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我记起你的脸,这样我就老了。
1.所有人终于有了同一张脸
早晨出门上班的时候,吕嘉才发现又是一个大风天。墙壁上的白蔷薇在一片郁绿里抖出了起伏的浪花。她一面拆邮筒里新到的一封信,一面伸手为眼睛挡住风里的细沙。
这是一个不太好过的春天。
这年春天,吕嘉开始时常在下班后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影片,有一次她独自跑去KTV,歌唱到一半音响出了故障,灯光昏暗的包厢瞬间成了一片被嘈杂缠绕的寂静湖心,她傻傻擎着话筒站在水中央,再也找不到出口。
开始的时候她以为是生活里少了些什么,后来发现没有,只是多了寂寞,从男友成炎越来越多理由的夜不归宿开始。
从开始的愤怒悲伤,到后来的渐渐平和,再往后,时间就把她消磨得连在电话里询问他的去处也懒得。在只有一个人的夜里,她将房间里大大小小的灯都打开,敞着窗帘任外头五彩的景观灯铺进来。在斑驳的灯光里,渐渐把自己睡成一株清凉的植物。
信一拆开,吕嘉就愣了。洁白的卡纸上只有一句话:吕嘉,这世界上所有的人终于有了同一张脸。吕嘉很茫然。她把信封翻出来看,邮戳上是一个南方城市的名字。
吕嘉咖啡色带木耳边的裙子在风里扬得像面帆,她把它抚平,风又固执地揉乱。风那么大,把人的呼吸都往倒里吹。在这个高档小区里,来往的路人们衣着精致,都有着一张素淡平静的脸。吕嘉想起来,有那么一张脸,曾俯在她面前盯住她的眼睛,字字用力地告诉她:吕嘉,在你之后,这世界所有的人于我都终将有着同一张脸。
吕嘉在风里伸手连眼睛带半张脸把自己捂起来,她患有沙眼症的眼睛被吹得通红。好疼。
2.蹩脚的魔术师小五
第一次遇见小五的时候,吕嘉的眼睛也是这么红。
那年她大四,已经开始在一家外企工作。一天她在单位挨了领导的训,下班等到同事散尽才离开,一出写字楼,眼泪就跑得像喷泉。
小五正好在前面倒车,急扑扑刹出尖锐的声响。她听到他在车里骂了声“靠”,然后跑下来问“没事吧”。吕嘉抬起头,瞪着眼睛,视线模糊地晃了晃,才看清那张脸。看见吕嘉通红的双眼,小五一下手足无措起来,他伸手挠了挠后脑勺的左边,又挠挠右边。吕嘉就低头走了。
过了一会儿,小五却追了上来:“喂,你为什么哭啊?”
吕嘉瞪了他一眼。他却一本正经地跟她道歉:“对不起啊,刚才倒车没注意,吓到你了。”僵了一会儿,小五突然兴高采烈地说:“我给你变魔术吧。”
他掏出一张纸巾,打开揉成一团握在拳头里,又从大拇指旁边捅出来一小截尾巴。“你看,是不是像蝌蚪?小心看啊,一会儿小蝌蚪的身子就会不见了!”小五的手在空中挥了几挥,然后神秘地摊开手心给吕嘉看,纸团果然消失了。吕嘉镇定地说:“在左边袖子里。”小五尴尬地笑两声,把纸团抖了出来。吕嘉却扑哧一下笑了。
她笑,不是因为他的魔术好玩,而是因为他笑起来的样子,露着两颗洁白的门牙,像一只善良的兔子。
3.烟圈里的南方
小五所在的公司在吕嘉公司的楼上一层,他是公司副总的司机。
有一次,小五在晚上偷偷用公司的POLO教吕嘉开车。点火,踩离合器,加油门,加挡,吕嘉一次就达标。小五高兴得直夸吕嘉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孩。话未落音,前面路口就斜冲出来一辆大卡车,吕嘉二话不说就撒开双手来捂住了耳朵,顺带两腿蹬得笔直,尖叫气贯云霄。小五扑过来打方向盘急踩刹车,才险避一劫。
小五哀号:“你再怎么样也不能扔方向盘啊!”吕嘉脸色苍白地坐在那里,忽然咯咯地笑开来。小五看着她,忍不住也笑了。两个人面对面,傻子一样,呵呵笑成一团。小五炫耀:“除了我一定没人敢坐你的车。”吕嘉问:“那为什么你就敢呢?”小五答:“只要你在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吕嘉就不说话了,气氛有些尴尬。小五又嘻嘻笑了,他说:“吕嘉,我给你变魔术吧。”
小五这次指的魔术其实就是往窗玻璃上吐烟圈。一个接一个,大圈套小圈,附着在窗玻璃上,就是一幅山水画。小五的手指落在上面:“这是房子,这是香樟树,这是荷塘……”灯光里,小五跳动的手指像蝴蝶微微颤动的翅,南方口音软腻。
他给她讲他的家乡,在那座南方小城,密布着长满青苔的小巷,一些街角丛生一种叫水鬼蕉的植物,花朵洁白清香。香樟低矮密集,把阳光分割成细碎斑迹。盛夏季节每日傍晚有一场暴雨,雨后整个城市弥满樟树枝丫被折断后的浓烈芳香。吕嘉听得入神。
小五转过头看她,吓了一跳:“吕嘉,你怎么哭了?”吕嘉的眼睛通红。吕嘉很郁闷地揉眼睛:“不是啊,我有沙眼。”
“这边的气候不好,总有风沙。如果在南方就不会这样了。吕嘉,你会喜欢我的家乡吗?”
