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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的要求是不是过分

毕业分配志愿有五栏,我只填了一栏:乌鲁木齐军区文化部创作组。

暑假,我没有再回淮北去,留在学校为开学的毕业画展和论文答辩做准备。

山水画教授张文俊的研究生董欣兵风风火火地跑来。他夹着一卷画,拉着我就走。来到长途汽车站,不容分说把我推上车。等车开了,董欣兵告诉我:“张文俊老儿不喜欢我,串通美术系一批人反对我留校!所以我要把画拿去请刘海粟评论,请他给学校写一封推荐信。”

我说:“你为什么拖我去?”

董欣兵说:“刘海粟又不认识我。”

我说:“你叫海老写推荐信,他就写了吗?”

董欣兵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信封上用毛笔写着:面呈刘海粟院长大启,晚郁宏达叩。董欣兵问我:“你认识郁宏达吗?”

我说:“我知道他是学校工艺美术研究所的所长。”

董欣兵卖弄地抖动信,说:“这里面装了1000块钱,是郁宏达请刘海粟为金陵饭店画画的。你不要看刘海粟平时蛮牛屄的,见到钱还是好说话的。最主要,现在整个金陵饭店的装饰工程都在郁宏达的手里,刘海粟以后如果想到金陵饭店白吃白住,得罪了郁宏达可不好办!”

我问:“郁宏达为什么要帮你?”

董欣兵诡异地笑着说:“当初我为了考张文俊老儿的研究生,是拖了一卡车的礼物来的!人参都粗得像萝卜!”

两年没有见到刘海粟,突然被董欣兵拖了来见,我一张画也没有带。当董欣兵把他的画铺满了一地时,我感觉很尴尬。刘海粟倒是没有埋怨我,随便问了我几句学习的情况,就没有说什么。

我说:“开学举行完论文答辩和画展,我就要毕业了。”

刘海粟说:“我知道。到时候,我会赶过去的。”

夏伊乔拉我到一边说话,告诉我一些陪刘海粟云游四方的趣事,还不忘开玩笑喊我小猴子。

夏伊乔问我:“怎么,你已经要毕业了?”

我说:“是啊,已经三年了。”

夏伊乔仰起脸笑,说:“哎,是的,是的!时间过得真快!不过你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他们学校时常有人来,说你不错,蛮用功的。”

听到刘海粟对董欣兵说:“跟什么人做学生关系很大啊!你这个老师……听说他现在也是教授了,但是他的画不行的,许多问题没有认识啊!可惜你从前没有机会来同我接触。好的老师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带领你成功。我就是占了这个便宜。开始是接触蔡元培,再是康有为收我做学生,接下来又交了一大批大人物的朋友,这样听到的、看到的、想的、做的,统统不一样了!”

董欣兵说:“刘老说得对,张文俊是没有办法教我的,他自己画了一辈子,连一根线条都没有勾好……”

刘海粟摆手打断他说:“好了,你们回去吧,郁宏达的信我会另外复给他的。”

开学了,刘海粟并没有从黄山下来,只托人带来他为我的毕业画展题写的展标。乌鲁木齐军区及时派人来跟江苏省高教局和人事局联系,我去新疆已成定局。

刘海粟虽然没有来,但因为他是我的指导教授,所以我的论文答辩委员会的主席仍然由他挂名。副主席由副院长兼学术委员会主任谢海燕担任。校内委员有陈大羽、沈涛两位教授,他们在我临近毕业时,由教务处安排来协助我的毕业活动。校外委员包括江苏省美术家协会主席、省国画院院长亚明,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主任李琦教授,浙江美术学院方增先、李震坚教授以及南京师范大学杨建侯教授。

论文答辩会场就设在我的画展大厅。五百多平方米的展览大厅,正墙是三幅毕业创作,左右两面墙是等人大小的矿工和老农写生,另一面墙是以黑、红为主色调的焦墨山水、花鸟和敦煌壁画。吃完晚饭,我去展览馆做最后的检查。打开灯,两百多幅作品汇聚成一股强烈的撞击力,从四面向我包围过来。就像站在交河古城的黄土高台之上,我一个人在展览大厅的中央久久地肃立。熄灯了,我点燃蜡烛。蜡烛点完了,我就和衣立在黑暗里。

