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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画马(1)

临清崔生,家窭贫。围垣不修。每晨起,辄见一马卧露草间,黑质白章,唯尾毛不整,似火燎断者。逐去,夜又复来,不知所自。崔有好友,官于晋,欲往就之,而苦无健步,遂捉马施勒,乘之而去,嘱家人曰:“倘有寻马者,当如晋以告。”

既就途,马骛驶,瞬息百里。夜不甚谈刍豆,意其病。次日,紧衔不令驰,而马蹄嘶喷沫,健怒如昨。复纵之,午已达晋。时骑入市廛,观者无不称叹。晋王闻之,以重直购之。崔恐为失者所寻,以故不敢售。居半年,家中无耗,遂以八百金货于晋邸,乃自市健骡归。

后王以急务,遣校尉骑赴临清。马逸,追至崔之东邻,入门,不见;索诸主人。主曾姓,实莫之睹。及入室。见壁间挂子昂画马一帧,内一匹毛色浑似,尾处为香炷所烧,始知马,画妖也。校尉难复王命,因讼曾。时崔得马资,居积盈万,自愿以直代曾付校尉而去。曾甚德之,而不知崔即当年之售主也。

局诈一

某御史家人,偶立市间,有一人衣冠华好,近与攀谈。渐问主人姓字;又审官阀,家人并告之。其人自言:“王姓,贵主家之内使也。”语渐款洽,因曰:“宦途险恶,显者皆附贵戚之门,尊主人所托何人也?”答言:“无之。”王曰:“此所谓惜小费而忘大祸者也。”家人曰:“何托而可?”王曰:“公主待人以礼,能覆翼人。某侍郎系仆阶进。倘不惜千金贽,引见公主当亦不难。”家人喜,问其居止。便指其门户曰:“日同巷不知耶?”家人归告侍御。侍御喜,即张盛筵,使家人往邀王。王欣然来,筵间道公主情性及起居琐事甚悉,且言:“非同巷之谊,即赐百金赏,不肯效牛马。”御史益佩戴之。临别,订约,王曰:“公但备物,仆乘间言之,旦晚当有报命。”

越数日始至,骑骏马甚都,谓御曰:“可速治装行。公主事大烦,投谒者踵相接,自晨及夕,不得一间,今得少隙,宜急往,误则相见无期矣。”侍御史乃出兼金重币,从之去。曲折十余里,始至公主第,下骑祗候。王先持贽入,久之,出,宣言:“公主召某御史。”即有数人接递传呼。侍御伛偻而入,见高堂上坐丽人,姿貌如仙,服饰炳耀,侍姬皆著锦绣,罗列成行。侍御伏谒尽礼,传命赐坐檐下,金碗进茗。主略致温旨,侍御肃而退。自内传赐缎靴、貂帽。

既归,深德王,持刺谒谢,则门阖无人,疑其侍主未归。三日三诣,终不复见;使人询诸贵主之门,则高扉扃锢。访之居人,并言:“此间曾无贵主。前有数人僦屋而居,今去已三日矣。”使反命,主仆丧气而已。

局诈二

副将军某,负资人都,将图握篆,苦无阶。一日,有裘马者谒之,自言:“内兄为天子近侍。”茶已,请问,云:“目下有某处将军缺,倘不吝重金,仆嘱内兄游扬圣主之前,此任可致,大力者不能夺也。”某疑其唐突涉妄。其人曰:“此无须踟蹰。某不过欲抽小数于内兄,于将军锱铢无所望。言定如干数,署券为信。待召见后,方求实给;不效,则汝金尚在,谁从怀中而攫之耶?”某乃喜,诺之。次日,复来引某去,见其内兄,云:“姓田。”煊赫如侯家。某参谒,殊傲睨不甚为礼。其人持券向某曰:“适与内兄议,计非万金不可,请即署尾。”某从之。田曰:“人心叵测,事后虑有反复。”其人笑曰:“兄虑之过矣,既能予之,宁不能夺之耶?且朝中将相,有愿纳交而不可得者。将军前程方远,应不丧心至此。”某亦力矢而去。其人送之,曰:“三日即复公命。”

逾两日,日方西,数人吼奔而人,曰:“圣上坐待矣。”某惊甚,疾趋人朝。见天子坐殿上,爪牙森立。某拜舞已。上命赐坐,慰问殷勤,顾左右曰:“闻某武烈非常,今见之,真将军才也。”因曰:“某处险要地,今以委卿,勿负朕意,侯封有日耳。”某拜恩出,即有前日裘马者从至客邸,依券兑付而去。于是高枕待绶,日夸荣于亲友。过数日,探访之,则前缺已有人矣。大怒,忿争于兵部之堂,曰:“某承帝简,何得授之他人?”司马怪之。及述所遇,半如梦境。司马怒,执下廷尉。始供其引见者之姓名,则朝中并无此人。又耗万金,始得革职而去。异哉!武弁虽騃,岂朝门亦可假耶?疑其中有幻术存焉,所谓“大盗不操矛弧”者也。