4.爱情都是洁白幻象
公司里有八卦的同事跑来问吕嘉,楼下那个小帅哥是不是她的男友。吕嘉怔了一怔,摇头。同事们便起哄,是啊,骄傲的小美女吕嘉,怎么会有个司机男友呢。吕嘉转身拿着杯子去饮水机边接水,低头便看到自己心里的虚伪。
吕嘉开始对小五疏远起来。
成炎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是吕嘉的学长,吕嘉大二那年他研究生毕业,现在在另一家外企做主管,所在公司跟吕嘉的公司有业务来往。成炎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每次见吕嘉,眼神隔着人也会跟过来温柔地笑,后来有一天他跑来跟吕嘉说借她手机打个电话,他拨了一组数字出去,吕嘉便听到周杰伦的声音在他西服口袋里哼哼叽叽地绕。
公司的女孩们都羡慕吕嘉,吕嘉自己心里也生出欢喜。成炎是那样上得台面的男子啊:俊气聪敏,衣领永远那么整洁挺括,有一副主持人样好听的嗓音。不过长她五岁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和车。约会她时会选在市中心最精致的西餐厅,送花会挑娇贵的白色月光,懂弗洛伊德也知道李叔同,能陪她聊让梵高癫狂的普罗旺斯苦艾酒,也可以在吕嘉说喜欢食指的诗时就张口道来食指的私坊趣事。
他给她的,和小五是两个世界。
小五再在楼下等吕嘉的时候,吕嘉微笑了一下,就从旁边走过去了。小五追上去问:“吕嘉,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不开心?”吕嘉继续往前走,小五就蹦到她面前:“吕嘉,给你变新魔术哦。”他的手往空中一抓,手心里就多了一个小东西。
吕嘉轻轻推开他的手。“我知道魔术都是假的。”她说。
“吕嘉,我喜欢你。”小五难堪地说。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吕嘉说,“人人只是爱上洁白幻象,从一个人的影子里找到更好的自己,从此不可以再向后退。你不是我想要的人,小五,我需要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
小五看着吕嘉。一分钟以后,他说,我明白了。小五把东西塞在吕嘉手里:“记得按时点,对沙眼很有效的。”
是一支利福平。
5.魔术都是假的
小五走了。吕嘉下班的时候在电梯里碰到小五公司的副总,他告诉吕嘉小五回去念书了。“他发神经,突然说想做一个更好的自己。”那个曾被吕嘉和小五在背地里叫企鹅的大叔迈着他的外八步子,絮絮地抱怨着钻进POLO,自己爬进驾驶室里开车走了。
吕嘉知道魔术是假的。她生命里的第一个魔术是妈妈给的。那一年,她五岁,全家住在爸爸单位分配的小平房里,平房是盖在一片老坟地上的。有一个晚上,爸爸加夜班,她和妈妈两人睡在窄小的房间里。半夜下起了暴雨,房屋经久破败,床沿边的一片地面突然坍塌,有一截木头从土里直直插出来。
被惊醒的吕嘉惊惶地揪住妈妈的衣服。妈妈紧紧抱住她,对她说,吕嘉不怕,妈妈在变魔术呢。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吕嘉才明白,那根本不是一个魔术,那是一截棺木。
小五走了,吕嘉依然在这座大风的城市里。和成炎交往一年以后,互见过家长,他们开始了同居生活。成炎的房子在这个城市很有名的一个小区里,宽敞明亮的房子,拉开落地玻璃墙的帷幔,看得到成片的白蔷薇和远处幽蓝的湖。
可是它们那么寂寞。
吕嘉最终没有学会开车。小五说得对,除了他没有人敢坐吕嘉这个一紧张就撒了方向盘的司机开的车,连成炎都不敢。
他也不同意她去驾校学,觉得她开车会不安全。
吕嘉的沙眼一直没有好。因为她总是迷糊,不记得按时用药。断断续续,利福平便终于如同一段逝去的爱情,在时光里对她失了效。
吕嘉眼睛干涩红肿的时候,也不会再有人错以为是哭泣而跳出来要变魔术逗她。
所幸吕嘉知道,魔术是假的。
这个北方城市的风还是那么大,每一年春天的沙尘暴都要吹得吕嘉眼泪四散。而有一座遥远的南方小城,它的名字是吕嘉最美的禁忌。
6.突然我记起你的脸,这样我就老了
手机嘀嘀地响了起来。吕嘉拿起来看,是成炎的短信:今天好大风,宝贝有没有多加衣服?下班在单位等我,我去接你。晚上我们回家做饭吧,好多天没吃到亲爱的手艺了。
吕嘉回过去:好噢,开车小心。
他没有解释昨晚为什么又没有回家,她也没有问。
这就是日子了吧?比什么都真实可触。吕嘉想。她走在人群里,看着一张张从身边划过去的脸庞,她想,是从什么时候呢,她身边的脸竟都布满了这样相似陌生的痕迹。似乎就要无从区分他们有什么不同,包括,成炎。
一切是未拥有,一切是已失去。
可是这一刻,她却清晰地记起了小五的每一个样子。小五笑起来,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像一只善良的兔子。小五为她的不开心而黯然。小五盯住她时眼神里的执着,要把所有的星辰都点燃起来。
吕嘉想起自己很多年前在一本书里读过的句子:突然我记起你的脸,这样我就老了。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