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西弟小漾和顾怀宁回月亮河看了一次庄牧,虽然能做的一切她都做了:给他洗澡,带他去照相,晚上陪他一起睡;临走时还是哭得稀里糊涂。
“因为要提前交房办理移交手续才能结账,西弟小漾从月亮河回来的当天就从单身宿舍搬出来,住到我家。想着西弟小漾就要离开我了,我非常难过,就好像我人生的目标又要消失,我又要变成孤独的一个。我早上为她准备早餐,晚上为她做夜宵。西弟小漾看我这样,愧疚地说:‘吉丫,你不用为我这么做的。’因为怕我的母亲生气,她到现在也没敢告诉我们她是去齐文允家。
“西弟小漾结好账的这天晚上,我的母亲做了丰盛的饭菜,说是要为西弟小漾送行。席间我的母亲很高兴,说:‘是了,你就应该回家去。你回家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还可以去湖南看你。’
“西弟小漾只感到无地自容,她扪心自问:‘我欠下他们家这么大恩情,要怎么才可以报答他们呢?我又不能按他们所要求的回湖南去……’
“第二天,顾怀宁到我家来帮西弟小漾提行李,说:‘齐文允就在外面路口等你。’我和母亲这才知道,西弟小漾根本不是回湖南,而是去齐文允老家。我的母亲大发雷霆,说:‘去去去,去了以后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西弟小漾只感到耻辱至极,当时眼泪就要流下来。她没有说话,和我们一起默默地走出我家。走到离我家有一定距离了,顾怀宁才问:‘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发那么大脾气?’
“西弟小漾哽咽地说:‘她不希望我和齐文允去。因为怕她生气,我一直没敢告诉她我是和齐文允去。’仿佛她欺骗的不是别人,正是很爱她的母亲。
“我没有感到生气,只是难过,永远的怅惘和难过:我这辈子将再也不会见到她。我看到齐文允站在路口,一副很不高兴和耐烦的样子说:‘都几点了,还磨磨蹭蹭!’
“可是我们谁也不想和他生气,谁也不愿意和他生气。他气冲冲地走在我们的前面。上火车时因为看到顾怀宁和西弟小漾都是泪眼相看的表情,他再度生了气:‘还要不要走了!’
“西弟小漾拥抱了我,趁我不注意把一百块钱放在我衣服的荷包里,临上车时扭过头来对心里难过极了但哭不出声音的我说:‘吉丫,告诉你妈妈,就说我对不起她……’
“列车刚开走,天空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顾怀宁对我说了声:‘走吧。’
“我回去,在独板凳上坐了一阵,发现身上的衣服湿了,把衣服脱下来换,才发现里面的一百块钱。我听到从单身宿舍传来顾怀宁的箫声,心里不知道怎么的,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和痛苦。我想到我再也不能到单身宿舍去找西弟小漾了,再也不能到学校去接她。无论顾怀宁的箫声是多么抒情,西弟小漾都再也听不见。
“十一点过钟快到十二点钟的时候,西弟小漾和齐文允在文山市下了火车。 因为下了雨,天阴沉沉的。齐文允急冲冲地在她的前面走,西弟小漾只得努力跟上。他不知道他是要带她去哪儿,为什么要这么急。走了一阵,她感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她看到他钻进一辆汽车,速度极快地把行李放好。可是,难道他不需要吃点东西吗?现在已经是午饭时间了啊!西弟小漾上了车,她看到车里只有几个人。她很想说,她已经饿了,是不是应该先吃点东西?但是看到齐文允根本不理她的眼神,只好把这样的话咽了下去。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了,从上火车到现在就没说过一句话,他冷冰,她比他还冷冰。
“等了一个多小时,汽车终于坐满了人。汽车开动的时候,她看到齐文允的脸上露出轻微笑意,姿势也坐正了许多,似乎终于放心下来。
