们推选为班长。有一次班会上，老师要我介绍经验，我流着眼泪说：“我真的没什么可说的，我……”我想说我有一个好妈妈，但是，话到嗓子眼就哽咽住了。
一个月以后的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像往常一样走二十多里山路回家。当我刚刚爬上进村的山岭时，就看见一个人正挑着柴担步履蹒跚地下坡，也许是担子太重，也许是山路太陡，那人脚下一颤，竟连人带柴一起滚下了山坡。我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把那人扶了起来，想不到她竟是我的妈妈。妈妈昏过去了，脸上划出了好几个血口子，脸色像窗户纸一样苍白。我心痛地背起妈妈朝家走去，一路上，我心里真是好酸好酸，滴滴答答的泪水洒在了崎岖的山路上，我不敢想像，如果我们再读下去，妈妈会是什么样儿！
爸爸要到寒、暑假才回家，所以我理所当然地做出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重大选择，那就是：坚决退学，和妈妈一起撑起这个家。
回学校以后，我开始实行我的计划。我知道，我完全可以向学校说明真实情况，要求退学，但那样的话，即使我退学成功，爸爸还会牺牲自己，重新把我送回学校，我必须自己把自己重回学校的路堵死。于是我故意和同学吵架；上课的时候，故意顶撞老师；在考场上，更是接二连三地故意看别人的答卷。我原本以为我这样做了，就能达到目的，谁知同学、老师只是奇怪地看着我，或者轻声问一句：“你这是怎么啦？”
面对同学老师的这般宽容，我心如刀绞，每天晚上，我只能蒙着被子，偷偷地在被窝里哭，可到第二天，我还得故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在课堂上惹是生非。我用尽了一切我能想到和做到的办法，可是都无济于事。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在校长面前跪了下来，把一切都告诉了她。我哭着求校长：“帮帮我，帮帮我吧！”
校长流泪了，她为我设计了很多方案，想尽量留住我。可是实在因为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母亲需要我的照顾，学校同意了我的要求。
我终于退学了。第二天，我趁学校早操的时候背着行李，打算悄悄地离开。我一路低着头，不敢再看这里的一切，老天爷好像也在为我伤心，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谁知刚出校门，耳边忽然响起了令我吃惊的呼喊：“班长、班长……”我抬头一看，啊，我们班的同学全来了，眼睛里都含着泪水。啊，校长和老师们也来了！校长抚着我的肩，把一叠高一年级的教科书塞进我手里，说：“自学也能成才！过些日子，老师会来看你的。”我只觉得自己脸上湿漉漉的，雨水和着泪水一起往下流。
这么好的同学，这么好的老师，我真舍不得离开他们，可是为了我的妈妈，为了我的爸爸，为了我的弟弟，为了我的家，我已经别无选择。我对着老师和同学深深地鞠了一躬，猛一转身离开了学校。
妈妈见我突然回家，惊得张大了嘴半天没合拢，我一下跪倒在她面前，不争气的泪水“哗哗”流了下来。我抱住妈妈的双腿，说：“妈，我、我，学校不会再要我了，就让我和你在一起吧！”“你、你——我的儿呀！”妈一下瘫坐在地上，拉住我抱头痛哭，“都怨我不争气，连累了你……”
从此，我稚嫩的双肩就扛起了这个快要倾斜的家。多少个烈日下，我瘦小的身躯挑着沉重的粪桶，出没在崎岖的山路上；多少次暴雨里，我在田头犁着我从来没有犁过的地。我不知摔倒过多少次，又坚强地爬起来。我对自己说：“没关系，你已经16岁了！”令我欣慰的是，由于我的回来，妈妈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尽管她常常暗自垂泪，可也时时露出抑制不住的笑容。
这天晚上，我做完了一天的活，正给妈妈讲着开心的事，忽然门被撞开了，我和妈妈吓了一跳。我们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个怒气满面的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就是我当时最怕见到的人，我的爸爸！妈妈想问爸爸为什么没放假就回来，还没顾上开口，爸爸已经冲到我面前，伸出他那有力的手掌，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嘴里还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小兔崽子，说，你在学校里都干了些什么？”爸爸这一掌太狠了，我顿时觉得两眼直冒金星。当爸爸第二掌要打过来的时候，妈妈对我大声喊道：“你非让他打死你呀，小祖宗！”我这才如梦方醒，一个腾身从窗户里跳了出去。爸爸要追出来，妈妈死死地抱住他的腿，说什么也不放开。
我一口气跑到村外山头上，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我心里非常难过，爸爸不明真相，朝我发脾气，可以理解，可他为什么不能先问一问我呢？尽管事情处理得不是那么尽如人意，但我毕竟才是一个刚刚16岁的孩子呀！我蓦地感到非常非常的委屈，竟鬼使神差地朝悬崖一步一步走去。就在我来到悬崖边上，把眼一闭，准备给我的人生画上一个句号的时候，突然耳边传来妈妈的喊叫声，我猛地回头一看，除了远处的山峰和脚下的岩石之外，什么也没有。我一下明白过来了，如果我刚才跳下去，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我就更对不起这个家了。
就在我要往回走的时候，我看见山路上有两个人影，高一点的是爸爸，他搀扶着的是妈妈。步履蹒跚的妈妈一边走一边喊着我的名字，爸爸看见我，立刻松开妈妈，快步迎了上来，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他的劲太大了，我感到浑身的骨节都生疼，可是我又感到很温暖，这毕竟和刚才那一巴掌不一样呀！我察觉到爸爸的泪水滚落下来，滴在我的后脖子上，是那样的火烫。爸爸哽咽着说：“我的好儿子……”我也说不清那时怎么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爸爸，你要安心读书，家里的事有我呢！”随后，我便把学校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爸爸和妈妈只是默默地擦着眼泪，什么也没说。
一眨眼，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一切都好了，爸爸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了，弟弟也考上了大学，最让我欣慰的是妈妈的身体也好了起来。我自己也运用学到的科学知识致了富，成了远近闻名的“土状元”。虽然我自那次跨出校门后再也没有回学校，放弃了上大学的理想，但我对当初的选择半点儿也不后悔。因为在我的生命里，我凭着16岁时的毅力和勇气，支撑起了我亲爱的家！
（李早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