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纵然是情敌和仇敌,大约也有一番惺惺相惜的意思罢……
对这个女子,我说不清是仇恨、愧疚还是敬意,迷惘一会,微微摇头。
不管纽录怎么样,我已经提不起精神关注了。我的心思,都已经被锁在眼前覆盖了白雪的陵墓中。
手脚僵硬,我慢慢晏卧在墓碑边。这世界太冷,心里却太温柔。
一点点张开双臂,我吃力地抱紧了墓碑。
终于,我轻松得什么都不用想了。
雪花落在额头,似乎是凉的,可又觉得暖和温存。春天一样的感觉,是这样吗?
迷糊了一阵,我听到雪地里沙沙的声音。
乍听和风吹落雪没什么两样,但长年的征战让我有了野兽般的直觉。这一定是人的脚步。
我略为清醒一些,听出有不下五十人悄悄掩来,俨然是个包围的形状。
难道我这次吊祭惊动了守陵的东关士兵?
不知道怎么的,居然有种懒散的感觉。如果死在这里,陪着她,我再不用孤苦凄凉。
东关士兵的脚步正在小心翼翼接近我。我闭着眼睛不想动。
天风吹动我的斗篷,陡然猎猎狂舞。为首的将领几乎跳着退后一步,赶紧挥舞火折子照了照,忽然厉声喝道:“啊?赵默!是你!”
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我一皱眉,直起腰身。
那将领又是兴奋又是恐惧,用刀指着我格格发抖,愣了一下才憋出声大吼:“这个人是西丹皇帝赵默,我我在上次白骨红血滩伏击战看到过他!肯定没认错,这个人就是赵默!”
他兴奋得不住哆嗦,犹豫着迈前一步,似乎想争个头功,却还是害怕的样子,想想又对手下士兵催骂:“快!还不快上去!”
我看着他又跳又吼的,忽然觉得可笑,懒洋洋道:“莫非阁下想领个泼天大的功劳?”
心里却想,就留在这里,有何不可?甚至有些留恋这冰冷苍茫的雪野。如果能在她身边一了百了……
这想法让我自己寒栗了一下,我怎么变得这样了?可骨子里有种东西似乎在消融,令我壮志成灰,甚至难以振作。
那将领见士兵们迟疑,一咬牙又喝道:“快!捉住西丹皇帝,那是盖世奇功!日后宗冕王爷踏平西丹——”
为首一个士兵被他催促不过,第一个冲出来,一边哇哇大叫着为自己壮胆,一边挥刀狂冲直上。
踏平西丹?
我昏沉的神智被这句话刺得一震,陡睁双目。
谁、敢、猖、狂!
雪亮的刀锋劈头盖脑杀来,凛凛寒气如霜雪扑面。
我想也不想,手臂急展,双掌一合,堪堪夹住他的刀锋。
那士兵奋力一劈,却被我牢牢挟住,动弹不得,一时间急红了脸。
我忽然变招为抓,把他奋力一带,夺刀在手,士兵踉跄着前冲,被我碰的一拳砸在头上,闷哼一声闭气倒地。
我缓缓站了起来,目光一一转过正在小心合围的东关人。
众士兵正在恐惧迟疑,猛地那将领又大叫:“大家快上!杀了他,西丹国就是咱们的了!不止白国,连西丹的金珠女人奴隶牲口,也都是我们的了!天大的功劳啊,快!”
士兵们被鼓动得又慢慢掩上。
我哼了一声,之前的昏沉疲倦被勃发的战意压下去,横刀兀立。
不错,这里没有我的天下了,遥远的西丹,却有我的儿子、朋友、臣民,以及永生的责任。
我不能死。
风雪正狂,我心中却缓缓流动着极致的豪情与温柔。
猎猎风中,我似乎能听到呼唤,那是她,也是白铁绎,也是我历代祖先的呼唤。
我的国家,我的宗族……
精神一振,我焦雷般大喝一声,猛地飞速前冲,那将领大惊欲退,几个士兵当先阻截,转眼间十余把钢刀杀到。
“挡我者死!”我长啸不绝,挥刀一口气接连劈砍十余次,就听当当当一阵狂响,挡道的士兵兵器全部被格飞,尸身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血雨飞洒,顿时满地血红雪白。
那将领大骇,转身就逃,冲向栓在前方的战马。我知道他想跑出去报信,不能让他得手,否则我走不掉了!
大喝声中,短刀劈空掷出,凛冽的寒光在风雪中一闪而没。那将领本已跳上马,惨呼一声,一下子颓然落地。
我啪啪两刀劈飞身后追击的士兵,几步冲了过去,夺了他佩刀,解开战马。
“快!不能让他逃走!”身后东关士兵急冲追击而来。
我狂笑一声,翻身正要上马,猛然身后一亮,却是追击不上的士兵点燃了旗花火箭。
不好!
