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蓝吓了一跳,尖叫一声,喵喵见义勇为赶紧过来捶打赵登峰,警卫迅速把他拖到一边。白翦翦连忙大叫:“别抓他,他只是有点激动……”
闹腾半天,还是赵登峰自己冷静下来,低声向小蓝道歉:“对不起……我是做中亚历史研究的,看到这东西忍不住情绪失控。”
白翦翦也连忙帮着赔不是,总算把一群作协的安抚下来,赵登峰还不甘心,又问小蓝:“不知道这金匣从哪里搞到的?拿到的时候里面还有东西吗?”
小蓝见他激动的样子,挠头苦笑:“这……是索斯比拍卖行拍下来的啊,听说是一个外国人解放前从喀什一个大阿訇手上半买半骗弄走的。不过我们到手里面就是空的,没啥啊……”眼看赵登峰眼巴巴的十分可怜,于是又不好意思地补充一句:“要不我让我爸爸和拍卖行的打听一下,之前的卖主有没有什么说法。有消息我就和你说。”
赵登峰大喜,千恩万谢了一番,给小蓝交换了联络方式,又绕着金匣看了好久,还拍了点照片留念,才被白翦翦逮着,依依不舍地走人。
如此出了图书馆,赵登峰挠头说:“看吧看吧,又是喀什——看来这地方真有古怪。我们以前怎么就没仔细琢磨喀什和西丹古国的关系呢?”
白翦翦也觉得事情挺奇怪,论说赵默的发迹之地是从小固城到叶密立再到吉尔吉斯斯坦,他在喀什的事迹就记载较少,只是阿拉伯世界的史书声称赵默用计骗开了喀什噶尔的城门,收服喀纳刺王国。但现在不但有来自新疆喀什的作家描述类似赵默的故事,更有来自当地的黄金匣印证赵默在喀什的行迹,一切似乎都在提示赵登峰:需要加大对喀什的重视。
也许,赵默在喀什留下的事迹远比两人想象的更多……
赵登峰忽然一拍大腿:“得了,咱们别嘀咕啦,赶紧买车票去喀什。保不住那个老章头也知道喀什阿訇的黄金匣呢!”
这话算是提醒了白翦翦,那个章程老人既然写得出一个很接近西丹历史的小说,对赵默在喀什的遗迹和文物不会没有了解的。这下换了白大小姐着急起来,立刻催着赵登峰回去收拾行李。
走在喀什古旧热闹的大街上,听着维族乐器热瓦普凄凉悠扬的弹拨声,看着夕阳下古老昏黄的伊斯兰风格建筑物,闻到孜然羊肉燥热的香气,赵登峰忽然有点恍惚,觉得自己活像掉进了另一个时空。
他忽然疑心,千年之前的赵默,在骗到这个城池的时候,心里想着什么。顽强的东喀纳刺人,又是为何向这位西丹君王低下了倔强的头颅呢?
这段历史有太多谜题,反倒让他不知所之了。
身边不时有大眼睛头发卷曲的漂亮维族孩子嬉笑跑过,有个小男孩还好奇地奔到赵登峰面前打量他,赵登峰笑着摸了摸小男孩尖巧的脸蛋,掏出巧克力请他吃。孩子羞红了小脸,嘻嘻一笑,摇头不肯,捂着脸儿跑开了。赵登峰还挺热情追上去说:“别怕啊这巧克力挺好吃的!”
小男孩怯生生看他一眼,犹豫着要不要接招,一个卖羊毛地毯的维族老乡笑起来:“买买提,客人请你吃就吃吧。”居然说的是一口清清楚楚的汉语。
买买提看那老乡一眼,点头说:“好的,阿爹。”这才笑嘻嘻接过巧克力,对赵登峰说谢谢。
那维族老乡对赵登峰眯着眼睛笑:“尊贵的客人,你请我儿子吃巧克力,我也请你们喝一杯咱们维族人的酒吧?”
赵登峰欣然同意,和白翦翦一起,席地而坐,品尝着维族老乡端出来的冰镇啤酒,老乡说这叫做达瓦兹,是用蜂蜜特别兑制过的,喝起来果然特别清冽爽口。赵登峰一口气下去一大杯,赞不绝口。
不比白翦翦略有傲气,赵登峰是个豪情四海的性格,见人自来熟。喝了一会,他和老乡已经聊得烂熟了,两人又揽胳膊又拍背的十分近乎,简直就差拍胸脯拜把子。那维族老乡叫做格里木,之前还在当地政府干过几天活儿,后来自己下海做地毯了,是个精明强干的人物,会一些汉语,表达能力挺不错。他还以为赵登峰是来喀什旅游的,一口说可以帮忙联系包车业务。赵登峰连忙解释:“其实我不是来玩儿,我是中亚考古所的,来找喀什一个作家要点历史资料。”
格里木一听,笑着说:“本地大作家?是不是章程啊?这老头可了不得,他的有本啥书是拿了咱们新疆自治区政府奖励的,又才拍了电影,厉害着叻!”
