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沫,等一下。”
晚自习放学,周大象骑了一辆崭新的山地车跟了上来,到我身边后又补充了一句:“上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毫不领情地白了他一眼:“不去。”
“明天是圣诞节,今晚是平安夜,大家都出去玩,闷在家里多没意思。走!我带你到广场放烟花去,到山顶放孔明灯也行,要不去KTV唱歌?上次咱俩合唱的那首《知心爱人》很不错呢!”他依然兴致盎然。
“我只过端午节中秋节春节元宵节and清明节,什么圣诞节平安夜,和我没关系,再说,奶奶一个人在家,我还要陪奶奶呢!”
周大象想了想。说:“也是。那我送你回去吧!现在那边都拆迁得差不多了吧?你和奶奶还住那里,挺不安全的。”
我从鼻子里嗤笑了一下,瞪了他一眼,说:“还不是拜你老爹所赐。不过不劳你大驾了,那两步路,我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去。”
他不再强求,嘱咐了句“注意安全”,骑着车一溜烟走了。
学校离家只隔着两条街,街上平时这个时候也很热闹,这天又是平安夜,不知哪儿来那么多无所事事的闲人,都欢天喜地地拥到了大街上。我刚走出一段路,周大象又远远地追了上来,他一手摇摇晃晃地扶着车把,一手提着一个白色的购物袋,在我身旁停了下来,将那个袋子递给我:“给,送你几个苹果,我特意挑的大的,脆甜,就算你过平安夜了,年轻人嘛,别这么没劲。”
这一次,我实在不忍再拂了他的好意,接过袋子,说了声:“谢谢啊!”他一定不知道,苹果甜不甜,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现在是一个失去了甜味味觉的病人。
周大象心满意足地吹了声口哨,骑着车子走远了,远处犹传来几句老掉牙的歌词:“祝你平安哦祝你平安,让那幸福环绕在你身边……”
苹果有点沉,我换了好几次手才走到漆水巷。和大街上的繁华热闹比起来,这里漆黑阴冷,零星的灯光微弱昏暗,旁边一堵残破的墙上,有破纸在寒风中“刺啦刺啦”作响,那是我和姜黎黎夏天时贴的寻找琪比的海报,脚下会忽然跳过一只野猫吓我一跳,我惊跳地小跑几步,差点被脚下的破砖块绊倒。说真的,那一刻,我对奶奶有些怨恨,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执拗,非要死守着这个破地方。
这时,忽然从一堵破墙后跳出两个黑影,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心里仿佛有一根弹簧,瞬间被弹到嗓子眼。那是两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围着围巾,戴着帽子,脸又背着光,根本看不清长相,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绝不是好人,因为,其中一个亮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劫财?我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唯一一部诺基亚手机也早已经过时了;劫色?貌美虽算不上,可我有青春啊。想到这里,我后脊一阵发凉,迅速在心里想着对策,喊救命,还是拔腿就跑?哪个获救的机会更大一些?当电视里新闻里才会出现的事情落在了我的头上,我发现自己除了恐惧,完全没有了主意。
“妹妹,一个人走夜路不害怕吗?走,哥保护你。”拿着匕首的男人将手搭上了我的肩,我本能地一甩手,拔腿就跑,很快又被一把拉了回来。苹果散落了一地,手被男人死死钳住,发麻地疼。我的脑子一片空白,闭着眼睛哭着喊起来:“救命啊!”
只听到耳边两声闷重的拳脚声,当我再次惊恐地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让我瞠目结舌。周大象像动作片里的英雄,一脚踹飞了一个男人,一只手反钳住另一个。我只知道他练过跆拳道,却从来不知道他这么厉害。他回头还轻松地和我开了个玩笑:“公主,别怕,破喉咙来救你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以前讲过的那个“喊破喉咙也没人救你”的冷笑话,但此刻我一点也笑不出来。有一瞬间我甚至想到这会不会是周大象告白不成而施的苦肉计。
可周大象对那两人下手之狠,完全不像演戏,尽管已经将他们制伏,他仍不解恨,继续拳打脚踢,那两人连连告饶。
“别打了,别打了。”
“兄弟,我们没把她怎样,也没想把她怎么样,就是吓唬吓唬她,想让她们赶紧搬走。”
周大象忽然停了手,愣怔了几秒钟,懊恼地喊了声“滚”。那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恐惧已经完全将我淹没,我喘着粗气,双腿在微微打战,但那个人最后那句话让我从恐惧中冷静下来——原来,拆迁工作队在巷子里贴的工作宣传语说“白加黑,五加二”的工作方式,我一直以为是不分白昼,周末无休,敢情白加黑是指白道加黑道啊?周郅刚真是为富不仁啊!
