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训
此前,我与文爱艺缘悭一面,曾经收到过他寄赠的一本诗集,是那种很流行的爱情诗,当时的印象是清新可人,我因为早已过了恋爱的季节,随手翻了翻,便放下了,忽然接到他打来的一个电话,说是要“请”我为他新编定的一本散文诗集作序,我坚辞再三,并且抬出湖北的许多新老诗人作挡箭牌,谁知他的回答竟是他们都已为他的诗集作过序,我除了明白已经无处遁逃之外,便是惊讶于他的多产了。翻看他送来的有关资料,果然,从1980年(十四岁)开始发表作品以来,他已经出版了十余部诗集(包括散文诗),发行量更是大得惊人,总计达一百余万册。我知道我遇着一位年轻的文学明星了,一位如同流行的“歌星”、“影星”那样的文学明星了。
在一个商业化和大众传媒十分发达的时代,流行文化借助各种传媒如同新潮商品通过流通渠道,日益加紧了对大众生活的渗透,它刺激着大众的消费欲望,左右着大众的消费趣味,以至于完全控制了大众的生存活动,成了大众须臾不可空缺的精神食粮。文学作为一种精神文化产品,自然也不免这种情况。但是,要真正成为一种流行的文学而不是流俗的文学,也并非一件易事。因为如同一般的艺术类型一样,它的流行也有许多特殊的构成要素。要把这些要素从大众需求和大众趣味中提炼出来,又按照大众的需求和趣味加以熔铸和创造,成为真正满足大众需求和趣味的流行的精神食品,同样有相当的难度,这种难度并不亚于纯文学的创造,有时甚至更难,这倒不是在有意抬高流行文学,而是因为一般纯文学的创作主要是以作家自身的趣味和需求为标准,而流行文学的创作却要同时兼顾大众的趣味和需求。民间所谓“众口难调”、“媳妇难作”,流行文学作家恰恰要作这个能“调”大众口味的巧“媳妇”。
这是流行文学和流行作家的光荣。作孤独的先行者,关怀人类的终极问题,某些纯文学作家和先锋作家的作为固然值得尊敬,但是,那毕竟是空中楼阁,大形而上了,少了一点人间的烟火味道,而流行文学和流行作家却始终生活在大众中间,他们既是大众一分子,又是大众的朋友和情人,大众的喜怒哀乐,欲望需求,他们不但感同身受,而且体察入微,他把大众的欲望和需求、趣味和爱好,魔术般地召唤出来,又赋予它一种魔术般的形式,把它集中物化成一种象征的符号,他于是也便成了大众狂热迷醉的神祗和偶像。
作一般的大众偶像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和光荣,作青春型的大众偶像,简直就是一种来自上帝的恩赐和奖赏。青春这个美丽的字眼,不仅仅只具备一种时间的意义,而是同时也意味着生长和希望。这个年龄的人生,正如春日的山野,生命鼓胀,欲望饱满,而且好作遐思,敏于感受。调和这样的青春型大众的文化消费口味,倘非上帝派往人间的青春的天使,断非所属。
这当然是指这样的文学和这样的作家要有一颗天使般纯洁无瑕、玲珑剔透的心灵,和一双天真烂漫、洞彻清明的神奇的眼睛,方才能够捕捉得住这些个敏感的心灵的每一次细微的颤动,方才能够触摸得到这些个饱胀的生命的每一次瞬间的潮润。所以我常常感叹现代社会在告别了远古的图腾崇拜和近代的权威崇拜之后,何以要造就出一些新的偶像,让大众重新陷入一种不能自己的迷狂。原因就在于这新的一轮偶像崇拜,不是迷信和强力,而是自我的欲望的对象。流行文学的作家把握住了这种欲望并用文字的符号使之对象化,这样的偶像便在他的手中自然而然地创造出来了。
作这样的作家和创作这样的文学诚然不是一件易事。除了要准确地把握大众的欲望和需求之外,还要有效地调动各种文学的艺术要素,进行巧妙的组合,才能将大众的欲望充分而完整地对象化。对于青春型的大众来说,这种“对象化”的要素更为多样、“对象化”的过程也更为复杂。因此,流行的作家和流行的文学是否能够真正“流行”,并不取决于作家个人的意愿,而是他是否真正能够把握住这些要素和对这些要素进行真正有效的组合。