我的论文答辩顺利通过了。说来可能是绝无仅有的,名义上我是刘海粟的研究生,我的毕业成绩却是别人给我打的。另外,任何一个教授指导研究生,他如果是画山水的,他的研究生只需要跟着他画山水,他如果是画花鸟或是人物的,他的研究生也只需要跟着他画花鸟或是人物,只有我这个挂在刘海粟名下的研究生,被要求人物、山水、花鸟统统都要研究。答辩委员会的委员们对我的论文和画,说了很多肯定和鼓励的话,开给我一份漂亮的成绩单:素描研究85分;山水、花鸟画研究85分;人物画研究90分;学位论文优。谢海燕在宣读成绩时特别强调,给我的成绩是最好的:“因为艺术是永无止境的,所以艺术的成绩永远不会有100分。”

论文答辩之后,院党委分管人事的副书记朱华成找我谈话。他领我去教师宿舍的建筑工地,指着接近完工的大楼说:“你看,我们南艺还是很有希望的,这一期工程完了之后,我们计划在大门口再造一栋工艺美术大楼,沿着秦淮河盖一排教授楼。我们需要你这样德才兼备的人留下来,一起把南艺办好。”

美术系党总支书记王喆跟我说得更具体:“你只需要补填一个志愿‘服从分配’就可以了,其他的由我们去跟省里说明。”

亚明也把我找去,告诉我,他亲自去省人事局,又跟主管人事的省委副书记打了招呼,要来一个应届毕业研究生的分配名额。他说:“我希望你到省国画院来,把你的研究继续下去。”

但是,我没有动摇去乌鲁木齐的初衷。

毕业画展结束了。下午,我正在把画从墙上取下来,王秉舟匆匆跑来通知,刘海粟已经从黄山赶来,明天上午要来看我的画展。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刘海粟真的来了。他由美术系办公室主任李国杰和院党委办公室秘书陈常华左右架扶着,身后跟着一大批记者和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的拍摄小组。走到展览馆的门口,刘海粟指着他写的“简繁毕业画展”几个字,对边上的南京艺术学院领导们说:“这几个字写得好啊!比我的老师康有为又更进了一步!”刘海粟的声音很洪亮,震得门厅嗡嗡回响。

走进展览大厅,刘海粟停下脚步,环视四面墙上的画。他从李国杰的手里挣出右臂,指点着大声说:“噢——好极了!有自己的面貌,有力量!”

被刘海粟当众夸赞,我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感。我对刘海粟也是对在场的很多国画同行说:“老师要求我画我自己,三年来,我一直牢记老师的教导,一直都没有敢忘记!”

见我说得急切,谢海燕慈爱地笑着说:“刘院长都知道,大家都告诉他了。”

刘海粟一幅画一幅画挨着看过去,边看边说:“中国画最难画的是人物,最难用的墨法是焦墨、积墨,能够画成这个样子,很不容易。”刘海粟在一幅《浴日》前停住,仔细地看细部。我画的是一个刚从井下上来的矿工,把汗衫从头顶向上扯掉,露出坚实强壮的身躯,准备晒太阳。刘海粟说:“感觉好极了,没有生活是画不出来的。”他问左右的人,“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幅画的技法很特别,衣裤用焦墨和积墨画,躯干用泼墨和破墨画。用泼墨破墨画山水花卉还比较容易做到,但是已经不容易做好了,画人物更难。为什么?因为你一个地方都不能错啊,水向外面多跑一点,结构就不对了,表情也不对了。又要漫不经心,又要轻松,又要很坚实,这个就难了!”刘海粟走到挂毕业创作的正墙,叫挡在前面的人全部让开,说要看整体效果。他看完整体,又逐个人物仔细地看过去,来回重复看了两遍。然后对大家说:“这是中国画的伦勃朗啊!”他用法语再说了一遍伦勃朗的名字,“伦勃朗!荷兰的大画家,专门画暗部的。油画最难画的就是暗部,伦勃朗的暗部画得好极了!美术史上独此一人!”刘海粟指点我的画,一处一处叫大家看,说,“简繁也在画暗部。”他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指自己,“老实不客气讲,这一点你们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他这个黑里面是大有学问的。你们看,他先用焦墨中锋勾,勾完了再破,破完了再积,一层一层加,加到黑得不能再黑的地步。但是你们看,这里还是有许多空隙,还是看得出来很多层次。这就是黑而不死,黑而不僵。好极了!”刘海粟拉住身边的谢海燕,招呼几个书记和副院长跟他一起看细部,喊一样地对他们说:“我已经有二十几年没有看到这么好的画了!像程十发、黄胄,已经算是好的了,他们都有自己的面貌,但是太单薄,没有力量。”他张开双臂,对四面划了一个很大的圈,“看完简繁的这些画,他们的画统统不要看了!”刘海粟目光炯炯地盯视我,“这三年,你打了一个很好的基础。我还要好好地培养你,把你带在身边。你跟着我,将来有可能成为中国21世纪的大师啊!”