局诈三

李生嘉祥人,善琴。偶适东郊,见工人掘土得古琴,遂以贱直得之。拭之有异光,安弦而操,清烈非常。喜极,若获拱璧,贮以锦囊,藏之密室,虽至戚不以示也。

邑丞程氏,新莅任,投刺谒李。李故寡交游,而以其先施故,报之。过数日,又招饮,固请乃往。程为人风雅绝伦,议论潇洒,李悦焉。越日,折柬酬之,欢笑益洽。由是月夕花晨,未尝不相共也。年余,偶于程廨中,见绣囊裹琴置几上,李便展玩。程问:“亦谙此否?”李曰:“非所长而生平最好之。”程讶曰:“知交非一日,绝技胡不一闻?”拨炉燕沉香,请为小奏。李敬如教。程曰:“大高手。愿献薄技。勿笑小巫也。”遂鼓“御风曲”,其声泠泠,有绝世出尘之意。李更倾倒,愿师事之。

自此二人以琴交,情分益笃。年余,尽传其技。然程每诣李,李以常琴供之,未肯泄所藏也。一夕,薄醉。丞曰:“某新肄一曲,亦愿闻之乎?”为奏“湘妃”,幽怨若泣,李亟赞之。丞曰:“所恨无良琴。若得良琴,音调益胜。”李欣然曰:“仆蓄一琴,颇异凡品。今遇钟期,何敢终密?”乃启椟负囊而出。程以袍袂拂尘,凭几再鼓,刚柔应节,工妙人神。李击节不置。丞曰:“区区拙技,负此良琴。若得荆人一奏,当有一两声可听者。”李惊曰:“公闺中亦精之耶?”丞笑曰:“适此操乃传自细君者。”李曰:“恨在闺阁,小生不及闻耳。”丞曰:“我辈通家,原不以形迹相限。明日,请携琴去,当使隔帘为君奏之。”李悦。

次日,抱琴而往,丞即治具欢饮。少间,将琴人,旋出即坐。俄见帘内隐隐有丽妆,顷之,香流户外。又少时,弦声细作,听之,不知何曲,但觉荡心媚骨,令人魂魄飞越。曲终便来窥帘,竟二十余绝代之姝也。丞以巨白劝釂,内复改弦为“闲情之赋”,李神形益惑。倾饮过醉,离席兴辞,索琴。丞曰:“醉后防有蹉跌。明日复临,当令闺人尽其所长。”李归。次日诣之,则廨舍寂然,惟一老隶应门。问之。云:“五更携眷去,不知何作。言往复可三日耳。”如期往伺之,日既暮,并无音耗。吏皂皆疑,以白令,破扃而窥其室;室尽空,惟几榻犹存耳。达之上台,并不测其何故。李丧琴,寝食俱废,不远数千里访诸其家。程故楚产,三年前,捐资授嘉祥;执其姓名,询其居里,楚中并无其人。或云:“有程道士者,善鼓琴;又传其有点金之术。三年前,忽去不复见。”疑即其人。又细审其年甲、容貌,吻合不谬。乃知道士之纳官,皆为琴也。知交年余,并不言及音律,渐而出琴;渐而献技;又渐而惑以佳丽,浸渍三年,得琴而去。道士之癣,更甚于李生也。天下之骗机多端,若道士,犹骗中之风雅者矣。

放蝶

长山王进士嵙生为令时,每听讼,按律之轻重,罚令纳蝶自赎,堂上千百齐放,如风飘碎锦,王乃拍案大笑。一夜,梦一女子,衣裳华好,从容而人,曰:“遭君虐政,姊妹多物故。当使君先受风流之小谴耳。”言已,化为蝶,回翔而去。明日,方独酌署中,忽报直指使至,皇遽而出。闺中戏以素花簪冠上,忘除之;直指见之,以为不恭,大受诟骂而返。由是罚蝶令遂止。

青城于重寅,性放诞。为司理时,元夕以火花爆竹缚驴上,首尾并满,牵登太守之门,击柝而请,自白:“某献火驴,幸出一览。”时太守有爱子患痘,心绪万恶,辞之。于固请之。太守不得已,使阍人启钥。门甫辟,于火发机,推驴人。爆震驴惊,踶跌狂奔,又飞火射人,人莫敢近。驴穿堂入室,破瓯毁甑,火触成尘,窗纱都烬。家人大哗;痘儿惊陷,终夜而死。太守痛恨,将揭劾。于浼诸司道,登堂负荆,乃免。