我连忙一刀掷出,把那士兵连刀带火箭一起劈飞,在雪地里砰地散成两半。众士兵大骇,直愣愣看着我,犹如看到什么天神或者魔鬼,一时间再不敢妄动。
我又夺一刀,跳上马,倏然转身喝道:“告诉宗冕,有我在,西丹一定在。阁下若不停止干戈、善待百姓,那就战场相见!”
追兵不绝,我反倒是胸胆开张,一路杀人斩马,夺尘而去。
我忽然想起之前和方逸柳说的话。多则一年,必当归来。
遥远的西方,还有太多的期待和责任在等着我……
一路纵马急奔,一路向西,我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白见翔的皇陵。
再见,翔。
不,永不再见了。
你的心,在白国。我的心,却要留给西丹的。
我必须回去。
猛士歌大风,男儿志沙场。
我答应过西丹国民,会一直在一起,开疆、立国,和生活。
天风刮面如刀,飞雪障目,每一步都步履维艰。可这一次,我再没有迟疑彷徨。
我知道,这一生的宿命,就在他乡,在征途,在远方。
“金匣书初译稿全书完,白翦翦。”
窗前阳光明媚,白翦翦伏案一笔一划写下最后一句话,迟疑着撂笔,长长叹了口气。
她好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走到了旅途的最终,疲倦过了欢喜过了感叹过了,却忍不住惆怅起来。
想了一会,还是恋恋不舍,于是动手写后记。
“……《金匣书》的翻译,也许其中有些部分不尽严谨,是我和合作伙伴赵登峰先生依靠推测所得。最后部分,并不见于金匣书的记载,而是我根据其他资料做了适当的补充。粗陋之处请国内外同行多加指正。今后我将根据葬刀碑的双语对照结果,对金匣书的翻译内容做进一步修正……”
她唠唠叨叨对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意犹未尽,总觉得心里千言万语无从诉说,于是又补上一段。
“金匣书之后,我知道赵默回到了西丹,中原皇朝的历史从此失去他的痕迹。此后,东关对白国的平定工作其实持续了整整二十年。此起彼伏差不多几十个藩王称帝裂土过,这也是赵默没能回国的原因。没有一个有希望称帝的藩王希望他回来……《白史》起于福王修撰,成稿于东关开国皇帝宗冕的时期。但不管是福王还是宗冕,都害怕赵默重返白国,宁可把他视作西丹人,在《白史》中彻底抹去了他的痕迹。
我只能根据阿拉伯和西方中世纪的一些史料推测,此后赵默征服花刺子模,把西丹帝国的势力一直延伸到遥远的西亚,开疆数万里。这个帝国延续了百多年,甚至影响了十字军与阿拉伯世界的战局,成为东西方文明最奇妙的结合点,光芒照亮十一世纪的西亚,欧洲人对古代中国的最初印像,正是来自伟大的西丹帝国。这文明如此辉煌,不同的宗教和种族都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和极好的共存,直到地震让一切回归沉寂。而至今,在赵默巍峨的神像之下,还有描绘着白见翔画像的星云秘道,作为他心中感情的见证。星云秘道是唯一接近摩杰教神山中心的道路,正如同崇文公主是唯一进入皇帝心中的女性……
尽管如此,我对皇帝的爱情故事总有不一样的理解。
皇帝生命中的另一个女性,东关王女纽录,似乎是情场上的失败者,却得到我极大的惊讶和敬意。尽管《东关史》惯来歧视女性,对军功卓著的纽录也很少提及,在翻阅了很多野史和笔记之后,我发现这位王女拥有极其精彩不凡的一生。尤其是赵梦淮的《长山笔记》,记录了一则趣闻,很像是这位绝代公主的最后结局。
——启民二十三年,有阿刺伯酋长进烈马,镇国大长公主驯马堕亡。主为太祖次女,有父风,好酒豪爽,其先嫁阿史那剌速,后嫁白国降将严昊。主好战尚武,门生袍泽甚多。以闺阁入政不合时律,正史不录,时人多以镇国事为话本,坊间传唱。卒年九十六,无子。
当我第一次发现东关传说中那个手执太祖钢鞭可以上打昏君下打奸佞聪明厉害又无厘头的镇国一品公主正是纽录的时候,我的惊讶无以言表。在老百姓的话本演义中,镇国公主甚至是个弥勒一样笑口常开、无所不能的强大女性神明,什么镇国公主赌龙袍、醉金殿、打皇子等等。看来,东关王女在失去爱情、备受打击之后,还是有着壮丽鲜活的生命。纽录随着堂兄宗冕一起开国定乱,东关立国之后,她作为功勋最大的一品公主,回到长白山的黑山白水,弓马骑射一如当年,活了很久。直到她九十六岁寿辰,有部落送来野马。白发苍苍的老王女拉开了最硬的铁弓,还想和年轻时候一样驯服最烈的马,结果她从马上掉下来摔断了脖子……就这样,完成了她肆意张扬的生命旅程。
金匣书里的悲剧命运和民间传奇中的喜剧角色,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钮录呢?或者都不重要,人生只求快意,千秋任由评说,无论是赵默,白见翔还是纽录,他们都是这么想的吧。
千年前烟云早已过去。或者我只是在为古人发痴狂。但在我心中,不管是赵默还是白见翔,或者纽录,已经是熟悉得亲人一般了。我经常想着他们的事情。这样的一生,何尝不是多姿多彩?至情不过白见翔,可是,做人当如纽录。我想,我是羡慕她的……”
放下笔,沉吟再三,白翦翦又补上一句:“最后,我想感谢我的合作伙伴赵登峰先生。没有他的鼓励和支持,我无法完成译稿工作——”
“哈,要怎么谢我?以身相许吗?”
