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久的消耗里,开始渴望变成自己的阅读者。翻开,合上,生命里的邂逅和无法挽留,一张面孔,轻轻压住另外一张。
1.记忆洇在花深处
青海的蜀葵开得好。
水微是在蜀葵开得最热烈的季节来的。她独自一人叩开旅馆的木门,穿一条藏蓝长裙,简单斜挎一只深麦色织锦布包,声音和眼神都低到花萼里。
登记住宿后,鱼乔领她去房间,两个人在寂静的走廊木质地板上走出咚咚的声响。鱼乔看到她的视线一直落在院子里的蜀葵上。于是鱼乔把水微的房间安排在一楼,他的隔壁,窗外有着最好的花景。
鱼乔在院子里种满了蜀葵,清一色的白,浅浅哀婉的颜色。他的睡眠不好,许多夜里,他就夹着一支烟坐在窗口的台阶上,与这些植物沉默对峙。凉薄的月光底下,蜀葵们簇拥成一片海,记忆洇入其中,密不透风。
凌晨两点,鱼乔发现水微亦未入睡,她坐在木窗台上,将两条腿垂在外面,注视着这些蓬勃的花朵。在从她身后房间打出来的灯光里,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表情怔忡,眼神涣散。鱼乔坐在阴暗台阶上,没有打扰她。风从南来,轻轻将黝黑的叶面翻过。一直到天色透青,水微才回房去睡。院子里太安静,鱼乔听得到她褪下长裙和上床的琐碎声响,隐隐约约,还有压抑的哭泣声响。
第二日,水微出门,鱼乔留心打量她。见她两只青黑眼圈,眼袋微肿,分明是哭过的迹象,一张脸却写满冷漠。仍是挎着她那只不大的深麦色包,茫茫然走到街上,下午三四点光景便早早回来。不似一般旅游者。
2.因为懂得,所以沉默
是夜,鱼乔照旧失眠,指间燃一支烟,明明灭灭,将烟灰磕散在夜露里。水微却来勾引他。你有没有看过情色博客?她从木窗棂上轻轻跳下,裸足走到他面前,原来她也是早注意到他的。水微伸手抽出他指间的烟,笑盈盈地问他。她的脸凑得很近,鱼乔闻到淡淡的洗面乳的香气。水微慢吞吞把他剩下的半截香烟放在唇间,模样暧昧。
在水微的房间,她打开笔记本,熟悉地输入一个网址。是一个张扬女子的网络日志,头像图片是一对丰满的胸。博里细细记录着她与男友的情爱细节,文字露骨。水微从首页点起,同鱼乔一篇篇看过去,狡黠地看着他笑。鱼乔问:“是你写的?”水微摇头。鱼乔便笑了:“原来你有偷窥癖。”
看完最后一篇,水微随手指一段给鱼乔:“你试过这样吗?”
“他用齿轻轻磕开我,舌便温柔而霸道地侵来。他的吻总让我无法抵挡,周身潮湿……”
水微趴过来吻鱼乔。吻他的眼睛、耳垂,她的呼吸声轻轻绕在他的耳边。最后落到他的唇上,笨拙地想要开启他的。
鱼乔捉住她,看着她的眼睛,水微的眼神四下躲闪。鱼乔沉默地看她,水微咧嘴笑了笑,便哭了。
一直哭到倦怠,在鱼乔怀里渐渐睡去,泪痕未干的脸上没有白日的冷漠,一脸憨真毫无城府。鱼乔替她盖好被子,退了出去。他不了解这个女孩,她打哪儿来,要做什么,有着怎样的过往与秘密。他对她一无所知,也无需懂得。他只是,也尝过一种苦。
3.白如孝衣苍凉
失眠的店主和旅客,结成默契。在鱼乔自闭般的这几年里,这是新鲜的插曲。入夜,鱼乔同水微并排坐在台阶上聊天。水微说,早听说青海有许多蜀葵,原来是真的。水微的男友是青海人,同她讲过许多与青海有关的事和物。讲得最多的是那一年水灾,一夜间淹死了许多人,男生们被老师叫去抬尸体,看见一只泡到肿胀的手脚和面孔,白如初月。水微说,她总疑心,蜀葵是自那才开得茂盛起来,它们是亡灵的花朵。鱼乔宽容地微笑,不接话,也没有问,为什么她的男友舍得让她独自来青海旅游。
只是水微一句话说得鱼乔心惊。她说,怎么你的蜀葵全是白色?孝衣般苍凉。
也仍一同看那香艳的博客。那是大胆而炽热的女人,把每日的性事亦描绘得细致重现,花样纷呈。水微指着新日志上的一句话给鱼乔看:“你知道吗,其实看她博客这么久,最疼的还是这句话。”鱼乔俯身去看,博客主人讲她将裸足伸进男人42码的皮鞋里,像踩着一只船。
“怎么会是疼呢?”鱼乔问。水微不说话,她正走至门口,把脚放进鱼乔脱下的鞋子里。水微低头看了看自己从大大的鞋口里露出来的瘦小脚踝,转过头来,对鱼乔轻轻笑了笑。
水微的笑容,温柔又苍白。
鱼乔答应水微陪她去看青海湖。穿过金色的油菜花和苍茫的沙漠地,青海湖蓝得炫目。鱼乔的眼睛被这样清透的蓝刺出涩疼感觉。“怎么会这么美?蓝得像要死去一样。”水微说。
她的脸忽然明媚起来。
