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现在我再来说说我的家人和我自己的情况。西弟小漾离开的第二年,我的父母和两个哥哥下岗。为了生活,我的两个哥哥到已经改制的化肥厂上班,我的父母买了一辆小推车在外面摆摊卖包子和花卷。而我呢?自从西弟小漾走后,我生活的目标从此失落,我又变成了以前摇头晃脑、哼哼唧唧、没事到处闲逛的 ‘神经病’,而且似乎越来越严重了。我母亲叫我不要外出,但我总是外出,挨一些可恶人的打骂,往我身上扔垃圾。我仍每天去站台口,站在旁边的高坡上,看那些来来往往的火车以及从火车上下来的人。我总想,西弟小漾会不会就在开来的这列火车上,火车停下的时候,她是否会从火车上下来?就像一个可怜极了的孩子盼望自己的亲人,相信总有一天会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的母亲看我还是不能忘记西弟小漾,灰心之余总有些生气,说:‘如果有一天她能回来,你就跟她去好了。’他们断定她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那年的那个暑假,她竟然回来了。
“我看到从火车上下来一个女人,一个非常漂亮高雅的女人。因为那几天的天气还比较凉,她外穿一件白色短西装上衣,内穿一件蓝色绸质皱边衬衣,一条黑色紧身裙,提着一个红白蓝直线条纹的小型旅行包。她跨过铁轨,朝我这边走来,波浪形的长发向后飞着。我惊讶地想:‘这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呢?’不知不觉中,那女人走到了我的面前,伸出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就像母亲安慰许久不见的孩子,对还在发呆的我说:‘吉丫,我回来了……’
“看到她,我们两个都哭了。我怎么可能想到会是她,是西弟小漾回来了呢?原来她和我没有忘记她一样,一直也没有忘记我,时间越长,她越觉得我在等她。
“我的母亲消去了怨仇,和过去一样热情地接待她。她说了她过去的一些情况,然后对我母亲说:‘我从来就知道您说的是对的。在我的心里您就是和我母亲一样的人。只是我明明知道您是对的,我和齐文允在一起是错的,我还是要和他去。因为除了那条路,我别无其他路可走。’
“我母亲含泪笑着原谅了她,说:‘只要你能知道我的用心就是好的,我不会再怪你了。我又怎么可能怪你呢?’
“第二天,我陪她去子弟学校附近转了转,看望了退休后还留在这里的女校长。出来后她说:‘没想到化肥厂的改制对这里人的生活影响这么大。学校开办不起来了,医院也变成私人的了,流失的人口这么多,再看不到以前的热闹了。不过这片土地也许哪天还是要被利用开发起来。’她想起了陈明松、罗梅他们,不知道他们全都去了什么地方。
“我是没有自己想法的,只觉得和她走在一起特别神气,说话和走路都理直气壮了许多。我对那些偶尔侧过头来打量西弟小漾的人说:‘这是以前子弟学校的钟老师!’仿佛只要不提醒他们注意和想起,我就不是很甘心。对这点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按说西弟小漾是那么优雅美丽,和她走在一起,我只应该感到自惭形秽,就像《陪衬人》里的那些丑女,可为什么我会那么自豪呢?仿佛只要她美丽就是我美丽,她受到的关注多,就是我受到的关注多。
“第二天,升起来红艳艳的太阳,西弟小漾换上一条红白绿和黄色螺旋条纹的波西米亚长裙,外披一件白色针织衫,把宽边遮阳帽戴上,看起来就像油画中的少女。我和她上了车。我只以为我们会坐很长时间的车,没想到只是半个小时后就下了车。我看了看,这不是我曾经来过的坝羊镇吗?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我问。
“‘我想去看看顾怀宁他们。’她说。
“‘顾怀宁他们住这里?’
“‘不是在这里,还在那边乡下,月亮河旁。’
“‘你怎么会知道是在这里?’
“‘很多年以前我来过。’
“‘你来过?’没有比这件事更让我惊奇的了,我自认为她在子弟学校的那年,我应该知道她的所有事情。
“西弟小漾没有说话,她大概是沉浸在一种回忆里了,并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我们沿着一条小路走,穿过太阳照耀下的闪烁的树林,前面是很开阔的草地。她慢慢走着,眼望着前方,好像不相信她已经回到这个地方。
“走了大概一半路程的时候,一个男孩风驰电掣般骑着自行车过来。看他骑车那个样子,真是个阳光帅气的男孩。他内穿一件胸前有蓝色图案的背心,外穿一件白色黑点的花衬衣,风把他的衬衣吹得乌啦啦响。西弟小漾把他叫住了,问:‘请问你是从月亮河那边过来吗?’