白翦翦一听,想不到这老章的名头这么大,连格里木这样卖地毯的人都听说过,看来要找到章程不是难事儿,顿时高兴起来:“是啊,就是他。格里木大哥,你能带我们找到他么?”
格里木爽快地说:“这位虽然是咱们这里的大名人,以前还经常找咱们聊天,抄写一些民间传说呢。我还真找得着他,带你去没有问题。不过他肯不肯见你们就不好说了,自从章程出名,采访他的人太多了,一般人恐怕见不到。”
虽然格里木说得这么困难,既然已经找到章程老人的住处,赵登峰二人说啥也要去一次了。跟着格里木穿过喀什弯曲幽深的街道,赵登峰颇有漫步在时光之门的错觉,格里木走得很快,街道又狭窄,前面固然不见格里木,后面也不见白翦翦,赵登峰不禁恍惚了一下,看着斑驳的石头墙壁,以及墙头卷曲枯萎的藤蔓,心想:我上辈子来过吗?
他情不自禁推了推那石墙,总觉得可以推开一扇时间的门,门后面就是历史洪流对岸的神秘答案……门前是他赵登峰,门后,是不是雄姿英发的西丹君王赵默呢?
“你这人,没事拍我家墙壁干啥?”门果然小心翼翼地开了,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探头出来,很仔细地盯着赵登峰问。
赵登峰一怔,不觉哑然失笑,连忙赔不是。
就在这时,格里木和白翦翦找了回来:“你在啰嗦啥呢,老章家到了!”说着对那皱巴巴的老太太笑了笑,拖着赵登峰就走。
“老章,我给你带客人来了,这两位可是考古专家,你见不见啊?”到了一处古旧的宅子面前,格里木一边拍门一边冲着里面吼。
里面沉默了半天,一个老头声音咆哮着说:“好啊!欢迎!”又吼:“大娃,快去给客人开门!”
格里木见两人神色错愕,解释了一句:“老章在文革时候保护封建文物,被红卫兵打成半个聋子了,说话不是吼大声,他可听不到。所以他嗓门也大。”
赵登峰点点头,傻傻的还不知道怎么说,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男人探出脑袋,笑微微的说:“两位客,客人请进。”他说话有点漏风,腮帮子肿的挺明显,活像才被人海扁过一顿似的。
这微笑的男人一看到赵白二人,一下子愣住,半天脱口说:“是你们!”
赵登峰也傻眼了——作家章程家的“大娃”,原来就是在孟不拉克草原图谋赵登峰东西,结果被他痛揍一顿,打掉大牙的导游张健!
他忽然明白过来,章程多半是个笔名,这个老人其实姓张吧。张健既然被他称作大娃,多半是他儿子了。大概这家伙被打坏牙齿,腮帮子肿的太厉害,这段时间也没法做导游了,索性跑回家吃老爹。
张健也已经反应过来,三人相对干笑。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张健装作不认识赵登峰,干笑着把两人带入了院子。赵登峰本想罗唆两句,被张健一个眼色打住了。
小院里沿着墙壁做了一圈玻璃框子,里面挂满了各种充满民族风格的物品,从乐器、衣服、小帽到炊具,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活像个小型展览馆。赵登峰看得挺有趣,冷不防一眼扫到一块绿色的石头,脱口惊呼了一声。
那是碎邪金,一块斑斑驳驳,明显历尽沧桑的碎邪金。赵登峰不禁发抖了,慢慢走上去,轻轻抚摩上面的字迹。
“天佑崇文……”虽然只有半截,赵登峰也太清楚接下来该是什么话——百战不殆!
他脱口念出这句无比熟悉的祝词,手指簌簌颤抖,忽然有种可怕的预感,这块看上去很不像样的碎邪金,也许才是一切的根本。
听到赵登峰的惊叹,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走了出来,兀鹰一样的眼神惊疑不定地瞪着他。
白翦翦凝视着碎邪金,不觉哽咽了一下,小声说:“是……难道是……”她和赵登峰对看一眼,心里都浮出一个答案:原始神启碑。
布鲁兰大祭司口中不知下落了几百年的原始神启碑,是不是就在这里?可章程是什么人,他怎么会得到这一件摩杰教至高无上的信物呢?
那白发老人正是章程,他明显是被赵登峰的祝词惊到了,还没等赵登峰开口,老人家抢着追问起来:“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也知道这句话?”