刘海粟的一番赞美话,激奋得我手和脸都麻了。坦白地说,我在南京艺术学院三年,虽然一直低姿态做人,但是我的骨子里并不谦虚,往往喝了一点酒就喜欢漫天穷吹。但是刘海粟的这些话,即便是喝得烂醉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敢说过。伦勃朗是什么人?程十发、黄胄又是什么人?我简繁再狂妄无知,这一点分寸还是有的。三年来,我最大的愿望莫过于找到“我自己”,“大师”这两个字想也没有想过,更不要说“21世纪的大师”了。但是,刘海粟是中国画界的泰斗,一个快九十岁的老人,一辈子饱经风霜,他犯不着违心地恭维我这样一个毛蛋小孩子。这样一想,我便觉得热血沸腾,一直以来备受压抑的自信心即刻急剧地膨胀。我像宣誓一样地对刘海粟说:“学生一定好好努力,学生一定不辜负老师的期望!”

刘海粟哈哈大笑,连声说:“好,好,好!就是要你这个态度!老实说,我没有进过什么正式的学校,都是自己用功出来的,这一点谢老知道。”

谢海燕说:“刘院长现在这么大的年纪了,还是很用功。今年二三月间,我和大羽同志陪刘院长在汕头写生,画着画着下雨了,刘院长还是不停地画。我们大家就用塑料布一人牵一角,临时撑起来一个篷子给刘院长避雨。路人看了都非常感动。”谢海燕恭谦地笑着环视周围的人,“我们南艺能够有刘老做院长,是我们大家的福气。我们应该抓住每一个机会,好好地跟刘院长学习。”

走到敦煌壁画前,刘海粟对我说:“听说你在敦煌呆了几个月?敦煌我一直要去,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去。张大千在那里呆了一些时候,后来他的许多画稿都是从敦煌摹来的。”刘海粟凑近看画面上几块墙壁剥落的画痕,笑起来,“你们看,连剥落的痕迹都画得跟真的一样!有机会我还是要去敦煌的!”

陈大羽说:“张大千从敦煌偷了几根线,就风靡了世界。”

刘海粟大笑,说:“光凭那几根线是不行的!老实不客气讲,要想在世界上站住脚,还是要像我这个样子中西结合!”

大家一起跟着和,跟着笑。

刘海粟说:“说到线,我告诉你们一句话。中国画用线,西洋画也用线,马蒂斯的很多画都是用线的,他简简单单几根线就把女人体表现得很好。大家都用线,可是中国画和西洋画的区别就在这根线上,噢——这里面的学问非常大啊!”刘海粟做持笔的动作,“中国画最最重要的就是中锋用笔。一支毛笔拿在手里,在宣纸上面画出一根线,笔锋与纸的接触,要有按和提两股力量。还有就是水墨至上。这个水墨的学问也是大极了!水墨变幻无穷,又是最简单的。就是这么一点点水,一点点墨,画在宣纸上面,就能把天地万物都表现得淋漓尽致!一般人不懂,以为泼墨就是拿碗往宣纸上面倒,不是这样简单的!懂得泼墨,先要懂得积墨,还有积水!不懂这两条,泼出来都是浮的!我早年去欧洲学油画,油画讲究团块效果,我把它用到泼墨里来了。你们去看我的泼墨,都是有骨头的!”