男生子

福建总兵杨辅,有娈童,腹震动。十月既满,梦神人剖其两胁出之。及醒,两男夹左右啼。起视胁下,剖痕俨然。儿名之天舍、地舍云。

异史氏曰:“按此吴藩未叛前事也。吴既叛,闽抚蔡公疑杨欲图之,而恐其为乱,以他故召之。杨妻夙智勇,疑之,沮杨行,杨不听,妻涕而送之。归则传矢诸将,披坚执锐,以待消息。少顷,闻夫被诛,遂反攻蔡。蔡仓皇不知所为,幸标卒固守,不克乃去。去既远,蔡始戎装突出,率众大噪。人传为笑焉。后数年,盗乃就抚。未几,蔡暴亡,临卒,见杨操兵入。左右亦皆见之。呜呼!其鬼虽雄,而头不可复续矣。生子之妖,其兆于此耶?”

钟生

钟庆余,辽东名士也。应济南乡试。闻藩邸有道士知人休咎,心向往之。二场后,至趵突泉,适相值。年六十余,须长过胸,一皤然道人也。集问灾祥者如堵,道士悉以微词授之。于众中见生,忻然握手,曰:“君心术德行,可敬也。”挽登阁上,屏人语,因问:“莫欲知将来否?”曰:“然。”曰:“子福命至薄,然今科乡举可望。但荣归后,恐不复见尊堂矣。”生性至孝,闻之涕下,遂欲不试而归。道士曰:“若过此已往,一榜亦不可得矣。”生云:“母死不见,且不可复为人,贵为卿相,何加焉?”道士曰:“某夙世与君有缘,今日必合尽力。”乃以一丸授之曰:“可遣人夙夜将去,服之可延七日。场毕而行,母子犹及见也。”生藏之,匆匆而出,神志丧失。因计终天有期,早归一日,则多得一日之奉养,携仆贳驴,即刻东迈。驱里许,驴忽返奔,鞭之不驯,控之则蹶。生无计,燥汗如雨;仆劝止之,生不听。又贳他驴,亦如之。日已衔山,莫知为计。仆又劝曰:“明日即完场矣,何争此一朝夕乎?请即先主而行,计亦良得。”不得已,从之。

次日,草草竣事,立时遂发,不遑啜息,星驰而归;则母病绵慑,下丹药,渐就痊可。入视之,就榻泫泣。母摇首止之,执手喜曰:“适梦之阴司,见王者颜色和霁。谓:稽尔生平,无大罪恶;今念汝子纯孝,赐寿一纪。”生亦喜。历数日,果平健如故。未几,闻捷,辞母如济。因赂内监,致意道士。道士欣然出,生便伏谒。道士曰:“君既高捷,太夫人又增寿数,此皆盛德所致,道人何力焉?”生又讶其预知,因而拜问终身。道士云:“君无大贵,但得耄耋足矣。君前身与我为僧侣,以石投犬,误毙一蛙,今已投生为驴。论前定数,君当横折。今孝德感神,已有解星人命,固当无恙。但夫人前世为妇不贞,数应少寡。今君以德延寿,非其所耦,恐岁后瑶台倾也。”生恻然良久,问继室所在。曰:“在中州,今十四岁矣。”临别嘱曰:“倘遇危急,宜奔东南。”

后年余,妻病果死。钟舅令于江西,母遣往省,以便途过中州,将应继室之谶。偶适一村,值临河优戏,士女甚杂。方欲整辔趋过,有一失勒牡驴,随之而行,致骡蹄趹,生回首,以鞭击驴耳;驴惊,大奔,时有王世子方六七岁,乳媪抱坐堤上。驴冲过,扈从皆不及防,挤堕河中。众大哗,欲执之。生纵骡绝驰,顿忆道士言,极力趋东南。约三十余里,人一山村,有叟在门,下骑揖之。叟邀入,自言“方姓”,便诘所来,生叩伏在地,具以情告。叟言:“不妨。请即寄居此间,当使徼者去。”至晚得耗,始知为世子,叟大骇曰:“他家可以为力,此真爱莫能助矣。”生哀不已。叟筹思曰:“不可为也。请过一宵,听其缓急,倘可再谋。”生愁怖,终夜不枕。

次日侦听,则已行牒讥察,收藏者弃市。叟有难色,无言而人。生疑惧,无以自安。中夜叟来,入坐便问:“夫人年几何矣?”生以鳏对。叟喜曰:“吾谋济矣。”问之,答云:“余姊夫慕道,挂锡南山。姊又谢世,遗有孤女,从仆鞠养,亦颇慧。以奉箕帚如何?”生喜符道士之言,而又冀亲戚密迩,可以得其周谋,曰:“小生诚幸矣。但远方罪人,深恐贻累丈人。”叟曰:“此为君谋也。姊夫道术颇神,但久不与人事矣。合卺后,自与甥女筹之,必合有计。”生喜极,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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