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头的洋鬼子将信将疑,但他还是叫了一队人进来,让他们把这些木屑都装起来带走。可这洋鬼子又不傻,当然知道木屑哪有整段木料值钱啊。所以他并没有死心,当下就对马三贵说:“你要是发现神木坊的人回来,马上告诉我!”
马三贵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恭敬地站在那儿把洋鬼子送走。待到人都走光了,马三贵怔怔地站在神木坊大堂的中央,往事一幕幕浮上了他的心头。现在,整个神木坊只有他一个人。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就是神木坊是他的了。一切都是他的了。
回想起离开神木坊后的十几年,马三贵很是心酸……
那一年,马三贵离开神木坊后先回到了老家,过了几天给老母亲砍柴烧水的日子。有一天,一个卖小玩意儿的人来到马三贵的村子里叫卖。许多人都围上去看他在卖什么,马三贵正得空,也挤进去看了一眼。只见那人卖的都是用桃核雕成的小玩意儿,个个都十分精致,而且价格也便宜。许多人眼热,纷纷掏钱买了。看到这一幕,马三贵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自己在神木坊待了这么多年,多少也看会了一点儿木雕。虽然不精通,但多少也能雕点什么东西吧。而且有时候有人上门来修点什么,自己也帮着看过。于是,马三贵下了决心,不管怎么样,都要试一试靠木头赚点小钱。
那天马三贵做完了家里的活,便到山上去砍了一个木头桩子下来。回到家,马三贵把木头桩子砍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就开始雕琢木头。可是虽然马三贵多少会一点儿木雕,可雕出来的东西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可是马三贵是谁啊,鬼点子多着呢!不多久,又一个计策从他脑子里蹦了出来。当他还在神木坊的时候,有的木雕需要上色。这本来是穆小兰的活儿,马三贵为了讨好穆小兰,经常帮穆小兰给木雕上色。于是,马三贵就去村里糊纸人的蒋老三那里讨来了一些颜料,直接就画在打理好的小木块上。还真别说,马三贵画画倒也不赖,一些小动物什么的还画得挺像样。马三贵看着自己的作品,有些得意地笑了,又开始做起了他的春秋大梦。
第二天,马三贵收拾好了自己的小木块,就跑到邻村叫卖去了。一开始卖的时候,还真有几个小孩缠着大人要买,到了后来,也没什么生意了。然而,在马三贵刚要回去时,不幸发生了……
马三贵这走着叫卖,也不知是谁家的狗,见了这个陌生人,竟然大叫了起来,冲过来就要咬马三贵!马三贵那是撒腿就跑,可是他越要跑,狗越要追。最后马三贵走投无路了,一头扎进了村口一个池塘里。见马三贵在池塘里扑腾扑腾的,这狗朝马三贵狂吠了几声,竟然回去了。
马三贵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岸。到了岸上,马三贵立刻打开了随身带的布兜,还好,赚到的钱还在。可是,小木块浸了水,加上颜料劣质,老早已经花得一塌糊涂了!马三贵又是恼怒,又是懊丧,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马三贵是这么容易死心的人嘛?当然不是。马三贵回到家后,照着前一天的样子又制造了一批小木块。不过这次,马三贵可是下足了功夫。他上山找了棵好木料,加工成小木块后还用心地打磨,把木块上的每一根毛刺都剔得干干净净。然后,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在上面画图,完了还用蜡把图案封好了。这下子,马三贵的小木块,倒有点艺术品的样子了。
第二天一大早,马三贵就带着小木块去了京城西郊的早市。他在地上摊了一块布,摆好自己的小木块,旁边还有一块牌子,写着:手工小木块,玩耍装饰皆可,物美价廉。而他自己呢,则蹲在一旁,嘴里还张罗着:“哪家有木头制品要修理的,拿给我瞧瞧就是!”这样一早上下来,马三贵还真是收获不小,他的小木块竟然受欢迎,卖得只剩三四块了。
如此,马三贵便天天在早市摆摊子了。
一天,有个老头拿了把木头椅子来给马三贵修。其实马三贵也不太懂,可还是硬着头皮上了。不过还好这是小问题,没过多久马三贵就修好了。老人家很高兴,便问马三贵会修船不?马三贵当然说会了,于是一收摊子就和老头走了。
原来,那老头的儿子是个渔夫,前一天船底漏了,这天就不能去捕鱼了。马三贵到了老头家里,三两下就称船已经补好了。老头和儿子十分感谢马三贵,给足了钱不说,还送了他一条大鱼。马三贵得瑟极了,拿着钱和鱼,乐乐呵呵地回家去了。
那天马三贵还真是幸运,回到家没多久,就下起了暴雨。恰巧那天马三贵出门没带雨伞,要是被暴雨淋着了,不变成落汤鸡才怪。
然而,就在第二天,马三贵又出状况了……
第二天早上,马三贵刚把摊子摆下,一个人便按住了他的肩膀。马三贵回头一看,竟是那日抓了刘猴和络腮胡的捕头!只见他笑着对马三贵说:“马三贵,好久不见啊。”
马三贵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谄笑着说:“这不是捕头大哥吗,找我啥事啊?您不会是来买东西的吧?您要是喜欢我这些小玩意儿,随便拿,我送给您!”
捕头一摆手,拉下脸来,喝道:“谁要你的破玩意儿!我问你,你昨天是不是给人修了一条船?”
马三贵心里暗叫不好,可还是故作镇定,道:“是呀,我还给他们修了一把椅子呢!”
“哼!”捕头冷笑一声,“告诉你吧,你修的那条船啊,刚到河中心就漏了,昨天还下了大暴雨,要不是那渔夫水性好,连命都没了!你补的漏我们已经找行家看过了,顶个屁用啊!你自己说,这和谋财害命有什么区别啊?”