“‘是啊。’那男孩说,停下车来好奇地看着她。
“‘那么,你应该认识顾怀宁了?’
“‘认识顾怀宁?他是我爸爸!’
“‘你爸爸?那你是庄牧了?’
“‘是,我是庄牧。你怎么知道我是庄牧?’
“西弟小漾没有回答他:‘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要去镇上找同学玩,然后请他们到我家游泳。’
“‘你出来后,家里还有谁呢?’
“‘我妹,我奶奶和爸爸。’
“‘你妹?那你妈呢?’
“‘我妈她出去了。’
“到这时,西弟小漾已经不想再问了,她知道顾怀宁一定是病好了结婚了,要不就是找了一个有孩子的女人。她对庄牧说:‘你去吧。记得早点回来。’
“那男孩望了她一会儿,似乎在说:‘我怎么听你这口气像我妈?’但还是去了。
“我们走近顾怀宁家的房子,院门是朝侧面开的。西弟小漾取下帽子,很小心地打开院门,同时打量院里是不是有人。院里没人,但能听到堂屋里有人说话以及碗筷碰撞的声音。西弟小漾听出是顾怀宁和他的母亲。她走了过去。
“‘是不是又忘记什么东西了?’顾怀宁问,但瞬即笑容凝注了,站起来,惊喜、有些手足无措地:‘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声音面容以及憨厚的表情还是和过去那般无异,只是略变得粗糙和苍老些。似乎人只要做了农民,都会变成这样。
“西弟小漾看了看正坐在地上玩的孩子,说:‘我只是回来看一眼。’
“顾怀宁似乎变得有些尴尬,脸憋得通红,想要解释,但不知道说什么。
“西弟小漾向坐在饭桌旁边的老人鞠了个躬,喊了声:‘伯母。’
“老人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看看我们,又疑惑地看着顾怀宁:‘她们是?’
“‘是西弟小漾,庄牧他妈回来了。’顾怀宁说,上前把我们的行李接了,并安排我们坐下,说:‘我去炒几个菜来。’
“‘不用了,拿两副碗筷来就行。’西弟小漾说,为她的突然出现给他造成的困扰感到一丝愧疚。
“老人终于认出她来了,也听出声音来了,她欢天喜地地:‘是西弟小漾,西弟小漾回来了。这个是谁,你们先坐,我去炒几个菜来。’
“他们两个都去了。西弟小漾过去坐在孩子的席子上。那孩子大概一岁多不到两岁,很高兴地举着手里的拨浪鼓向她笑和叫,还要她抱。我有些不高兴地坐在椅子上。到现在,我已经知道,庄牧是西弟小漾的孩子。那年寒假,西弟小漾根本没有回家,她是在这里生下的庄牧。可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如果我知道的话,这么多年我也不会这么空虚无聊,就算我没有钱,我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来这里看他、照顾他。她怎么就不知道,我对她和对她孩子的感情呢?
“‘孩子她妈呢?她应该很快回来了吧?’当顾怀宁抬菜进来的时候,西弟小漾问。
“顾怀宁愣了愣,脸再度红了,说:‘我都不知道她妈是谁!’
“‘哦?’西弟小漾感到很奇怪。
“‘她是庄牧从河边捡回来的。’老人说,‘有一天庄牧在河边放牛,从上游漂下来一个木盆,里面有一个婴儿,庄牧发现后,很高兴地把她抱回来了。’
“‘那庄牧一定很喜欢她了?’西弟小漾问。
“‘那还用说,喜欢得不得了!每天回来都要抱着她啃一啃。’
“‘坐下吃饭吧!’顾怀宁说,叫她把孩子放下。西弟小漾的眼睛不觉有些湿润。
“吃饭时的艰难,谁都难以想象。因为现在不只顾怀宁,还有他的母亲在看着西弟小漾吃,仿佛劝西弟小漾吃、看着西弟小漾吃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在旁边看到这一情景的我,真想说不吃了,或把西弟小漾碗里的饭全吃完。
“正吃着,院里一大群男孩和自行车的声音。庄牧从外面跑进来:‘爸,我拿游泳圈!’忽然看到西弟小漾,停住了,疑惑地看着他的父亲:‘她该不会是……’
“‘你认为她会是谁?’顾怀宁笑看着他问。
“‘我不敢确定。’
“‘快叫妈吧,她是你妈!’老人说。
“‘她真是我妈?’