从这个意义上说,文爱艺的这本散文诗集实现了这些目标,尽管文爱艺本人对散文诗作了许多特别的解释和界定,并且否定了许多前人的说法,但是,我依然倾向于认为散文诗是一种历史悠久的新文学体裁,是中国古典的散文诗(例如“赋”)和“五四”时期从域外引进的散文诗经过文学作家的创造后所形成的传统在当代的延续。这种散文诗体裁在新文学史上最大的功用是不失诗的韵味又能最大限度地保证自由的表展,它因此而在一个吹拂着自由的空气的年轻的世纪受到了人们普遍欢迎和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五四”一代新诗的名篇几乎无一不是可称之为散文诗的作品或多或少都带有一点散文诗的韵味。更有散文诗大家之称的冰心的《繁星》、《春水》和后起之秀“湖畔”派诗人的创作,成了传颂一时的散文诗佳品和在当时代的青年中广泛流行的诗作。(常见的说法是“小诗”,“小诗”也是散文诗或散文化的诗,是散文诗的一个特殊的品种)特别是“湖畔”派诗人的创作,用今人的眼光看,简直就是我们所说的青春流行诗歌。“湖畔”派诗的流行,正是这一派诗人用自己的歌吟,唤醒了那个时代被封建主义的梦魇压抑已久的千千万万少男少女的情心。在一个张扬个性、提倡民主、自由的时代,自由的爱情无疑是那个时代的流行文学最具诱惑性的心灵要素。“湖畔”派诗人把这些要素从时代的大潮中酌取出来,把它装进一个同样是自由无拘的散文体的自由诗的酒杯,于是,爱情这杯人生的美酒便通过这些诗作而让天下的有情人开怀畅饮,这些诗作自然也就成了那个时代最为流行的青春派的流行文学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流行文学,当然也不能没有爱情的歌咏,尤其是青春派的流行文学,离开了爱情的滋润,简直就是一块干涸的不毛之地。文爱艺的这些散文诗可以说都是用爱的成熟的麦粒精心酿造的琼浆玉液。当然,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爱情,作为流行文学,特别是青春派流行文学的情感要素,爱的心灵指向和情感风格,也要发生许多新的变化。众所周知,“湖畔”派诗人的爱情主要是指向封建礼教对自由的爱情的压抑和禁锢,故而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之间的自由的恋情,是他们歌咏的主要对象,情感的调子也多偏向于缠绵悱恻和抑郁幽怨。自由的爱情在我们这时代已成了生活的阳光和空气,尤其是处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的妙龄男女,受海风吹拂,胸襟大开,举凡世间可爱之情、可爱之人,无不敢爱。流行歌曲所谓爱得明明白白,爱得死去活来,让我一次爱个够,等等,正是这个时代的爱情风格的真实写照,也是这个时代青春派流行文学的主要情感色调。
文爱艺的散文诗略有不同。这不同有如下三个方面,这三个方面于是也便构成了文爱艺的散文诗的一些主要特点。其一是他从青春型少男少女的心湖中酌取的爱的元素,不仅仅局限于异性之间的情恋,同时还有更广泛的友爱亲情和对大自然的痴情迷恋。这些都是人的丰富性的重要表现,也是人的丰富的爱心的一个重要内容。少男少女钟情于爱,情感丰沛,如闸门之启,汪洋恣肆,汗漫四野,如何会对这些领域关闭了心扉。“五四”时代除了赞美爱情的诗篇之外,不是也有许多诗篇表达了自由的心灵对于人伦之情和自然之美的纵情讴歌吗。文爱艺的散文诗涉足这些广泛的情感领域,无疑获得了一个艺术表现的纵横驰骋的自由天地。其二是他在表达一种广泛的爱心的同时,比较注重对于生命的内在体验。同是表达爱的情感,其内在体验可能完全不同,有的是从爱情当中获得一种道德的满足,有的则从爱情当中享受一种肉感的快乐,当然也有的把爱情当作一种填补无聊和空虚热闹的游戏,总之不论是哪一种,这些有关爱的体验都只是一些瞬间的心理满足,都无关乎生命的本体。文爱艺则在他的诗中视爱为一种生命的体验,一种生命的感性存在及其令人魂销肠断的两性之恋,都是个体的生命力向对象的有力投射,是生命借助对象所发生的一种感性宣泄。文爱艺自己说:“我将坚定而坦然,无论悲喜,都将珍视生命赐予给我的这一过程;我将歌唱、永远歌唱,无论这一过程赐予何物,都将在我生命终结的刹那,凝结成美丽。”大约也就是这个意思。其三是他借用的虽然是传统的散文诗体裁,却在其中融合了多种多样的艺术因素。传统的散文诗所必备的行文自由和音韵之美自不必说,诸如比喻、形容、夸张、拟人等等传统诗歌常见的修辞手法也都具备,除此而外,他还在这些传统的诗艺中,融进了许多现代诗歌的新的艺术表现方法。诸如意象和象征,这两种最为常见的现代派诗歌的艺术手法,在他的散文诗中,就得到了普遍的应用。就这一点而言,我不能不说,意象的丰富和象征的繁复是文爱艺的散文诗一个主要的艺术特色。他能把传统和现代有机地融合起来,他的散文诗也就写出了一个新的路数。
到此为止,我的这篇序言可以说已经完成它的主要任务了,剩下的就该是读者自己去徜徉这片奇丽的山水了。
1996年3月4日于武汉大学珞珈山面碧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