“可是她却感到很难受,饥饿、疲倦,再加上下雨感到的飕飕凉意,她只感到头晕恶心。她把头靠在车窗上,心里祈望能压住自己不要吐。然而没办法,车只是开了两三里地,她就开始吐了。她向车窗外吐着,风吹起她的头发,把她吐的污秽物又反吹到她的头发上。可是齐文允非但没有帮她,还用一种责怪和厌恶的眼神望着她,好像在说:‘我怎么会遇到你这样的人!’因此,她只有靠自己坚持着,把车窗门打开,趴在车窗上,像个死人,任风吹刮她的头发,吹得她的小脸苍白,眼泪哗哗地下。她觉得自己这么多痛苦都能熬过来了,这次她也一定能熬过去。
“因为路面是潮湿的,车子一直开得很慢。开始的两个小时之内还平顺,不断有人上车下车。到后面的两个小时直接是山路,大块大块的石头,很滑。西弟小漾能听到从轮胎下‘啪’的一声蹦出一个石头。即使她没有睁开眼睛看,她也能知道车子正行驶在盘山公路上。因为弯道过多,不停地摇来摆去。
“‘天啊,这到底是什么路啊?怎么会这么慢啊?’这个时候,如果是下车走路可能还快些,她也不至于这么难受。她想象着她下去走路、奔跑的欢快的声音。
“这个时候,车忽然停了,好像已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再爬不动了。她听到司机不停地踹着油门打火的声音,然而车子就是不愿意前行,就好像一头累趴下的老黄牛,无论你怎么用鞭子抽,它还是不能起来。车上的乘客都感觉很郁闷、很疲倦,纷纷下了车。西弟小漾也下了车。她看到天竟然要黑了!她感到又冷又饿,佝偻着,就像一个生病的人。齐文允再度用厌恶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不愿和她走在一起,到山顶的一边蹲着抽烟。他倒是不用怕冷,他穿的是长袖的衬衣、长裤和皮鞋。可西弟小漾,她只穿了一条裙子、一双凉鞋。她想回到车上从行李包里翻出一件冬天的衣服,可是又怕别人笑话她,尤其怕齐文允骂她,用厌恶和轻蔑的眼神看她。不过她也管不得那么多了,尤其是在看到好几个女人都抱紧了身子喊冷时,她沉默着上了车去,从行李包里翻出一件大衣穿上。她犹豫着,不知道是应该下车去,还是应该蜷缩着躲在车里。因为车里的气味很不好闻,她还是决定下去。她从窗玻璃看了自己一眼,不由吓了一跳:她头发散乱、脸色苍白,眼窝凹陷,嘴唇乌紫,就像小说里描写的那些生病的疯子!因为怕别人用怪异的眼神看她,她走到了离人群比较远的悬崖的边上。她看到在她的面前,到处都是山,重重叠叠的山,他们就站在一个山坡的山顶上。
“汽车修好上车后,他们又行了将近个把小时才下车。这时,西弟小漾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黑暗中也看不清这是一个什么地方。他们提着东西往一条小巷子里走,齐文允走得飞快,完全不顾后面的西弟小漾因为不熟悉路况,跌跌撞撞。他们走出小巷,到一个只有几户人家居住的山脚,齐文允终于叫了起来:‘爸,小幽,开门,我们到家了!’嗓门高得就像是一个凯旋的英雄。开门进去,两个人都筋疲力尽。
“‘怎么到现在才回?’一个高并且瘦冷漠得像僵尸一样的男人说。
“‘车子坏了,下来修了很长时间。’齐文允说。
“‘那你们自己去弄饭菜,我要去睡了。’他说,进了左边一道门。
“‘这是我后父。’齐文允轻声说,‘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恨他了。’
“西弟小漾没有说话,心里说:‘你对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为齐文允一路上种种的对她不好,以及进家门受到的冷落,她有一种很耻辱和悲观的被人看轻的感觉。她往家里一看,这到底是一个什么家啊?一个破旧的小铁炉子,一个生锈的冰箱,按说这应该是吃饭的地方,但是前面靠墙却有一张铺着稻草的床,床上坐着一个痴呆的老人,楼梯下一个鸡窝;没有哪处是干净的,铁炉子上是灰,地上是鸡屙的屎。西弟小漾看看齐文允,他似乎对这情景也十分悲观。他进厨房看看,没有什么吃的,只好对西弟小漾说:‘我们吃点炒饭?’