刘海粟的兴致很高,在展览馆看了说了足足有两个钟头。

党委的几个书记先走了。刘海粟由谢海燕、王秉舟、陈大羽和分管学报、美术系的孙瑜副院长陪着,到贵宾厅休息。我正要退下,刘海粟说:“你留下,我还有话要同你讲。”

李国杰端上一盘水果。陈常华拣了一个最大最红的苹果,就坐在刘海粟沙发的扶手上削起皮来。李国杰和陈常华是代表院党委在刘海粟和书记之间走动的。李国杰的资格老一些,人称大当头。陈常华是一个男人化的女人,不仅人高马大,说话做事也大大咧咧的,是二当头。陈常华一边削苹果,一边对刘海粟说:“田书记说啦,刘老是国宝,叫我和国杰一定要把刘老照顾好。”陈常华削下一片苹果,用刀尖挑着递到刘海粟的嘴边,“田书记叫我告诉你,在南京期间需要吃什么,用什么,就交代我和国杰去办。田书记说啦,如果我们没有把刘老侍候好,她会拿我们是问的。”刘海粟小心翼翼地从刀尖上取下苹果,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陈常华马上又挑了一片递到刘海粟的嘴边等着。

孙瑜厌恶地翻眼看陈常华,对刘海粟说:“我这个主管业务的副院长,很想把工作做好,让刘院长你安心地到处去画画。但是不容易啊,干扰、牵制太多。”

刘海粟沉默不语。

谢海燕笑着说:“刘院长一下子还不会离开南京,我们还有很多机会谈,我看今天是不是就随便聊聊,看刘院长对简繁的画展还有什么要说的。”

刘海粟推开陈常华的刀尖,说:“王处长知道,我本来预备是要赶来参加简繁的论文答辩的,但是他们不许我下山啊,说刘大师你是国宝啊!你在黄山多呆一天多画一张画,对国家就多一份贡献啊!今天你们几个负责业务的领导都在场了,我向你们提一个要求,我要把简繁带在身边做助手。你们看有没有困难,我的要求是不是过分?”

几个领导都说:“简繁本来就是你的研究生,你要留他做助手是好事啊。”

孙瑜说:“现在也只有刘院长你出面,才能说服简繁留下来。”

下午,王秉舟来通知我,刘海粟晚上约我过去吃饭。王秉舟说:“上午刘老这么一表态,整个事情全变了。从你这边来说,要马上决定是走还是留。”

我说:“给海老做助手,当然比去新疆更吸引我。”

王秉舟说:“留在刘老身边,倒是可以补上研究生的课。算一算你这三年,也没有跟刘老认真上过几次课。”他四顾满墙满地的墨迹,很感叹,“人的名气大了,捧场的人就多了,想巴结沾光的人也多了,今天你请,明天我请,加上老先生寂寞了二十多年,老来辉煌也爱图个热闹,这一下就苦了你了。好在你用功,吃得了苦,跑大西北,跑煤矿,一泡就是一学期,一画就是一大捆,你硬是用你的作品让刘海粟认账了。”

傍晚,我来到西康路33号江苏省委第三招待所,刘海粟这次住在这里。大门值班室的告诉我:“刘大师住在小红楼,是从前毛主席来江苏视察住的地方。”

小红楼很醒目,很远就看见了,这是一栋两层的别墅,坐落在茂密的花木丛林间。我迎着夕阳走过去,心里充满了骄傲。

夏伊乔打开门看见我就笑,说:“小猴子,来啦!”

刘海粟坐在客厅的台灯下,正在用放大镜看一本杂志。墙上挂的是刘海粟画的红梅,颜色很浓艳,用草书题了很多字。看见我,刘海粟放下手中的东西,招呼我过去他身边坐,问我:“是坐车还是走路过来的?”

我说:“很近,随便走走就到了。”

刘海粟说:“他们都告诉我了,说你打了报告要去新疆。你这个想法是好的,搞艺术的就是要多接触生活,多到下面去跑,多见世面。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年到头到处去跑。去欧洲,法国,德国,英国,还有日本,南洋。你看,我现在还是闲不下来,还是到处去跑。我87岁九上黄山,今后我还要十上,十一上,有条件我还想搬到上面去住!”

服务员给我端来茶。夏伊乔跟在后面,问刘海粟:“开水要不要吃啊?”