白翦翦听他说了个“也”字,顿时觉得事情有点谱儿,犹豫了一下,把之前自己两人翻译金匣书的经历挑重点说了,只是其中一些涉及西丹星云秘道、雪山宝藏之类可能惹麻烦的事情却没有提及。章程老人听得眉毛微微抖动,分明十分激动的样子。尤其是白翦翦说起尼玛镇的第一神启碑时,这老人更是苍白了脸色,不住地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张健之前虽然跟着两人跑过一次孟不拉克大草原,也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么多事情,一听自家这块不起眼的绿色石头可能还有大来历,顿时眉飞色舞起来,不断琢磨歪主意。
老章似乎看出了儿子的心眼,狠狠瞪着他冷笑了一声,张健向来怕他老爹,顿时脖子一缩不吭声了。
白翦翦好容易说完,口干舌燥地喝了一大口茶水,磨着老章撒娇说:“章叔叔,我知道的可都说啦,现在轮到您了。”
赵登峰本来还奇怪为何她这么老实啥都讲了,忽然想到白翦翦是故意说了些不要紧的事情,讲得天花乱坠的,借此逗老章的话题,不禁暗骂这丫头实在是腹黑狡猾。
老章犹豫了半天,被早就好奇不已的格里木催促:“老章,你倒是怕什么?”他又蘑菇一会,这才下定决心似的说:“之前我也不知道这块残碑是个啥玩意,这是当初文革时候,我被下放到喀什附近劳动,无意中捡到的。我成分不好,是大地主的儿子,从小会的都是琴棋书画那一套,所以文革很吃了点苦,要我下乡劳动。我什么都做不好,种地也不行,就一阵乱挖。这玩意,其实只是随便挖到的一块大石头,我用来压屋顶的茅草,后来发现它上面还有花纹,洗刷洗刷还挺好看,就放在屋里了。只是我没想到……自从多了这块石头,我每天晚上都做梦,有时候白天也有幻觉。老是打仗啊生离死别什么的事儿。梦里断断续续,残破碎片似的,但这么几十年做梦下来,我也在慢慢琢磨出梦里那些事儿的来龙去脉。我也很疑心,这些事会不会都是真的发生过,所以我一直在收集喀什附近的民间传说,后来积攒的资料多了,我就写了《草原雄鹰》,一小半算我梦见的事儿,一小半是我自己猜的,还有一半儿是我根据听到的各种民间传说改编的。不过到了后面,我自己都记不起哪些是梦到的,哪些是我自己编的了。有时候我真怕被人当作神经病,所以不太敢说这些事情。如果说这石头其实是能带给人幻觉的神启碑,那就能说通为何我因为它做了几十年的梦。”
白翦翦不禁有点佩服老章,这人倒不亏是个写小说的,言简意赅,几下子就把事情经过说得清清楚楚,不像自己这么唠叨,比手画脚半天还是讲得不明不白。但老章的话也证明了一件事,他们在电影里面看到的,似乎真的是来自神启碑的幻像。
那一场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是真的发生过吧……
白见翔决然而去,赵默拼死追击,却最后放弃了留下铁心要离去的女郎,只是在神启碑刻下“天佑崇文,百战不殆”的祝语。终于,他放她远走高飞,各自实现自己的理想去了。
她耳边似乎又飘荡着《神誓》的调子。
“我的神啊,我的去处是故乡。家乡明月美,更胜此处青草香。马蹄踯躅马力伤,我的归路远又长……”
那是去国怀乡的崇文公主的心声吧。她永远不会放弃故土,永远不肯流浪他乡。即使外面的世界更大更广阔,她却宁可伴随着绝望沦陷的故国一起生一起死。古来的忠臣烈士有两种,一种是守护黎民开拓大业,另一种却是尽忠死节,至死不渝。显然固执的白见翔选择了做后一种。深爱妻子的赵默会最终同意她匹马离去,不知道是基于成全妻子的心意,还是为了顺势剪除白国在西丹帝国的最后影响力呢?
也许,兼而有之……爱情与威权,在西丹皇帝心中,本来就是同时存在着的。赵默,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忠臣或者爱慕者,他更是开疆立国的枭雄,这种心态一点也不意外。
明知道如此,可白翦翦不明白,为何自己想通了这一点,竟然有些说不出的伤心呢?
她忍下没来由的眼泪,双目朦朦胧胧瞪着神启碑,总算没有失态。
那碑石残损得厉害,上面很多伤痕,竟然活像被人一鞭子一鞭子打出来的。明知道很可笑,白翦翦还是有个奇怪的幻觉。她想,那是赵默。虽然还是同意放手了,可他在思念她的时候,会发狂似的用马鞭狠狠抽在神启碑上。白翦翦甚至能感觉到那一鞭又一鞭的凄厉风声,让坚硬的石碑也变得斑驳如人心了。
这个想象,大概很可笑吧……
耳边风声凄厉,她似乎能看到那个男人燃烧着冰焰的眼睛,他在叫“翔!”
每呼喊一声,他就狠狠一鞭子打在神启碑。手掌早就破皮流血了,可他活像毫无感觉,挥舞着沉重黝黑的长鞭,他一句又一句地喊着:“翔!”
她忽然觉得,他是在憎恨着的,不止是渴望着留恋着焦虑着,其实,他很恨她,恨到了切齿钻心……
这想法让白翦翦心里一阵剧痛。怎么,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
身子忽然被人剧烈得摇晃了一下,白翦翦一阵头晕,这才惊觉,自己被赵登峰紧紧抱在怀里,后者正用惊慌失措的眼神看着她,大声说:“翦翦,别吓唬我,你,你刚才怎么了?眼睛都直了,妈的,吓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