“‘真是你妈!’
“‘妈——’庄牧高声叫着,上前抱住了她。
“‘其实你早就认出了是妈,对吗?’西弟小漾问。
“‘是啊,走在路上的时候还怀疑呢!’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
“‘那我不是怕认错了人,你笑话我!’庄牧说。
“他们的样子是那么亲,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过了会儿,庄牧招手把他那些小伙伴喊进来,说:‘快进来看,这是我妈,这是我吉丫阿姨。我对你们说过我妈很漂亮的吧?’
“那些男孩进来了,一个个朝我们鞠躬,说:‘阿姨好,吉丫阿姨好。’
“西弟小漾一一回应了他们,然后说:‘你交的这些朋友真懂礼貌。’
“‘那是当然。’庄牧说,斜靠在她身上体会了片刻这样幸福的时光,‘妈,你去看我们游泳吧!我去换游泳裤来。’
“‘好,你去吧。’西弟小漾说,看着他带领小伙伴进了他的房间,听到他们在议论。
“‘你妈是干什么的?她真漂亮!’
“‘我觉得她真像是一个母亲。’
“‘是母亲哪有真像的?’
“‘我指的是她像我们所有人的母亲。’
“‘我对你们说过的,你们忘记了吧?’庄牧说,‘她是一个老师,她正在从事一项非常伟大的事业。’
“‘什么伟大的事业?’
“‘好像是帮助那些有问题的学生。’
“西弟小漾痛苦并惭愧地心说:‘幸亏我经历这么多苦难,最终还是能实现自己的心愿,否则我该怎么面对他们?’
“庄牧出来,对顾怀宁说:‘爸,你也去吧!你和妈妈和吉丫阿姨就坐在岸上看。’
“我们去了,坐在岸边的树荫下看。西弟小漾说:‘我小时候也是这样游泳的……我们有七个人,我们叫自己七仙女……我一个人的时候也游,感觉自己像个妖精……现在再也不会了,仿佛已过去七十年,现在的我已是暮年。’
“顾怀宁没有说话,他仿佛正在思考什么更严重的问题,过了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你是回来把庄牧带走的。’
“‘把庄牧带走?’西弟小漾吃惊地问,心想他怎么会有这样的顾虑?
“‘吃饭的时候你那样艰难,我在和你说话的时候,看到了你脸上痛苦不忍的表情。难道我能认为你是回来长住,再也不走了吗?’
“‘我感到痛苦是因为你对我太好,我欠下你太多,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回报你;我感到不忍是因为我可能还会拂了你的心愿,不能如你所愿。’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一个人,除了现在的自己就是自己,我对男女之情没有任何兴趣。可是我又有些自私,想要回来看看两三年后我是否还能够回到这里。’
“‘我说过的,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到这里。’
“‘我知道。可我也怕不方便回到这里。’
“‘你指的是什么?是怕我娶了亲还是忘了你?’
“西弟小漾没有说话。
“‘你和他在一起过得不好吗?’过了会儿,顾怀宁继续问。
“‘不好,非常不好。不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是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你们离了?’
“‘离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两三年后?’
“‘我接了一个任务,需要两三年时间才能完成。’
“‘什么任务?’
“‘我刚申请成为一名心理辅导老师,负责全县的心理辅导和性教育工作。因为需要一名助手,所以过来把吉丫带走。昨天我在和吉丫的父母交谈时他们已说过,从今后吉丫就跟着我。我该经历的一切都经历过了,该遭受的一切苦难都遭受过了,现在就剩这最后一件事情。’
“‘我很高兴,庄牧也会很高兴。只是既然你已经回来了,以后就不能杳无音信。这对他是一种伤害。’
“‘我知道。现在手机方便,我会时常和你们联系。我也希望能在帮助其他孩子的同时关注自己孩子的健康。只要不是特殊情况,他任何时候打给我我都会接听。’
“‘那么我呢?’
“‘我当然也会接听。’
“话说开后,两人都觉得放心和放松下来。顾怀宁说了很多庄牧小时候的事,说他两三岁的时候学游泳,五岁的时候学骑自行车,八九岁的时候能砍柴,十岁的时候能下地和他们做所有事情,有时还自作主张地种树,把园子修理得更好。‘尤其是在他把郁玲捡回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情。为了能保留他童年时的记忆,他五岁的时候我买了一台照相机。现在家里有满满的五本相册。’
“西弟小漾说:‘谢谢你。我从来就知道你会做得比我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