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北疆七州十八部自从太祖开国起壁卫边疆,当初都是忠于白国的部众,后来随着朝政驰坏,诸部渐渐不服王命,与朝廷时战时和。到了白铁绎手上,已经是王朝末世,更加风流云散。这次我能够约到七州十八部的领袖,也算难得之事,大概仗着之前连折薛延拓和纽录立下的声威。但能不能说服他们都听我的,那可要看本事了。
白见翔见我皱着眉头,忽然对我轻轻一笑:“不必担心,他们非听你的不可。否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紧,眼中闪耀着骄傲而凄婉的火花:“我的赵郎,没有做不成的大事。”
再过一会,连微州刺史何铁军也来了,一看到我,皮笑肉不笑打了个招呼,随即退到一边。我怕他别有打算,吩咐方逸柳好生盯着他。
宾主坐定,待到日上三竿之时,宽广的草地上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各族将士。我按照祖先规矩,早就备好了祭天的青牛白马,随着祭司一声令下,众刀手一起出手,白刃刺翻牛马,哀鸣声中,热血染了一地都是。我大步走入场心,沾了青牛白马的血涂在额头上。
这是我白国历代祖先最严厉的祭天仪式,只有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才会立下这种绝不回头的血誓。立誓之后若不能达成誓言,灵魂将坠入地狱永不解脱。我用上这个仪式,就是和东关誓不两立、永不投降的意思了。
滚热的鲜血在额头上流淌,我想起了泰州的滚滚洪水,帝都的冲天大火,云州腐败的尸臭。立下这毒誓,我心甘情愿。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那必定是我!必定是我!
随着我这个动作,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我对七州十八部的首领抱拳一礼,大声说:“我祖宗艰难创业,历世九代皇帝二百年。东关本是我白国臣属,逼我国家杀我百姓,使我皇帝蒙尘于外,日夜痛心疾首——”
随着一阵窒息般的沉默,众人已经知道我要做什么,被我的视线一逼,纷纷垂下眼睛。
我有些心寒。难道今日……
这时候更要冷静,我凝神定气,朗声接着说下去:“我今仗义西行,想借力诸位,恢复大业。诸位有没有想过,和我一起救助君父、济民于艰难?”
终于说出在心中压了无数次的话,我的最后一句,犹如呐喊,在草原上滚动。
众人为之色动,但依然沉默。这时候,急需有人第一个出头表态。我正要示意方逸柳有所动作,床古儿双眉一扬,已经当先越众而出,大声回答:“好!我听太师的!”
想不到是他第一个出头,这少不了坚昆的功劳,我对坚昆的感激又添几分。随着白鞑靼族长挺身而出,立刻有人响应。敌刺部族长呼尔纳也站了出来:“赵太师,我知道你是英雄好汉,我听你的!”
他说着,大步走到前方,也和我一样要抹上那青牛白马之血。一个高大黝黑的刀手早已装好一大碗血,恭谨呈上。
呼尔纳双手沾上热血,缓缓抹上额头。红血流过他的眼角,他眼中却没有丝毫犹豫。我心头欢喜,握他的手说:“呼尔纳兄弟,今后咱们就是战友!”
呼尔纳含笑正要答应,忽然闷哼一声,捂住眼睛。
敌刺部随从大惊,纷纷涌上来扶住族长:“呼尔纳族长,怎么回事?”
呼尔纳双手掩面,痛得声音都在发抖,断断续续地说:“这血——烧人的!啊,我的眼睛——”
众人听得大惊,纷纷看着我。我心头一惊,呼尔纳抹了牛血就如此痛苦,我却若无其事,这意味着什么,只怕他们已经有了极不妥的联想!
忽然人群中一人大声叫道:“太师,你安的什么心思,难道想把我们集中起来一口气杀死?然后好统一北疆自立为王?”
这话一说,群情震动!
我凝目一看,这人正是何铁军。
我心里一动,何铁军此来果然没有好事。会是他捣鬼么?何铁军只怕嫉恨我娶了白见翔,可他也是个忠君爱国的铮铮铁汉,难道会做这样下作的事情?
床古儿眼中现出迷惑不安之色,随即摇摇头,大声说:“不,我相信赵太师!”随即挺身站在我面前,大吼一声:“大家不要乱,听太师吩咐!”
看着众人迷茫迟疑的脸,我陡然闪过一线灵光,一把抓向为呼尔纳献上血碗的祭祀刀手:“谁派你来干的?”
那刀手颤声大叫:“我,我我没有——”被我提起衣领拖到面前,神色甚是惊恐,哆哆嗦嗦不住说:“太师饶了小人,小人不敢和太师你作对的,真的什么也没做……”
我听得笑了起来,好家伙,满嘴说是什么也没做,却还在不住给我扣上嫌疑,这家伙不知道是什么高人教出来的细作,口齿伶俐得很啊。
当下吩咐方逸柳:“把他抓起来,回头好生审讯。”又对杨铁晟道:“快去找摩杰来。他对付毒伤有一套。”
那刀手被方逸柳几下子捆了个结实,白见翔留神看他一会,忽然一刀削去他头上帽子,指着他额头大声说:“各位,这是个东关细作!”
白见翔这话一说,众人都变了脸色,那刀手大叫:“公主,小人冤枉!”