刘海粟没有听清楚,把头探过去,张大了嘴,问:“啊?”夏伊乔提高了声音再说一遍。刘海粟听清楚了,靠回沙发,不耐烦地摆手叫夏伊乔下去。

夏伊乔笑呵呵地走了。

刘海粟接着对我说:“从这一点看出你有自己的想法。谢老他们时常同我说到你,说你踏实,用功,不搞是非。这样我很喜欢。老实同你讲,你的画展我看了很激动,你的文章也写得好,现在画画的人都不会写文章的。”

我说:“老师看过我的文章?”

刘海粟说:“你的毕业论文他们拿来给我看了。还有你在学报上发表的两篇。有一篇批驳清代沈宗骞的《芥舟学画篇》,写得很好。你的胆子很大,像《芥舟学画篇》那样权威的东西你也敢批,你的确动了不少脑筋。”他端起保温杯,抖抖索索送到嘴边,想喝,没有喝,又放回到茶几上。“我知道你有你的计划,我要你留下来给我做助手,是不是委屈你了?”

我赶忙说:“没有,没有,没有!老师信任我,抬举我,我怎么会委屈呢!”

刘海粟把头靠在沙发上,沉默了一会,又说:“像我这样的人物,想找一个理想的助手很不容易啊!从最早在莫愁湖见到你,我先看你的人,再看你的画,再读你的文章。起先,我怕你自己没有出息,拉大旗当虎皮,又听说你家里的什么人是军队里的高干。老实不客气讲,我从来不管你什么高干不高干的,再大的干部我也是不买账的!”我刚想解释,刘海粟摆手止住我,“我后来知道,你的出身其实很苦。这三年我不在你边上,你没有自暴自弃,没有处心积虑地往我的身边凑,毕业了也没有来同我谈条件,自己一句话不说就决定去新疆,经过这么许多的考察,我才决定留你下来给我做助手的。我不是随便说说的,我是经过认真考虑的。我的年纪大了,需要一个像你这样懂得艺术,我又信得过的人来帮忙我啊!”

我说:“只要老师信任我,需要我,我什么都可以放弃!”

刘海粟慈祥地看着我笑,说:“你能够愿意留下来帮忙我,我很高兴。你干几年,如果觉得委屈,不乐意了,我一定放你走。”

夏伊乔从厨房出来,还是未曾说话先呵呵呵地笑,说:“小猴子扶老师到餐厅去,吃饭啦。”

往餐厅走,刘海粟说:“有一点我要告诉你,我留你下来,你同意留下来,都不是为了我们个人!我们是为了国家,为了历史!”

餐厅里,饭菜已经摆好,正中间是一大盘螃蟹。我们一边吃螃蟹一边聊天,还喝了一点红葡萄酒。

“今天上午我一说话,有的人就着急了,私底下来同我说,刘老啊,你是画山水的,简繁是画人物的,你不应该选他做助手啊。”刘海粟突然把声音提得很高,“我说你们不懂啊,这不是画山水还是画人物的问题!”

夏伊乔伸手去捏掉刘海粟掉在胸前的食物。刘海粟觉得她打扰了自己,皱着眉头很不耐烦。

“先前他们看不懂你的画,跑来同我说,简繁画得黑漆麻乌的。我今天去看了,告诉他们,你们不懂啊!简繁好就好在他的黑漆麻乌,他是人物画的黄宾虹,中国画的伦勃朗啊!听我这么一说,他们不好再说什么了。”刘海粟瞪大了眼睛,用犀利的目光盯住我看,“我这样同你说,不是要你骄傲,是要你更加努力!”

我说:“我懂,今后跟在老师身边,学生一定更加努力。”

刘海粟说:“他们要你赶快去人事处补填一个志愿,学校要赶快去省里面争取,不然就来不及了。你明天就快快去办,其他的你都不用管,我会同他们省里打招呼的。这件事情只要我坚持,一定不会有问题!”

