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组织部几乎每年都要选拔一批干部。萧树林的工作不是说不过去，年龄又不大，学历也不低，提拔这样的好事情却总是与他擦肩而过，毫无缘分。
在每年的每次干部选拔中，萧树林每次都能进入被提拔系列，甚至是非常优秀的被提拔对象，其结果，却事与愿违。
今年春天干部调整，镇里有一个副镇长岗位职数。
县委组织部要在他们这些副股级，以及相当于副股级以上的干部中产生这名副镇长。走领导推荐和民主推荐相结合的程序。两关都过了，又名列前茅的同志，才能被组织部门列为提拔对象。领导推荐，他不太了解具体情况，不过，他相信他的成绩不会错了的；民主推荐是现场唱票，他得的票最多，占了总票数的87.4%，这在曹马镇的历次民主推荐干部中，是非常罕见的，大家都祝贺他，说这个副镇长职位非他莫属了，县里公示的时候却成了别人！很多人为他打抱不平，说，这是书记马志国没有给你出力，没有主持公道！上级组织部门也没有主持公道！建议他去找上级组织部门，找县委主要领导，找马志国，要个说法。他却想，只要上级组织部门不想把你推出来，理由肯定多的是，否则他们不敢这样做了，找他们又能怎么样！
一天晚上，萧树林正在看奥地利小说家罗伯特？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看得津津有味，书记马志国来找他当枪手，让他帮忙写一篇论乡村和谐共建的理论文章，说很多乡镇党委书记都在市党报就这一题目露面了，他也想在市报上露露面，反映一下他的理论水平，提高一下他这个乡镇党委书记的知名度，为今后的进步和发展奠基。萧树林实在是憋不住了，问马志国这次提拔为什么半道上把他刷下来了，要马志国说实话，否则，他不当这个枪手。马志国拗不过他，马志国又确实需要这样的一篇理论文章，来炫耀一下自己的理论水平，和他说，是县组织部决定公示的时候，有人检举了你。他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马志国说，怎么不可能？是市盛龙胶合板厂厂办主任，叫宋什么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他具名检举了你。说今年3月份他来曹马镇找你盖章，你收了他2000元钱和四条小熊猫。他差点蹦起来，说，这是诬陷，诬陷！镇政府的公章，这几年来都是李秘书管着，谁不知道？市盛龙胶合板厂怎么会找我盖章？马志国笑了，说，别急，你别急。是诬陷。县纪委来人落实的。我记得，县纪委来人时，你出差了。你要是不信，你去问问赵光明。谁都知道，提拔这种事，关键的时候，只要有具名信检举你，哪怕反映的情况是假的，目的是不可告人的，组织部也不会再考虑你了，因为他们没有这个时间。他们把检举信转到县纪委，把提拔你的事放下，是很正常的事情。他无语了。不久，他通过赵光明，得到了那封检举信的复印件。他看着检举信上面“市盛龙胶合板厂厂办主任宋德平”这行字，看着上面山东省盛龙胶合板厂办公室的公章，心里极不平静。他不停在想，我怎么会得罪了盛龙了？我什么时间得罪盛龙了？盛龙胶合板厂什么时候这么看得起过曹马镇政府办公室？什么时候这么看得起过我萧树林？盛龙胶合板厂和曹马镇生意合作，都三年多了，他们的老板黄海涛，还有，他们这个厂办主任宋德平长得什么模样，胖的还是瘦的，他都没见过，他们怎么能这样昧良心背后捅他一刀哪？他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他终于打听到了，打听清楚了，一清二楚！原本是他的副镇长，却被盛龙胶合板厂老板黄海涛的亲戚弄到手了，尽管黄海涛的这个亲戚没来他们曹马镇任职。
后来苗苗又打听到，当时县委组织部某领导怕耽误了一个好同志，耽误了一个人才，本着对组织对个人负责的态度，打电话征求马志国的意见，马志国没有表态。
在提拔进步上，萧树林总是处在这样一个倒霉的位置上，一个被人算计的位置上，一个陪衬人的角色上，上级组织部门和镇党委政府的主要领导，每次给的理由又这么充分，又这么令人可信！萧树林原本一肚子怨言和牢骚，也就无话可言了。萧树林只能心里堵得满满的，看着别人进城的进城，高升的高升，看着别人的喜悦和辉煌而暗自叹息和忧伤。