赵登峰屏息静气躲在后面偷看了好一阵,眼看白翦翦唠唠叨叨半天终于提到自己,心里一乐,忍不住冒泡了。
白翦翦吓一跳,瞪他一眼。
赵登峰心情却好得可以,吹着口哨围着她转来转去,一边还挤眉弄眼十分风情。
白翦翦郁闷,说:“老赵你怎么了?又抽风呢?”
“求婚啊,我终于够老婆本求婚了!哇哈哈!”
“老婆本?”白翦翦困惑一阵,想起赵登峰之前神神秘秘种种作为,不安地嘀咕:“你不会是投机倒把卖淫嫖娼去了吧?”
“啊呸啊呸,那也要我这个姿色卖得动才行啊,也就卖给你差不多——”
赵登峰胡扯两句,嘻嘻哈哈拿脸赖到她鼻尖前,眼睛一眨一眨瞟着她:“那可卖给你了啊,不许退货,不许投诉,没有315权益!”
白翦翦脸一红,笑骂:“卖给我?做男奴勉强可以,别的不要!”
“居然不要!”赵登峰惨叫一声:“你可亏大了!眼前这位英俊男士,是加拿大考林白矿业股份公司的大股东,该公司拥有吉尔吉斯斯坦最大的待开采金矿——塔尔迪布拉克左岸金矿的股权。所以,这位英俊男士其实是个亿万富翁,富可敌国哇!你真的不要?”
“胡说什么啊你?”白翦翦挠挠头,心想这家伙是不是做发财梦做昏头了。天天琢磨老婆本的男人果然要脑袋出问题。
赵登峰见她还皱眉摇头,反背着的手忽然一亮,居然高举起一束粉红色的玫瑰花,双眼亮晶晶看着白翦翦:“愣着干什么,我真求婚啊!”
“啊?好啊。”白翦翦愣了愣,顺口答应,随手接过花插到笔筒里。
“哇,这么随便?喂喂,翦翦,我真的是求婚——信不信我单膝下跪?其实我练习了一个很帅的求婚POSE,没想到你一家伙就把花给抢走了,害我秀不成……”
白翦翦点头:“没错啊,求婚,我知道啦!这不答应了么?”
见他还愣着,摸摸他面颊,噗嗤一笑:“你这衰人真蘑菇,拖这么久,我都嘀咕着,要不要索性我对你求婚算了。还算你乖——”
赵登峰嗷地一声跳起来,一家伙亲在白翦翦脸上。
“喂,你的花要压坏了。”
“不管!”
两人正在纠缠不清,忽然赵登峰的手机响了,白翦翦使劲推了推他。
赵登峰不耐烦,悻悻然抓起来手机一看,居然是新疆长途——是喀什的章程老人打来的。
他接了一会电话,神色骤然一变,嗯嗯几声,表情变幻不定。
章程老人的电话早就挂了,赵登峰却还是握着手机出神。
白翦翦忍不住问:“老赵,你怎么啦?”
“啊,老章说,刚才神启碑忽然崩裂了——散碎了一地,然后化成飞灰,什么都没有留下。他又吃惊又心疼,也不明白缘故,便第一时间联系了我们。”
灰飞烟灭?
一切不复存在?
白翦翦怔了怔,忽然想到,刚才,那正是她顺口答应赵登峰求婚的时候。
是这样吗?
终于在一起了,所以……千年前的思念和执着也……
赵默,赵默。
白翦翦颤抖的手指碰了碰金匣书翻译稿,快乐又伤感,忽然莫名流下眼泪。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