“事到如今,西弟小漾也不忍再为难他了,点了点头,说:‘可以。’
“饭后,齐文允要带她去楼上休息,她才说:‘我要上厕所。’
“齐文允面露为难之色,不过还是答应了。他把她带到后面墙角,说:‘就是这儿。’
“西弟小漾看看,这哪儿是厕所,就是人挖的一个比盆大不了多少的坑,没有任何遮蔽的东西。本来她还想刷牙洗脸洗脚才睡的,可看这情景,也不敢提出更苛刻的条件。
“第二天早晨,她醒得很早,尽管她昨日坐车很累,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是睡不好。她轻轻下楼,开门出去——她必须要找到一个可以上厕所的地方。她顺着门前一条小路往房子多的地方去,在那里,终于找到了一个农行住宅区,里面有一个厕所。
“回去时齐文允还是没有起,也不见他的父亲、母亲和妹妹。那个睡在堂屋里的老人醒了,和昨天一样垂头坐着,在嚼着什么东西——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嘴唇在动,西弟小漾会以为他是个死人。西弟小漾在门口坐着,坐了很长时间,才听到有人下楼的声音——是齐文允的妹妹小幽,原来她睡在西弟小漾里面的房间。看到西弟小漾,她问也没有问,就说:‘咦,你来啦?’表示既惊奇又欢喜,然后说:‘不要以为我不晓得,哥哥拿你的照片给我们看过的。’
“她高高的个子,卷曲的头发,黑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乌紫的嘴唇——有一种印度女人的美。只是眼睛大而鼓,但却没有神;眼圈幽而深,就像是纵欲过度的人,嘴唇除了乌紫外还有一种叫人很不舒服的颜色——褐色。
“西弟小漾朝她笑了笑,苍白得没有回答——这就是她第一次到她的男朋友家。小幽推开左边的门进去,对西弟小漾说:‘梳头的梳子在这里。’
“西弟小漾起身跟了过去,果然墙上挂着一面镜子,但是挂着蚊帐的小床上睡着一个人,她觉得很不方便。
“小幽对床上的人道:‘钟凝姐都起来了,你还在这里睡。’
“西弟小漾这才知道睡在这里的是齐文允——那他的父母亲就是睡在从这里过去的房间了?齐文允也不应,仍还是睡。见此情景,小幽对西弟小漾说:‘他瞌睡大得很,每天都要睡到十一点过钟才起。’然后又对西弟小漾说:‘妈妈到乡下上班去了,要过几天才回。爸爸在医院上班。’她说话时的舌头有点卷,有时不是很听得清。
“小幽开了外面厨房的门,西弟小漾在她的指点下刷了牙、洗了脸。因为所到之处都是油腻发黑发白的污垢,她有时都害怕碰到任何东西。看着那个蒙蔽在灰尘里要散架的碗柜,以及泡在冒着白色油腻泡沫碗盆里的碗和积满了污垢差不多要断成两半的刀板,她不知道从这个厨房做出去的饭菜她是否会吃得下去。
“十点多钟的时候,小幽洗碗了,西弟小漾本来想喊她洗碗的时候把碗洗干净点,把碗柜抹了,把刀板洗干净的,但发现她的听力也有问题,说的话她竟然听不清。
“‘我耳朵不大好,你要说大声点。’她对西弟小漾说。
“西弟小漾这才想起齐文允的母亲说过的她是一个有残疾和智障的人。西弟小漾不再说,只是在她的后面把碗再清一遍。小幽把碗洗过后,用一个外壳已经生锈的电饭锅煮饭。接着,她去楼顶上的菜地里要了一把还未长成的小白菜,凑在外面水管边洗了很长时间。西弟小漾看到,无论她做什么事情都慢,洗菜的时候差不多把眼睛贴在菜叶边。
“‘除了耳朵有问题,还有严重的近视眼。’西弟小漾说。
“接着,小幽从冰箱里拿出小碗装的一小块肉,在积满了污垢的刀板上切了很长时间,才捧起不多的肉,放在清水的锅里煮开,对西弟小漾说:‘等爸回来就吃饭。’
“‘这就是他们的小康生活!’西弟小漾嘲笑地说。这时,齐文允醒了,他起床洗脸刷牙,看看锅里漂着的不多的一点肉片,对小幽说:‘不够!’
“小幽道:‘冰箱里没有肉了!’
“齐文允骂了一句什么,西弟小漾没有听清,但明显骂的是他的父亲。
“这时,他的父亲也下班回来了,齐文允弄了一个辣椒水,对小幽说:‘吃饭!’
“吃饭的时候,小幽说:‘爸,没有肉了。’
“她父亲很大声地说:‘以后做菜少放点!’说完极不甘愿地从兜里摸出十块钱,说:‘买点肉,再买些小菜,不要整天都是白菜白菜!’
“西弟小漾看出他是极不甘愿养着这两个吃白食的,现在又多了她一个吃白食的。她不知是怎么吃的那顿饭,虽然吃惯了早餐的她今天没有吃早餐已经饿得要命,但吃饭时却是一颗颗在数。好容易坚持着把那一碗饭吃完,她简直觉得如释重负。
“‘这样下去不行,我以后还是每天出去买点吃的东西。’她打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