第二天上午一上班,我就去人事处补填了第二志愿:“服从分配”。

下午,刘海粟来学校做报告。他谈了去福建、广东写生的经历,谈了中锋用笔和水墨至上。在报告中,刘海粟屡次提及我的画展。他说:“昨天,我看了研究生简繁的画展,好极了,很高兴。因为他在探索,画意、笔法都有自己的面貌。我对简繁说,一个人要有所作为,气度要大,要勤奋,要用功,遇到不称心的事情,不要计较,不要发脾气,但是要争气。我说的争气就是要用功。像简繁这样埋头三年,最后拿出东西来,自己什么话都不用说,画就会替他说话了!我在看简繁画展的时候说,你现在有了这样好的基础,还要继续努力,我还要继续培养你。一个人爬山爬到半山停下来,就没有志气,半途而废是成就不了大事业的。”

晚饭后,我去小红楼向刘海粟报告补填志愿的事,在招待所大门口碰到张文俊教授,他是美术系的副主任。张文俊说:“刚才刘院长跟我说,他要留你下来做助手,我说这是好事,我完全支持!”

到了小红楼,刘海粟问我:“上次跟你来黄山的董什么,是不是同他的老师张文俊弄得不愉快?”

我说:“因为老师在给郁宏达的回信里夸赞了董欣兵几句,他就把老师的信复印了几十份到处散发,要求学校给他改换指导教授。”

“怎么个改换法?”

“换成你是他的指导教授。”

“这怎么可以!”

“所以学校没有同意。”

“听说张文俊的太太性格很刚烈,用扫把把他从家里打出去了?”

“是的。”

刘海粟感叹说:“现在这个学校没有人才啊!像张文俊这样的人当教授是要误人子弟的!自己带的研究生不愿意认他,跑到我这里来告状,成什么样子!前两年他跟我去苏州,从前我画过一张清奇古怪古柏图,这一次去又画,张文俊就问我,刘院长啊,你从前不是画过了吗,为什么还要再画?噢——他不懂啊,我去年画了,今年又画,明年还要画,我是在同我自己较量啊!一个画家不知道同自己较量,不能把过去的自己打败,他怎么能画好画,又怎么能教好学生!不过,像姓董的学生也是不可取的,张文俊骂他数典忘祖、卖师求荣也是对的。一个人做人不好这样的,谁的名气大就认谁做老师,有一天自己的本事比老师大了,就不认自己的老师了。从前徐悲鸿就是这样,我骂他是枭獍之徒!枭獍之徒你懂吗?枭同獍都是传说中的禽兽,生下来就要吃它的父禽和母禽。我用这句话骂徐悲鸿!他当初在上海美专做学生,我很爱护他,帮忙他,把自己的衣服都拿给他穿。他去欧洲留学回来,觉得本事大了,就不认我做他的老师了。姓董的学生同徐悲鸿一样的,都是枭獍之徒!”

我说:“其实张文俊老师对董欣兵非常好的。”

刘海粟说:“他就是学问不够啊!”

已经过了深夜12点,董欣兵火烧火燎地撞开我的门。进来,抓起我的茶杯就咕咚咕咚喝完了里面的茶。

“他个娘,刚从的张文俊家里回来。”董欣兵一屁股坐上我的画案,问我,“张文俊今天是不是去找刘海粟了?”不等我回答,他又接着骂起来,“他个娘,我这个导师就是这么没出息,自己家的事不在自己家里解决,跑去找什么狗屁大师告状,你说这种鸟人叫我怎么买他的账?”他顺手拿起茶杯又往嘴里倒,发现没有水了,往边上一扔,“噌!大师?大师能把我怎么样?大师难不成咬我的屌!说我高攀,说我卖师求荣,我肏他个娘,他刘海粟才是这样的呢!他一生明明只正式拜过一个老师,就是上海布景画传习所的周湘,后来认识了康有为,就说康有为是他的老师。再后来认识了蔡元培,又说自己一生无师,只有蔡元培才是他的老师。他刘海粟才是卖师求荣、有奶就是娘的东西!”董欣兵一边骂,一边把我的毛笔一支一支往墙上砸,“还有你,肏他个娘,你小子也不要太神气。他妈的,一个像逛妓院玩婊子的纨袴子弟,胡乱地甩了几把精血,后来发现长成人了,就来认儿子了。另一个明明是野种,也急巴巴地要认祖归宗了。全都他妈的不是东西!”

