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婆婆到医务室放账本去了,齐文允过来把朝向外面的门打开,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歪着头,用手摸着耳朵上正在愈合的伤口。因为痒,又不敢用力地抠,他一只眼睛都闭上,嘴巴都歪了。西弟小漾想:不会他的眼睛和嘴巴都这样吧?因为喝酒,他的身上留下多少印记呢?被车撞过后,不长头发的地方还是不长头发,现在又加上了耳朵、眼睛和嘴巴。
“‘幸好,眼睛没有瞎。’她在心里庆幸着,‘否则不知会有多丑。’她实在不明白:‘这样一个人,一个连自己都不能对自己负责任的人有什么必要争夺财产呢?’有时她觉得自己真不应该仔细观察和思考他,因为越仔细观察和思考他,她就越发现他的丑陋,以致自己都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嫁给他。
“‘看,看,看,看什么看?不认识吗?’齐文允说,大概意识到她陌生的目光。
“西弟小漾收回自己沉思的目光,说:‘我是觉得和你很遥远,和你们都很遥远。有时我觉得自己不像是这个星球上的人。’
“‘那你就回到你自己的星球上去!’齐文允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西弟小漾说。
“她听到楼上公公和壮壮下楼的声音——‘爷爷,我把虎子抱下去好不好?’壮壮说。公公说:‘可以。但是你要自己抱上来。’得到允许,壮壮站起来退着躲让另几只小狗的追赶,生怕踩着它们,说:‘不要再蹭我了!我过会儿再上来和你们玩!’——西弟小漾不由想起了有一次壮壮和齐文允在楼上吃烧烤,他在下楼的时候对西弟小漾说:‘我和我的爸爸在楼上吃烧烤,边烧边吃,丹丹坐在我的旁边看,等着我把骨头丢给它。可是我总感到不好意思,因为我自己吃很多的肉,才是给它一小块骨头,它一口就把那块骨头吞了。我只好快快地吃,一块又一块地接着吃,好把骨头丢给它。但是我爸爸不知道,还以为我和他抢,说:你能不能慢慢吃,谁和你抢?小心把你噎死!于是,我只好歇下来慢慢吃,一边吃一边对丹丹说:丹丹,等我慢慢吃,吃完了再把骨头给你。我爸爸竟然就骂我是神经病,和狗说话。’不用说,那天听壮壮从楼梯上下来讲这件事情的时候,她是肚子都笑痛了。‘如果一个人的心能一直像这样就好了。’她心说。
“‘壮壮,喊爷爷小心点。’齐文允说,他的声音很动听,但是明显虚假,因为是壮壮先下的楼梯,这么小的孩子下这么陡的楼梯,手里还抱着一只狗,他怎么可能不关心他而去关心他后面的人?
“‘不要管我,自己小心点。’公公说,因为害怕踩着下面的壮壮,很长时间没有踏下一级楼梯。壮壮当然不会听齐文允的,看一眼下面有西弟小漾,说:‘妈,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不到楼上去看看那些小狗?它们实在太可爱了,一见到我就舔我的手和脸。’
“西弟小漾说:‘怪不得你不想妈妈了,原来你在这边可以和这么多的小狗玩。那你的脸上一定有很多狗的口水了?幸好你说得早,否则我又要抱着你亲。’说着上前,在楼梯下仰着头等。
“‘我擦干净了的。’壮壮说。
“‘我知道你是擦干净了的,用你那双在楼上摸了泥土和蚯蚓的手擦干净的。’西弟小漾说,把他从楼梯上抱下来。
“见此情景,齐文允也上前把瘦骨嶙峋的公公从楼梯上扶下来。但是公公显然不是很愿意,说:‘我自己能下来!’他的手里有一个狗钵,这样说时差点把狗钵的潲水倒在齐文允的脸上。
“齐文允也不介意,等公公从厨房洗手回来,把茶捧上,说:‘爸,你下午想吃点什么?我做。’
“公公这次似乎稍稍领了齐文允的人情,在沙发上坐定,喝一口茶说:‘还是喊钟凝来做,她做的清汤肉圆子的味道好,其他的蔬菜随意地配。’
“齐文允听这话,马上像得到了一道圣旨,对西弟小漾说:‘爸喜欢你做的清汤肉圆子!’
“西弟小漾正和壮壮蹲在地上抚摸和谈论虎子,听齐文允这样说,知道他虽然表面上是讨好公公的,但实际上并不愿意,因此每次做得都不能让人满意,反让人空领下他一份人情,因此说:‘可以。’
“西弟小漾从冰箱拿蔬菜出去洗,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问:‘壮壮,你在这边玩得这样开心,不知道你每天的作业做了没?’
“一听这话,壮壮马上从地上站起来:‘妈,你知不知道,我爸教我的一道数学题竟然是错的!还有,我拿了我以前的一张试卷给他,他竟然只是做了六十分!有一道题还是我实在看不过去提醒他的!’