马三贵一听,竟两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后来,他就被捕头带走了。在大牢里蹲了好几天才给放出来。出来以后,马三贵也没办法在村子里做人了。只好离开了村子,到别处谋生去了……
落魄的马三贵一路跌跌撞撞,最后来到了苏杭一带。他到那儿的时候,正是光绪二十一年,甲午中日战争结束,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的时候。根据《马关条约》的内容,开放沙市、重庆、苏州、杭州四地为通商口岸,日本政府得派遣领事官在以上各口岸驻扎,日本轮船得驶入以上各口岸搭客装货。从此,资本主义列强对中国的侵略由商品输出转为了资本输出。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程度进一步加深了。
由于苏杭一带新开了不少港口,马三贵在码头谋得了一份当搬运工的差事。这份差事也是吃力不讨好,不仅工作量大,工作时间长,而且稍有懈怠就会遭到监工的斥骂甚至鞭打。马三贵白天和大家一起搬东西,晚上又和别的苦力一起挤在破渔船改造的“床铺”上。日子过得甚是痛苦。这马三贵本来就是又瘦又矮小,而且相貌丑陋。这被海风一吹,日头一晒,看上去就更没个人样了。可是怎么办呢?他离了神木坊,离了老家,还能做什么?
苦难的日子加重了马三贵内心的仇恨,他更加认为自己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全都是拜天杀的沈不秋所赐。虽然他如今身处逆境,但他脑子里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报复沈不秋的念头。他时时刻刻都在找机会,他要离开这里,回到神木坊!
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
那天,一个洋鬼子在码头收货,那几大箱货匣子里,琳琅满目的都是金银珠宝。然而,就在这洋鬼子打开其中一个货匣子时,不禁皱起来眉头。只见他从货匣子里掏出了一大团木头疙瘩,扔给旁边一个中国人,用不流利的中文说:“你们的人在干什么?怎么拿这样的东西来糊弄我!给我扔了它,去换金子来!”
这一幕恰好被马三贵看见了。马三贵瞄了那木头疙瘩一眼,发现那木头疙瘩正是一段金丝楠木的树桩子!马三贵心里一想:机会来了!马上就冲上前去,对那个洋鬼子说:“不能扔啊!这可是金丝楠木,皇宫里用的东西!当年乾隆爷大修明陵,可就是奔着这木料去的!这段木桩子只要稍作打理,就是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啊!”
洋鬼子听了,半信半疑地说:“你怎么知道?”
马三贵露出一个谄笑,道:“我在一家木雕店里做过十多年的伙计,当然知道了。虽然我不会雕木头,但鉴别木头我还是在行的!”
洋鬼子听马三贵这么一说,竟对木头感兴趣起来。当下就对马三贵说:“你,苦力不要做了,以后给我看木头,怎么样?”
马三贵当然是连声说好,就跟着洋鬼子走了。到了洋鬼子的府上,马三贵换上了好衣服,吃了一顿饱饭,就为洋鬼子讲木头的事。那马三贵是谁啊?他嘴皮子上的功夫可了得了!他把这关于各种名贵木料的故事都给洋鬼子讲了一遍。这洋鬼子听的是目瞪口呆,平时看惯了金银珠宝的他,一下子就对木头着了迷。从此以后,他派人到处搜罗木头制品,还都让马三贵一一看过。这下马三贵算是过上好日子了!
过上了好日子,马三贵找沈不秋报复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了。终于有一天,他告诉洋鬼子:“您要是想要得到最好的金丝楠木,您就得上京城去。那里有一家神木坊,里头好东西多着呢!”
对木艺已经如痴如醉的洋鬼子当然希望得到上好的金丝楠木!于是,他立刻就下了一道命令:即刻动身去京城!
马三贵的思绪蓦地停了下来,他端坐在大堂中央的一把紫檀木椅子上,这向来是沈不秋坐的地方,如今,自己也坐上来了……
马三贵茫然地望着大门口的人来人往,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就是他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是穆白山还在,自己正和穆小兰讲着笑话,沈不秋从来没出现过……
沈不秋!该死的沈不秋!马三贵的内心忽地泛上了一阵酸楚。这么多年的辛酸日子,马三贵一直咬着牙坚持,可如今,再来到神木坊,回想起过往的种种,马三贵竟然伤心地哭了起来。他放声大哭起来,引得经过的人都朝里边看。
沈不秋逃走了,可是,他是和穆小兰一起逃走的。他们还有两个儿子。他们多幸福……马三贵这样想着,哭得越发痛心。
“马三贵,你这下作东西,嚎什么嚎!又回来害穆小兰一家子,忘了他爹当初怎么救你了吗?你良心被狗吃了啊!”马三贵一抬头,发现周婶不知什么时候在外头了,周围还围了不少人。大家嘴里都骂骂咧咧的,让马三贵很是头痛。
“马三贵,你个没骨气的东西!吃洋鬼子的饭,小心哪天噎死喽!”
“马三贵,就你这副怂泡样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配得上穆小兰吗?懒蛤蟆想吃天鹅肉!”
穆小兰……穆小兰!配不上穆小兰……马三贵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人狠狠地戳了一刀。他血红着眼睛,双手撑着椅子的扶手吃力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了神木坊的大门口。人们还在不断骂他,可是他,好像已经听不见了。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了一声:“滚!”
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
马三贵“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然后背靠着门,慢慢地坐了下来。
本是我不对,所有事都是我不对。我错了。我输了……
隔天早上,洋鬼子见马三贵一日一夜没有出现,以为他找到了金丝楠木,自己独吞了,便带了一队人去神木坊看看。当他们来到神木坊时,大门紧闭着。洋鬼子叫人把门踹开,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惊呆了……
房梁上,马三贵已上吊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