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老张派我去采访一个卖装潢材料的老板。
到了中午,老板请我和老张吃了个饭,还硬塞给我们每人一个五百块钱的红包。老张推辞了一番,还是收下了。我愣怔着不知该不该收,见我们主任把脸扭了过去,就把它塞进了采访包里。我知道我要是不收,老张脸上肯定挂不住,还以为我在他面前耍清高呢。吃饭时,老张跟老板喝了不少酒,两个人舌头都有些发僵发硬,到后来竟发展到相互搂着脖子称兄道弟了。我没喝,老张也没让我喝,他对那个老板说,小山还要写稿,不喝就不喝吧。吃过饭后,老板又要请我们去歌厅唱歌。老张看了我一眼,问,你那个稿子任务还挺重的吧?我知道那种地方有小姐服务,老张肯定不想让我看到他和小姐怎么腻乎。就说,我得回去写稿子,不敢耽误的。
我们在饭店门口分了手,各走各的了。我也没回单位,坐公交车直接回了我住的那处大杂院。
这地方处于城市的边缘,往北再走不了多远就是郊区,大院四周是一些麻将牌似的连在一起的筒子楼,站在院子里想狠狠吸口气都有些困难。住了十几号人,有内蒙的,河北的,河南的,四川的,广东的,山西的,福建的,白天大家都各去忙各的了,到了晚上,才有了人影儿。我的房间只有十来平方米,阴暗憋屈,地上摆了一张床之后,就再没有立足的空间了。路上,我接了大卫的电话,他说明天晚上我们聚一聚。
你再不打吭声,我都忘了有这回事了。“我笑了笑。”
“你忘了我忘不了,一定补着给你庆祝一下。”大卫在电话里说。
回去后,我就忙着写稿子,一直忙到下午五点,总算理出了个头绪。头闷得厉害,我想不如去找马拉聊一会儿,顺便说一下明天吃饭的事,就敲开了隔壁的门。马拉二十七八岁,跟我年龄差不多,陕西人,一头长长的黑发柔顺地披在肩上。他是来谷城学画画的,父母都是他们那个地方的政府官员,已经给他找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可他不想被关在阁笼里,背着画夹偷偷跑出来了。他说他不习惯那种安逸的生活,更喜欢在远处流浪。他说青春的意义就在于叛逆。
马拉的女友刘小艺也在,我冲她打了个招呼,她也冲我笑了笑。刘小艺二十来岁,和马拉是老乡,长得很漂亮,是来这个城市学唱歌的,有时也过来给马拉当当模特。她很有音乐天赋,唱的歌清澈,质朴,发展下去应该很有前途的。每次听她唱陕北民歌,我就好像回到了老家农村,头顶上是瓦蓝瓦蓝的天,身边是明亮的小溪。
明天晚上你有空吗?一起去喝点酒。“我对马拉说。”
“明天不行,”马拉摇摇头,“我得陪小艺去趟音乐学院,那边有个讲座。”
那你们坐吧,我出去了。
急什么急啊,小艺你不熟吗?
“当然熟。”这么说时,我感到脸上有些发烫。
我在谷城接受的第一次关于性的启蒙教育,就来自马拉和刘小艺。当时我来这里还没几天。那天夜里,我突然被一种山崩地裂的声音惊醒了,细听,是隔壁房间发出的。这事后来接二连三地发生,我不得不向他们提出了抗议。马拉表示,以后一定要节制一点,不再让我忍受身心的煎熬。这以后我的夜晚和房子安静了许多,但有时还是被他们的疾风暴雨惊醒。
那就坐下,我们聊聊高更。
你又有新见解了?“我对印象派画家也有点兴趣,所以有时也和他聊聊高更、梵高、塞尚和后印象派。”
“你说高更的画作里,为什么会出现一些古怪的阴阳人?”马拉笑了笑,忽然抬起头问我,“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往何处去?》这幅高更的名作就有一个阴阳人,想起了吧?这个阴阳人占据在画面的中央,下体裹着白色的遮羞布,正在探手摘取悬在头顶上的果子。他的面孔,腰部,双臂可能被认为是女性的,但遮羞布隆起的部分却不是女人的——那是男性伟岸的生命之根,大概正处于勃起的过程中吧。”
你看得好仔细。
我笑了笑,老实说我只知道这幅作品是高更病中所作,很久不为欧洲人理解,虽然它对生命和世界提出了强烈的质疑。
“阴阳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呢?”马拉盯着我说,“高更不会有同性恋的怪癖吧?”说完,他憋不住地笑了。
你就喜欢发表一些石破天惊的怪论,想说服我,你得拿出证据来。“我看了刘小艺一眼,我觉得她也不大认同马拉的看法,马拉说完后,她无奈地冲我摇了摇头。”
“感觉方面的东西,最好不要作出一是一、二是二的判断。”马拉拢了拢长发,接着往下说,“我看过一本书,说高更在太平洋的卡提希岛上,与当地一个年轻的樵夫关系暧昧,他们在一条小河里爱得死去活来。”
你怎么知道那本书就不是杜撰?
即便是杜撰,也提出了一个好玩的问题。
像往日一样,我们的讨论仍然毫无结果,尽管双方争得面红耳赤,但谁也说服不了谁。后来,我们看着对方红涨的脸,都憋不住地大笑起来,笑我们的认真,固执。刘小艺也跟着笑,但她不像我们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地大笑,而是掩着嘴哧哧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