她光着脚丫踩在湖边细软的沙滩上奔跑,孩子一样,欢笑声在蓝天下飞出很远。后来,她回头向鱼乔招招手,便踢踢踏踏着跑进水里去,用手脚拨起水花。
鱼乔在岸上,看水微一点点走向深水,藏蓝的裙子被洇湿,与湖水融成一体。鱼乔心里突然生出巨大的恐慌来。“上来!”他大喊着跳进湖里,拼命向水微游去。鱼乔从水里捞起水微娇小的身子,她把两只胳膊绕在他脖子上,妩媚地笑:“难不成你以为我要自杀吗?”脸上纵横交错的,却分明是泪水。鱼乔紧紧抱着她:“不要死,求你,不要死。”他语无伦次,泪眼蒙。
鱼乔抱着水微,一路将她抱回旅馆铺着洁白床单的大床上。鱼乔起身要离开,水微轻轻用手勾了勾他的食指,鱼乔便跌落下来。他无法遏制地低头吻她,从脚踝向上,撩起她的长裙,将细碎的吻印在她苍白光滑的肌肤上。鱼乔终究停下来,无力地将头抵在水微的颈间。“我不能这么做。”他说。
“嗯,无需更多,”水微抬起他的脸,吻他,极尽缠绵。“再见。”水微说。
4.爱和悲伤都无可躲藏
水微走的那天,天空清蓝。她在木门处回首对鱼乔微笑。
门轻轻打开又合上,一片白色的蜀葵花关在视线之外。
水微在鱼乔的旅馆住了九天。鱼乔内心的幽秘通道被打开,又再次关上,这之间的世界已然不同。他永生记得水微那日的吻,缠绵无望。她问他:“为什么我们不能试着相爱?为什么我们总要纠缠于不如人意的生活里,继续、再继续?”
她说,我们终将,连放纵和逃离的意愿也不再有,沉沦其中。
水微离开的那个晚上,鱼乔走入院中的蜀葵深处,落下泪来。蜀葵深处,旧时光里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无可隐藏。
水微在回去不久后寄来一封信。她说,博客里的男子,是她交往六年的男友,她的未婚夫。她早早知道他出轨,一直冷眼旁观,却无法为自己做一个坚定的抉择。一同度过的漫长时间,已经让他们进驻了彼此,熟稔如体内的血管脉络,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剥离。她独自来到青海旅游,看看这个与男友的年少息息相关的地方,也想从这片蔚蓝的世界获得崭新勇气。
而遇到鱼乔,是无望旅程中的美好意外,救赎般的爱情在短暂的瞬间点燃,却终于还是要熄灭错过。“仍然谢谢命运有缘无分的邂逅。”水微说。在信的结尾,她告诉他,她回来的第二日,她的未婚夫就出了车祸,在车祸中失去了右腿。他的情人因此离开了他。水微决定守在他身边,安静地陪他把下半辈子走完。那个女子的存在就此将成为一个秘密。不出口,就是没有发生。生活总会以它自己的方式延续下去。
在长久的消耗里,开始渴望能抽身变成自己生活的阅读者。翻开,合上,生命里的邂逅和无法挽留,一张面孔,轻轻压住另外一张。水微如是说。
鱼乔没有回信。他在夜的台阶上,用烟头轻轻点燃了那些字。那些黯淡的蝴蝶驾着夜风轻轻飞入花丛,坠落,失散。
他的心也渐渐下沉着陆。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心的安宁。
5.因为旁观而无畏
鱼乔在一个露水清凉的早晨慢慢关上旅馆所有房门。在水微曾睡过的那张白床单上,他俯身下去,陷在其中,深嗅,微笑。然后他走过院中那些层层叠叠的蜀葵花,穿过那片孝衣般的白,关上了旅馆的木门。
鱼乔一直没有忘记,七年前,他深爱的女友爱上别的男子,心意踌躇。他如何恐慌,却不敢揭开真相。日益饱受失去的恐惧,终于使他的精神崩溃。于是那个夜晚,在蓝得像一掬泪水的青海湖里,女友以为是一出浪漫,他却于水底轻轻拽住了她的脚踝,看着她剧烈挣扎,慢慢无望地平息、下沉……他终于把她留在身边。鱼乔在院子里种满白色蜀葵,来掩藏这个天大秘密。也是从那以后,鱼乔的夜晚交给了失眠,被植物之下的幽怨气息纠缠不息。
鱼乔辨别水微出现的意义。他们谁也没有去参与对方的人生,爱情在最初的样子里被凝结成琥珀。怀着这一点微小纪念,他们各自继续自己的人生。这一段邂逅,只是成全了两个被情爱无望纠结的人,他们终于在痛苦之后抽身成为自己的阅读者,因为旁观而无畏。
被爱禁锢的,终被爱解开。
青海蓝到透明的天空下,鱼乔慢慢走在去公安局的路上,心底一片空明。
在淡淡的蜀葵花香里,他只是有些想念。他记得,水微初来那日,花开热烈,她穿一条藏蓝长裙,斜挎一只深麦色织锦布包,声音和眼神,都低到花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