白见翔冷笑一声:“你肤色黝黑,额头上却白了一圈,就算戴帽子也不会白得这么整齐,可见你分明长年用布或者发辫裹头。我小固城的儿郎,可没有这个习惯。只有青龙州的蛮子才习惯在额头裹一圈发辫,你还想狡辩么?”
那刀手听得面色惨变,结结巴巴还想分辨。方逸柳却已抢先点头响应:“不错,公主英明,果然神目如电,这是个东关奸细。”
我心里一动,小固城地处戈壁,风沙极大。当地人虽然布裹头,却有戴帽子的习惯,额头上白一圈也不奇怪。不过白见翔这时候能想到把事情说到东关人头上,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不管是不是真的,这件事必须坐正。
局势越来越混乱,我当即一刀砍出,轰地一声把祭祀的牛头斩下,高高举起。斩首祭祀的青牛,是祭天大典中最严厉的咒语,若有一句话不实诚,那就是身如这牲畜一般不得保全,合族老幼都可给我一刀。
这一刀即快且狠,这才压下众人的嘈杂不安。
我朗声说:“赵默今日与诸位结义西行,欲救民水火,共建一个太平之国。一旦约成,以我七州十八部之力,何愁大业不就!东关人得到风声,自然恐惧不安,拼死也要破坏我们的会盟。他们等的就是我们不能齐心,再各个击破!敌刺部呼尔纳兄弟的今天,难保不是我们的明天!敌人越是害怕,我们越是要戮力同心,灭此朝食!”
众人沉默一会,摩杰才收拾妥当,双目流血的呼尔纳却已第一个站了起来,大声叫道:“大家——听我的,前些日子东关大军路过我敌刺部,杀了我一千多个敌刺人,俘虏我部妇女财宝,我呼尔纳和他们誓不两立!今天,说什么我也跟定赵太师!”
各路首领再不犹豫,一起挥刀大喝:“好,赵太师,我们都跟你!”
当下众人一起盟誓,东关人破坏了祭祀用的一头青牛,我们就剜了这细作的心脏,用他的血充当祭天的牺牲,斩旗立约,就此誓死西征。
放眼望去,每个人额头都是鲜血淋漓,人们的眼中闪耀着希望和烈火。对东关人的仇恨与恐惧,犹如烈焰一般,把不同部族的人融合在一起。
忽然,我看到人群中还有一个人白着额头——那是何铁军。
我缓缓问:“何刺史,你也和我们一起西征吧?”
何铁军沉默一会,缓缓摇头,沉声说:“既然公主驸马决定西征,我无话可说,也祝两位马到功成,建立大业。不过,我却要留下来镇守维州的。若小固城兵马出空,东关人一定还回来。我要为陛下守住北疆最后一线生息。”
方逸柳一听,面色微变,想是觉得这姓何的十分难缠。我一举手阻止他发作,点点头:“好,人各有志。我也祝何将军建功立业,为陛下永镇北疆!”
他没料到我如此爽快为他开脱,楞了楞,苍白的脸上泛过一丝笑意,沉声说:“赵太师,你有容人之度,早晚成就大事。之前倒是我看小了你。”
忽然伸出手,和我重重一握。随即也抹了一手的血涂在额头上,朗声道:“太师,我虽与你各有选择,为国为民之心,决计一样。”
我点点头,对这情敌的气势心胸也顿起意外之感,倒有些欣赏他了。当下和他双手紧紧一握,鼻端闻到浓厚的血腥味,心中豪情翻涌。
风雷始于今日,现在我是率众西行建国,总有一天,我要打回来,从东关人手中夺回属于白国的万里乾坤。
当下清点人数,小固城原有驻军加上北疆七州十八部的部众,再加上各部百姓,一共凑齐了六万人马。
白见翔见我指挥若定,轻轻舒口气,忽然柔声一笑:“既然什么都安排好,我也放心了。今后夫妻天各一方,赵郎,你要……好生保重。我,我总是会想着你的——”
她眼中闪耀着温柔的波光,身子却缓慢而坚决地退后了一步,脸上笑容凄恻。明明很温存的话,却说得支离破碎,颤抖不堪。
这,似乎是冷静睿智的崇文公主平生第一次如此当众失态。
我心里却平静得奇怪——该来的,果然来了。
众人都被她这句话惊得作声不得,这才明白,原来公主并不会和我一起西行。
窒息般的沉默中,我微微一笑:“是啊,我会保重。我也会想你。”
忽然伸出手,喀刺一声轻劈在白见翔脖子上。
她身子一软,颓然摔倒,正好落入我怀中。
我又笑笑,用力搂紧了她:“公主与我,本是夫妻一体,无论去哪里,我们都会一起的。”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尴尬而笑。大概他们以为白见翔只是和我赌气,却不明白……
我自然也不解释,把白见翔牢牢捆在我的战马上,这才继续清点军务。各部将士整整齐齐站在哈达桑草原的烈日大风之下,等候我的点阅。我知道,这就是白国最后的希望了。
这希望如今交托在我手上!
仰面长天,我深深吸一口气。长天高远碧蓝,阳光犹如利剑一般灿烂而锋利,照向无穷无尽的远方。
长刀一挥,在烈日下划出一道雪亮的厉光,刀锋正正指向西方,我大喝一声:“三军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