“西弟小漾没想到他和他的父亲还玩了这样的游戏,想必齐文允也真是够无聊的,眼睛受了伤,嘴巴也是肿的,不能出去;又或许他以为怎么样二年级的题目还是难不倒他的,有心要在自己儿子的面前露两手。因此不由笑了起来。
“公公说:‘你爸就是一头猪!’
“齐文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说:‘我没想到现在的题目还真是怪和难。’
“婆婆从那边房间过来为他伸冤——她不知道怎么地翻起了过去的老照片:‘你以为他以前读书时有你这么好的条件?’
“西弟小漾说:‘这和读书的条件好有什么关系?我小时候读书的条件也不好。’心说:‘就是你没有好好管,他也没有好好读。还护着他,生怕壮壮也看不起他。不过想来也能理解。’
“但是婆婆竟然生气了,说:‘怎么不和读书的条件好有关系?每天放学回来还要挑水做饭菜照顾小幽,哪有时间学习?你成绩好又怎么样?到现在还不是连一个正式工作都没!’
“西弟小漾本还要理论,一咬牙把下面的话吞下去了:‘我没有正式工作又怎么样?我在水泥厂打工或自己开补习班不是不比你们的工资高!再说,我靠的是自己的能力。齐文允如果不是顶替你的工作,到现在恐怕连一个给人打工的机会都没!就算是有,他这样一个德性的人,也会把自己的饭碗打砸!’
“壮壮大概也意识到他父亲的缺点是不能说的,赶忙喊了一声:‘嘿,虎子,你到哪里去?’说着和虎子一起钻到了桌子下面。
“齐文允本来就为揭他的老底不高兴,见此情景,很大声地吼了一句:‘你脏不脏啊?地上那么脏,你还要跪地上!’
“壮壮说:‘我不跪着,怎么能够把虎子从电视柜后面抱出来嘛!’
“齐文允说:‘谁喊你把它从楼上抱下来的!抱上去!’
“公公有些不高兴起来,说:‘是我让他把它抱下来的,他还只是这么小的孩子一个,和狗玩玩怎么了?脏了就脏了,小男娃娃哪有不脏的?’
“但是齐文允没有理他的话,还是叫壮壮把狗抱了上去。
“公公似乎也觉得自己累了,没有再干涉。
“西弟小漾又一次感觉到,这是一个很敏感的家,不管多么融洽的气氛,很容易被破坏,而且就像多米诺骨牌,是连锁反应。
“壮壮被喊去做作业了。西弟小漾在外面洗菜。她不知道他们三个人在一起,什么话也不说是什么感觉。她想起公公的病,谁也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他也不说自己是哪里痛,喊他去医院看看,他也不愿意,说:‘我自己是医生,我不知道自己的病吗?’但大家还是从他的饭量,从他的行为上,尤其是从他干枯的身体、偶尔会发抖的嘴唇和手感觉出他病得日渐严重。他会自己给自己配药,然后就大把大把地吃药。但是这样做有用吗?明显没用。
“一个她不应该考虑的问题忽然摆在了她的面前:她是希望他早死呢,还是希望他不死?因为心里那耻辱的缘故,她是想过彻底地摆脱他的阴影——很多年前她和齐文允还没有自己房子的时候,她想过搬出去,然而齐文允没有同意,为的是和老的生活在一起不用花生活费;没有工作在齐文允的姨妈家做帮工受尽屈辱的时候,她应聘过扶贫办的对外工作人员,希望能够飞出去经常国内国外地考察学习,然而莫名其妙的是,公公竟然不愿意,要她跟他学医;从水泥厂辞职出来被齐文允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也曾联系到省城的一家报社,但是奇怪的是,不仅齐文允不同意,就连公公也不同意,说:‘你是要挣钱供以后壮壮读书吗?这件事不要你操心,我自会留下钱给他!’
“那个时候的她感觉,他就像黑暗中操纵她的一只黑手,即使不能真正意义上地占有她,他也要在一定范围上控制她。当她被齐文允和婆婆推来搡去伤害得无处可躲避的时候,他又会适时地来表达对她的关心:做贼心虚、像父亲一样地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水;一定要拿点钱给她用,免得她身上连买卫生巾的钱都没。对这样一个人,她到底是应该仇恨呢还是感激?她说不出这样的感情,只是偶尔也会同情他,对他实行的对婆婆的报复政策置若罔闻。但是现在,她还是希望他死了,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不忍: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了,没有一个真正爱护关心他的人,他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
“晚饭时,尽管西弟小漾做的饭菜很可口,他也只是吃了很少的一点。他刚把碗放下,婆婆就让壮壮给他端上茶水,说:‘你看我们壮壮多乖,长大了是要读大学的。爷爷,你可要多留些钱给我们壮壮读大学!’