我始终没有搭理董欣兵,任由他骂够了,甩着膀子跑了。

刘海粟在南京没有停几天,他去清凉山扫叶楼凭吊了清代金陵画派的山水画大师龚半千,为龚氏故居题写了三幅匾额,然后就回上海去了。临走的时候刘海粟告诉我,一切都已经安排稳妥,等他11月去北京开完全国政协会议回来南京,我就正式跟随他做助手。

刘海粟走后不久,毕业分配就宣布了,我留在了南京艺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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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竞争的压力和市场的发展,不仅要求企业经理要懂得法律,而且要求企业中的各类人士也要懂得法律,只有这样,法律这一武器才能为企业的发展保驾护航。另外,企业只有维护好自己的合法权益,营造出公平、公正的法制环境,才能够理直气壮地挺直腰杆干事业。本书立足企业经营的实际情况,全方位解析了企业经营管理法律法规的要点和关键之处,对企业常见的法律问题作了浅显易懂的阐释。着重论述法律策略,其目的是要让读者掌握如何有效防范和系统规避企业经营中可能出现的法律风险。本书的编写力求语言简练、朴素,简而不繁,各个层次的读者在读后都会有一些收获。相信本书将为您的企业发展助一臂之力,成为您开展各种商务活动的一份重要参考资料。
  • 穿越飘渺修神路

    穿越飘渺修神路

    在看了第五遍《飘渺之旅》后,林雨凡深深的被里面李强所遇到的奇幻修真之旅所震撼。在一觉醒来后他发现自己竟然进入了李强的世界,看林雨凡怎样跟随着木子一起修真成神,不一样的修真界,失踪的佛宗,古神藏背后的秘密,幻神殿的神奇,灵鬼界的背后,林雨凡会带着大家一起经历不一样的飘渺之旅。
  • 从直播开始的武林盟主

    从直播开始的武林盟主

    当一个平凡的石子落入平静的水潭之中,市井小民的生活,也将掀起一番波澜。一个人的武林不曾有,但是江湖常在,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这是一个新的武林时代。景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肩负起华夏武术复兴与传承的责任。这一切,都得从一个帅比的故事说起。
  • 贵族之家

    贵族之家

    《贵族之家》的故事发生在一八四二年及八年以后;主人公拉夫烈茨基是已经丧失了农奴主“热情”的贵族的最后代表。贵族之家的没落已无可挽回,农奴制的崩溃也不可避免;然而由谁来给俄罗斯社会注入新的活力,俄罗斯又该往何处去呢?无论是拉夫烈茨基,还是作者本人,都无法作出明确回答。拉夫烈茨基只是模模糊糊感觉到,应该做点儿什么有益的事情,未来应该是光明的。而作为农奴制贵族阶级的最后代表,回首往事,拉夫烈茨基却感到虚度了一生。“熄灭了吧,无益的一生!”在抒情诗一般的“尾声”中,拉夫烈茨基无可奈何地这样悲叹。
  • 积极心理学:挖掘幸福本源的神奇处方

    积极心理学:挖掘幸福本源的神奇处方

    积极心理学已在全球范围内掀起热潮,被英国BBC、美国CNN、《纽约时报》等多家全球顶级媒体强力推荐。那么,积极心理学是一门怎样的科学呢?本书汇集了众多积极心理学家的积极心理学理论及实际运用案例,从积极心理学与成功、幸福、社交等人们最关注的方面进行阐述。跟随积极心理学大师们去了解积极心理学,运用积极心理学去挖掘幸福的本源,进而成就幸福、快乐、成功的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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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望彼岸的记忆

    龚师轻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人,在三十岁的时候遇到一场意外之后,忽然闯入另外一个平行世界,在这个平行世界里,她遇到了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虽然不是自愿,但还是成为专门消除灵魂积怨的鬼愿。和平行世界里的人相互扶持、相互争斗,从而建立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让两界第一次保持了平稳的联系,并且建立了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
  • 天龙剑尊

    天龙剑尊

    偶获华夏龙魂神血,剑尊霸体觉醒,一剑出而天下惊!曾经,他是叶族弃少,受尽冷眼与嘲笑,被家族侮辱驱逐。如今,他是一代邪龙剑尊、恶魔大帝,他魔杀天下,镇压万古八荒!仙子圣女对他又爱又恨,天骄俊才对他又敬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