调入城里的路竟是这么迷茫，遥不可及，他的身心怎么会不感到疲惫呐！
苗苗接着又提示萧树林说，你们乡镇刚换了镇长，预产期还没到，就请假回来，镇长怎么看你？到时候，不赞成提拔你，你赶不上这班车，不要说你的前程了，咱进城的算盘岂不是又白打了！还有，咱这就要添人丁了，要多一笔大开支了，争取上和争取不上副乡级，工资不一样！咱不求当什么官，咱求的是这份工资，咱求的是早日进城。所以，我说，这次你无论想什么办法，做什么样的难，受什么样的罪，哪怕是低三下四求人一回，也要争取到位啊！苗苗说的是实话啊！孩子要来到这个世上了，无论是女孩还是男孩，生存成本都不会低的，争取上副乡级职务就有副乡级的职务工资了，比股级职务工资多得多，机会又要来了，得积极争取。
萧树林今年三十四岁了，和他一块大学毕业的学生，当上镇长或者镇党委书记的大有人在，副县级的也不是没有。拿和他一块毕业的曹马镇前任镇长齐云海来说吧，人家还是个中专生，不到三十岁就当上了副县长进城了。可我萧树林哪？大学本科，学农学的，这么些年过来，在乡镇基层工作，没少出力流汗，没少得先进模范，还被县委县政府记了两次三等功，还是市级拔尖人才，享受国家特殊津贴，在镇政府机关和各个行政村的口碑也不错，可以说是个标准的德才兼备的优秀乡镇干部，至今却还他妈的是个股级！
股级？萧树林常想，这算个什么狗屁级别啊？扔到地上，拿着放大镜都找不到！和省城的那些同学一说，人家竟然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级别，真是可笑死了！
这次县里又要调整干部了，又要有说法了，我走在这条路上，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能争取的，我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去争取一回呢？不求当什么镇长、书记，能给个虚职的副乡级，向城里挺进也算迈出了一大步，也很满足了。
苗苗这么一提醒，萧树林琢磨了一下，心想，这么说，这事我还真得悠着点，别像上次那样到手的鸭子又飞了。可他还是担心苗苗和未来的孩子。女人生孩子是一命换一命的大事儿，关天呀，在这件事情上，要是有个什么闪失，今后怎么面对双方的父母呀！
苗苗把生孩子这件事情看得这么淡，他绝对不能这样。他想，我必须保持高度清醒的头脑，不能丢松。为了万无一失，十天前，他瞒着苗苗给小姨挂了一个电话，让有生产经验在家又没多少事情的小姨，先到他家代劳。他心里非常明白，苗苗的预产期这就到了，小姨再怎么替他，很多事情小姨是无法替代的，他必须在苗苗生产前回到她的身边，给她些许安慰。
这次，萧树林跟着赵光明下行政村。一住就是八天。
八天来，萧树林一次胡子也没刮。他是天生的络腮胡子，生长速度又快，两天不修整，就长得不得了了。八天没收拾这一腮胡子了，你想想它得有多长了吧！我马上要回家了，要去伺候苗苗了，要当爸爸了，我还瞎想什么？我得好好拾掇拾掇自己这副容颜，好给初次见面的孩子留个好印象。
萧树林想到这里，心里也就有了几分释然，有了几分蜜意，也就不再琢磨那几个喷嚏和那群高头大马了。让那几个喷嚏见鬼去吧！让那群高头大马也见鬼去吧！我要回家当爸爸了，要回家当爸爸了，这是铁的事实，一些烦心事都见鬼去吧！他满心喜悦地决定先给苗苗挂个电话，问一问是不是孩子提前出世了，然后再刮胡子，打扮得利利索索，回家。
萧树林打开手机还没给苗苗挂电话，镇长侯震东满脸笑眯眯地过来了。
落叶在侯震东的脚下打着旋儿跟着，像一个个小小的幽灵似的，很有生命感。萧树林看着这些枯萎了的树叶，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竟怦然动了一下。余震巨大。
萧树林虽然不知道侯震东这么早来他这里干什么，心里却想，你来的正好，省下我再满地找你了。萧树林不自觉地把手机扣上了，挠了几把头皮，微笑着迎了过去，张嘴要向侯震东请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