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望北的神色变得很悲愤,很悲凉,他张口要说话,岳千年把刀尖猛地向前送了半分,硬是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岳千年迅速掂量局面,他知道这些人马是王无双安排的,王无双从没背着他做过任何事,这样的安排分明是不信任他了,起码在剿匪这件事上不信任他。本来嘛,以他的刀法加上州衙近千捕快的装备和功夫,十年剿不了一窝山匪,搁谁谁都会觉得有问题。尤其是几年前布政使大人奉朝廷命,要一举剿灭全省山匪,来的都是精兵良将,黑压压锁牢了五个山头。却是一个山匪都没抓到,常望北早带着他的人马销声匿迹了。大军退后,常望北把山上被烧毁的房屋被封填的山洞,重又盖好挖开,继续当他的山大王。
是岳千年给他报的信。回回剿匪失利,都是岳千年给常望北报的信。岳千年一脚踩着两个江湖,王无双的衙门江湖,常望北的快活江湖,他是脚心脚背都是肉,哪个也舍不得生离死弃。
王无双未必看不出来,他对常望北根本下不了手。所以王无双就提前安排人马,要在今夜帮他做个了断。岳千年才不吃这一套,能逼他杀掉常望北的人天下根本就没有。但是不杀也得有不杀的道理,州衙桌面上说得过去的道理,不然王无双的脸面就被踩烂了,王无双历来把脸面看得高于一切,关键时候要他的头可以,踩他的脸是绝对不行的。
今夜,王无双是拿着他的一张脸在逼岳千年,树林里的二百来人都出来了,这些人的眼睛就是他的脸。若论功夫,这二百来人又岂能拦住岳千年和常望北联手呢。王无双这把赌注下得太大,岳千年骑虎难下。常望北被刀尖顶得无法说话,两只眼睛都红了,岳千年偏不让他说,常望北骂人很没水准,基本上全是成串的粗话,岳千年可不想让他把自己的列祖列宗都问候一遍。
王无双说话了,千年,你懂我的意思。天城知州王无双命你,即刻杀掉山匪常望北。
山匪两个字,王无双加重了语气。岳千年听得明白。王无双是要让常望北以山匪身份死在这里。常望北不是山匪,这是谁都心知肚明的事儿。长期以来,天城多半人都把常望北看做李自成的人,岳千年也这么看。但眼下,李自成正与清军决战潼关。这一战是大顺政权的生死之战,胜了,还有可能东山再起,说不定哪天就又一次呼啦啦包围了北京城;若败了,李自成和他的大顺政权只能就此魂飞魄散,万劫不复。如果常望北是李自成的人,他早应该带着他的人马西进勤王,哪还有闲情在这里比试刀法武功呢。
当今天下,虽说不时听说哪里哪里,又自封了一个什么小朝廷,东南、西南,就连江西的深山也有。但都没成气候,天下人心不认。百姓没纳过粮,朝廷没恤过民,没个互动,谁会认呢。自封自欺而已。真正被民心认可的不过三家,南京的弘光帝,随时流动的大顺政权,还有就是已经占据北京城的清朝朝廷。岳千年近来根本不敢多想,他是真的不敢面对常望北的身份。他现在倒情愿常望北是李自成的人,可他知道不是。常望北不属于明也不属于闯,他只能属于一个字:清!
王无双说,千年,我与你是大明臣子,生为明臣死为明鬼。你别犯糊涂,江湖义气抵不得国仇家恨。王无双挥挥手,判官唐韬带着一众人迅速逼近常望北的后背,越逼越近。唐韬举刀,却没有往下砍,他的眼睛紧盯着岳千年。岳千年知道,在知州和同知之间,唐韬的选择是自己。出生入死多年,刀口舔血的情分,怎么说也比知州的大印管用得多。
岳千年忽然抬腿,一脚踢在常望北的后膝上,常望北扑通就跪下了。他的刀尖,却是始终顶着常望北的咽喉。常望北正跪在王无双的面前。岳千年说,知州大人,事到如今我就不瞒了,常望北是我二十年前走江湖结下的朋友。他救过我,生死之交。所以我剿匪十年毫无建树。我早知道他的身份,他的身份是个绝密,但我今天不能不说。
岳千年四下看看,编着说着,他说,常望北属于湘西大山一个绝密的江湖帮派,叫做月光派,意思就是天下之大,都在月光笼罩之下。月光派有数万人之众,下设十个堂口,常望北是桃花堂堂主。他长期占据索月山的任务是,一旦我天城被清军围困,他们坐山观虎斗,待两虎力竭,就迅速抢占天城,及天城周边的城池。月光派帮主,叫,叫,叫马黑斑,他要在三年内占据江南称帝登基。月光派的旗号是,灭满奴,匡汉室。
王无双、常望北、唐韬,所有的人都没有表情。月光照着两百多张完全惊呆的脸。岳千年说,哥哥,知州大人,我十年假剿匪,并不全是江湖义气,我是想替哥哥把常望北这队人马给收了。我们天城没有军队,只有衙役捕快团练乡勇,这些人手又怎能抵挡清军的红衣大炮?可惜我和他谈过多次都没谈成,他要誓死效忠马黑斑。哥哥,我真是无能,你要治罪,我无二话。
王无双伸手,一把拉起常望北,望北啊望北,原来都是自家兄弟。殊途同归啊。眼下大敌当前,咱们兄弟唯有摒弃前嫌,才能灭满奴匡汉室呀。
是,知州大人。常望北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哭。