“西弟小漾顿时都感到很不是滋味起来,虽然公公是说过他会留钱给壮壮读大学,不要她和齐文允操心,但是她从来就不相信他会真的留钱给他读大学,而认为他这样说的目的只不过为了磨灭他们的意志,寄希望和完全依赖于他;但是婆婆和齐文允竟然真的相信,他一病,就把壮壮喊了过来——虽然,她也同意他们把壮壮喊过来,但不是和他们一个目的,而是为了给他晚年生活一点乐趣。‘对壮壮来说,我们才是做父母的,为什么一定要他来供他读大学呢?’而且婆婆那意思,好像只要是他不想留钱给壮壮读大学,她就不会叫壮壮对他那么好,她让壮壮这样对他好,那他就一定要留钱给他读大学。她不知道公公是怎么想的,总之,他一句话也没说——这已经成了他最明智的回避问题的办法。
“吃饭过后不久,公公就说自己累了,要去休息。壮壮从厨房里给他端来挤好牙膏的口杯,肩上搭一块擦脚帕,再端上洗脚的一盆水,学着电视剧里的腔调,喊了一声:‘小二,端洗脚水来!哦,来喽——’
“婆婆、齐文允和西弟小漾顿时不由都笑了起来。
“公公摸一摸壮壮的头,说:‘我的孙儿!’
“西弟小漾想:‘不管以前他对壮壮好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至少他这一刻的感情是真实的;壮壮能够如此对他,他也应该满足了。’
“晚上,西弟小漾和齐文允睡得正熟,忽然听到下面婆婆的呼喊:‘齐文允、钟凝,你们快下来吧,你爸他过世了!’
“西弟小漾开始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她白天还想过公公死的事,惊醒之后看到齐文允也惊醒,两个人很快穿上衣服下楼去。
“婆婆说:‘他刚才喊心里难受,喘不过气,然后突然就断了气,嘴巴还是张着的。’
“西弟小漾看了一眼,他的嘴巴确实张得很大,不由害怕起来。
“倒是齐文允很镇静,说:‘你快摸摸他的身上和衣服里有什么东西!’
“婆婆翻他的衣服看了,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摸出几张存折、一本小小的党员证和一支钢笔。
“齐文允说:‘怪不得找不到他的存折,原来他一直随身带着。’
“婆婆说:‘到死不忘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
“西弟小漾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在婆婆几次要他把药费开高,不管是否严重的病,都应该给病人吊盐水的时候,他就说过:‘我是一个共产党员!’目的是为了不当挣钱的机器。
“齐文允说:‘怎么会是这么点钱?’
“‘怎么回事?’婆婆问。
“齐文允把存折一张张摊开给她们看:‘你看,以你的名义存的一个存折是两万块钱,以我和钟凝的名义存的两个存折是两万块钱,以他自己的名义存的一个存折是四万块钱:总共才是八万块钱!’
“‘那说明也就是这么多钱了。’婆婆说。
“‘不可能!’齐文允说,‘他承包过一个医院,有那么高的工资,退休以后自己在家里还开了一个诊所。把账本拿来给钟凝看看,让她算算看,是不是只有这么多。’
“西弟小漾不用看也知道是这么多:齐文允和小幽一次次出事,每次拿出去的钱都是一大笔,自从壮壮降临,他的奶粉钱、服饰钱、零花钱和书学费钱就是他出,还有一家人的生活。但是为了让齐文允消停,她还是把婆婆从医务室拿来的账本看了看,说:‘确实只有这么多。’
“齐文允有些不甘心起来,说:‘还说留钱给壮壮读大学呢!就这么点钱够么?’
“婆婆说:‘够意思了!总共这么点钱还留给了我们。’
“齐文允说:‘谁知道呢?谁知道他不是悄悄把钱拿给了他们?’不过内心已是有些服软。
“西弟小漾想:怪不得老头子像根甘蔗样要被吮咂干净也要保持沉默了,他是不知道如果在他的身上一点油水都没有可捞的时候他们会怎样对他。
“齐文允很快拨通了所有人的电话,然后对婆婆说:‘一会儿他们到的时候,就说这两样东西是老头子留给他们的遗物,留给他们做个纪念。’
“西弟小漾当然明白他们所说的是党员证和钢笔。
“‘可是如果他们不要呢?’婆婆问。
“‘那怪不得我们,他留下的就是这两样东西。’
“接着婆婆和齐文允号啕大哭起来。齐文允的外公外婆从上面下来了,距离最近的公公的大女儿和大女婿也从那边赶过来了,大家全都围在一起哭成一团。壮壮被吵醒了,从以前齐文允睡的房间摸索过去,看一眼正在地上哭的人和床上躺的人,忽然也哭了,投入到背向他们而站着的西弟小漾的怀抱中说:‘妈,爷爷他死了吗?’
“西弟小漾也被感染着哭了,抬头向天用双手搂住壮壮说:‘是的,你爷爷他死了。’她难过的不是公公死这件事,而是很多事,还有就是壮壮:如果他知道了他不是他的亲爷爷,他很多时候都不是真心地对他好,他还会哭吗?然而现在,在所有人的哭声当中,却只有壮壮一个人的哭声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