见我不说话,周大象以为我被吓傻了,忽然一把将我搂在怀里。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敞开着,胸口很暖,但拉锁硌到了我的左脸,让我很不舒服,我挣扎了一下,却被他霸道而有力地按住,他说:“沫沫,别害怕,我会一辈子保护你。”
只有年少无知的少年,才会说这样好听的大话吧?
我一把推开了他,愤然喊道:“不用你保护。你没听到那人的话吗?说不定那两个人就是你爸爸派来的。”
他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不可能,我爸不是那样的人,也许,也许是下面的人瞎搞。”
好吧!我愿意相信这样的说法,在我的印象中,周郅刚也不是这样的人,记忆里的周叔叔是个很和蔼的人,小时候他们还没搬离漆水巷,他偶尔下班回来在巷口遇到我,会很亲昵地摸一摸我的头,有时周大象向他讨零花钱买雪糕吃,他总是很大方地给两份,嘱咐他“给小沫也买一个”。
我平静下来,心头依然狐疑未消,瞥一眼,看到周大象猫下腰很认真地捡苹果。我问:“你不是去广场放烟花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不放心你。”他将捡回来的苹果一个个装进袋子重新递到我的手上,说,“林以沫,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从九岁开始,我就告诉自己,我会永远保护你,一辈子保护你。”
九岁?到底发生过什么刻骨铭心的事,让一个九岁的男孩在心里发下那样的誓言?这一刻,我发现,关于九岁的记忆依然那样历历在目。
那是我妈妈离开的第二年,二舅舅一家还和奶奶住在一起,我整日躲在奶奶身后,像一只失去庇护的小鸡仔,遭受着人生最多的白眼和冷漠。在家里,我变得会察言观色、乖巧懂事,像一个小大人,在学校,我变得焦躁易怒、乖张怪癖,像一个小刺猬。
有一天下午,我不小心打破了教室的一块玻璃,被老师勒令赔偿,我没敢告诉奶奶,拿了自己仅有的两块钱准备交给老师了事,可那位刚刚调来的年轻的班主任不依不饶,一定要将我的恶劣行径和最近在学校的表现和我的父母交流一番。那天的早读课上,她一边在讲台上埋头批作业,一边对我说:“叫你爸来买一块玻璃装上。”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下面有个好事的小胖子说:“她没有爸爸。”
老师的头抬了抬,愣了愣说:“那叫你妈来,顺便让她看看你最近写的作业,这都什么啊?狗爬一样。”她大概正好批改到我的作业,忽然愤怒起来,一把撕了那张作业纸,将本子劈头盖脸朝我扔了过来。我哇哇地哭起来,其实我可以解释的,那时候漆水巷经常停电,那天家里唯一的一根蜡烛被二舅家的小虎拿走了,那天的作业我是一手打着手电筒一手握着笔完成的,可我不想和老师说这么多。
老师继续恶狠狠地怒斥:“哭什么哭,你还有脸哭。明天叫你妈来。”
小胖子又在下面喊起来:“她妈妈死了。”
这时正好下课了,老师有点不好意思又有些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把作业再重写一遍就行了。”她抱着作业走出了教室,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经过时踩到了我的作业本。那是我失去妈妈之后,感到的这个世界最深的恶意。
后来,那个和我们共同生活在漆水巷的小胖子被周大象堵在巷口暴打了一顿,我们那个年轻的老师也不知为什么好几天没有来学校,听别的老师闲谈说,她怀孕了,孕吐得昏天黑地,脸都绿了。过去了好几年之后,有一次我们初中同学聚会,大家玩真心话大冒险,周大象被要求说“自己为喜欢的人做的最浪漫的一件事”,他得意扬扬地说,为了给喜欢的人报仇出气,他潜入黄昏无人的教师办公室,将攒了两天的便便拉到了老师的抽屉。一屋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嘲笑他重口味,只有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周大象见我沉默不语,以为我被吓傻了,又轻轻地把我拉到怀里,声音温柔得几乎要把这凝重的夜色饧化了:“小沫,别怕!”
眼前的周大象,让我茫然了,邪恶是他,善良也是他,肤浅是他,成熟也是他,嘻嘻哈哈的是他,认认真真的也是他,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他,于是嫌恶地推开了他:“你真无聊。”
我提着苹果袋往前走,像是对空气说:“我要回家了,谢谢你啊!”
我知道他站在原地没动,不知为何,那一刻,我非常想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于是,我走出几步后又转过身,说:“谢谢你的苹果,它们看上去很甜,可是你知道吗?其实我已经尝不出来了,我病了,很奇怪的病,我失去甜味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