我跟千年,比亲兄弟还亲。私下里你不妨叫我哥哥。王无双叹口气说,可惜我大明天下,我还从来没见到过像我们这样亲好的知州和同知。若是都这样,大明又岂会走到今天啊。
岳千年回到家里已是后半夜,妻子修竹赶紧下床端了杯温热的清茶。他们成亲十二年,从没红过脸吵过嘴,修竹是陈举人家的女儿,温良恭俭让样样占全,岳千年自打娶她进门,始终敬让三分。他不知道修竹感受如何,他自己总觉得少些什么,最起码,他从不跟她掏着心尖说话。不是不愿掏,而是不敢掏。每掏一回,就受一回伤,久了,傻子也知道该把心呀肝呀的放回胸腔里,而不是捧在手上巴巴地端给她,让她用和风细雨的盐和醋淋一遍齿一遍,不大好受。
修竹是王无双给岳千年选的妻,王无双说这女子和城西于节妇有一拼。于节妇是天城唯一一个受过朝廷加封的普通百姓,从16岁抱着牌位成亲,一直熬到66岁死,整整50年,换来一座硕大的汉白玉牌坊。天城四万百姓,人人都对于节妇揣足了敬意,岳千年却觉得她太可怜。岳千年说哥哥,我可不要于节妇那样的,兵荒马乱的,说不准哪天战死疆场,我要娶一个会改嫁的,生时尽欢,死了也心安。王无双训斥,自古女子唯节烈二字。于节妇为何受人敬重?因为她从没见过那个男人的面,就甘心抱牌位守节。节烈两字全占了。如果两人生了情,再去守节,那个节字就打了折扣。岳千年反驳,我看你这节烈二字,就和杀人差不多。这样的女子我不要。我每天到州衙面对你这个节夫,回了家再面对一个节妇,你干脆杀了我算了。王无双不由分说,到两家保了媒,陈举人和岳千年的叔叔婶娘,满心欢喜地应了亲。岳千年急了,把王无双的知州大印都摔了。王无双有王无双的办法,他安排岳千年和修竹见了一面。就是这一面,让岳千年心甘情愿地娶了她。
新婚总是贪恋温存,岳千年就不时瞅个空子溜回家,修竹却不依,她说青天白日的,大丈夫当是建功立业,岂可浪掷光阴。岳千年问她,你就不想?你真不想?修竹答,人之大欲存蔫,然非礼勿行。岳千年把头扎到枕头里,想笑,又想哭。后来儿子出生,王无双给取名叫汗青,他的儿子叫王丹心。加起来就是留取丹心照汗青。岳千年想管儿子叫自在或者快活。最终还是叫了汗青。
烛光之下,修竹的桃花粉面几如仙子,岳千年还是不死心,他一把抓住修竹的手,修竹,清军一路南下,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天城围成铁桶。你要我死?还是要我活?修竹凝视他的脸,这张脸她足足看了十二年,却还是没有看够,怎么也看不够。她很想把自己的脸贴上去,耳鬓厮磨,但又觉得那样很不端庄,就忍住了。她说千年,我是你妻子,我自然是想要你活,然你也是大明臣子,为人臣子的,又岂能顾念儿女情长。千年,如果清军破城,我必自尽。若能保全,我会给叔叔婶娘养老送终,把汗青抚养成材,日后像你一样报效朝廷。
岳千年苦笑,他还没死呢,她就已经把他看做一个死人了。修竹真是和于节妇有一拼啊。
修竹,还有一件事,我必须问你。岳千年停了一会说,我若纳妾,你会反对吗?
修竹脸上写满惊愕,一张粉面变得煞白煞白。她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千年,我不反对,我会善待她的。
你就不问问是什么样的女子?
你是朝廷命官,想必是好人家的女儿。你想什么时候迎娶?我把西厢房给你收拾停当,该置办的也都置办妥贴。岳千年拎起外衣,修竹你睡吧。我刚刚想起,我还有些公事要办。
岳千年牵着桃花驹出了家门,沿着桃花溪走着低语着,他早已习惯了和这匹马长夜对聊。他不知道这世上的每个人是不是都像他一样寂寞。他才35岁,家里搁着个如花美眷,他却常常碰也不碰,他觉得搂着修竹,就和搂着一座牌坊差不多,冰凉的,焐不热。一腔热情无处消磨,他就练刀,把所有的精气神都耗在了这把刀上,夜里也练早晨也练,把个刀法悟得简直达到了化境。但心里头是涩的,江南第一刀算什么,再和修竹这么过下去,只怕天下第一刀他也能稳坐了。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东西,什么同知大人什么刀法第几,他一点也不稀罕。他只想得到一个人,男人女人都行,只要心意相通,骨子里是和他一样的人,一个眼神就心有灵犀的。如果上天赐给他这个人,他会立即把一切功名利禄都扔在身后,随这个人去到天涯海角,用整个后半生来和这个人谈心交心,把前半生憋的话都给说尽了,每天晒晒太阳喝杯酒,干什么都好,什么都不干也好,很快就把这辈子给蹉跎光了,那该多好啊。
他知道那个称呼叫做知己。他也知道那句名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见这知己两字,普通人是遇不到的,举世滔滔人海茫茫,能遇上一个知己,那简直就是江湖传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