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部队报道的时候,那扮相还真像一个在天桥下边儿卖唱的流浪艺术家。我们寝室老大目光如炬,早就看出来我有这种禀赋和资质。那天我头发油腻凌乱,长发及肩,鬓角过耳,穿一件略厚的花格衬衣,牛仔裤洗得发白,一双波鞋(这名儿好古老呀)脏兮兮的都成灰的了,背上背着一个黑色的大琴套就来了。琴套里边儿装着我最心爱的吉他,红棉牌的。
那会儿我瘦得像根竹竿,一脸青春痘,庞大的黑琴套如山地压在肩上,颇有一点“人比黄花瘦”的意境。更兼风尘仆仆,又脏又黑的样子,“独自怎生得黑”呀。
有过当兵经历的看到这里,心里面自然而然地就升起一股子善意的幸灾乐祸来了:切,就这样儿的,肯定得被狠狠地收拾一通不可。
是被收拾了,先给了个下马威。我们区队长一见我这副样子,初次见面嘛,也不好说过重的话,先褒后抑地说:唷荷,艺术家啊?我正想谦虚几句,话还没说出口,我们区队长手往前边一指,不容置疑地说道,部队可不兴这样子的,去剪了。理发室在那边。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的运气着实好。我把吉他还有行李什么的一股脑儿放下后,顺着区队长指的地方去理发室剪头发,理发室只有一个老阿姨在着,一见我来,就势把白围巾往我脖子上一围,我缩了缩脖子,被白围巾上面残留的发茬刺了一下,老阿姨也不问我要理什么发型,推子“轰隆轰隆”、剪刀“咔嚓咔嚓”,一通忙活过后,我的艺术家的长发飘落一地,变成区队长那种钢针一样立起来的板寸了。
看来这是这所军校里面的标准发型,理了板寸过后,我盯着自己短茬茬的头发,一愣一愣的,镜中的自己有一些陌生,我都快要认不出来那是我自个儿了。觉得头好像小了一圈,瑟缩在宽大的花格衬衣里面,像一个畏手畏脚的小混混。
“五块。”老阿姨说了她见我后的第一句话。我付了钱后走出门去,习惯性地向右斜上方掀了一下头,想把拂在眼际的长发挥洒一下,这才意识到没有什么可以挥洒卖弄的了,头发剪短了,像少了一个物件似的。
我说我运气好的原因是:后来我才知道整个军校就只有那一间理发室,下午才开门营业,学员们平时出不了大门,要理发非得到老阿姨那儿不可。理发室从来都是人满为患,想要不排队就理上发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若是到了周末检查军容风纪的前一天,理发室那里人多得都可以开会了。
在军校集训的四个月里,我理了八次头发,半个月理一次。第一次没排队,第二第三次我等得头发都白了才理上。我记得很清楚,第三次我差一点没赶上,人家老阿姨要下班了,我央求她说要是理不上准被军容风纪检查给揪出来,我还是个新兵蛋子脸皮薄受不了这个,要是被大厅广众下给揪出来那我还不如买块豆腐一头撞死了好些,老阿姨听我说到豆腐撞头的时候,扑哧一声乐了,说,我理了几十年的头,还第一次见到比豆腐还软的头呢。你这小伙子说话太夸张了。然后她就咔嚓咔嚓地给我剪了。
那次我估着时间,老阿姨就像一个板寸制造机,剃一个板寸十四五分钟搞定,还捎带洗头的。那架式就像菜市场给鸭子褪毛的鸭贩子,麻利极了。这份本事真令人叹为观止。
人太多,就这么快也还是得等,我实在是等不起了,第四次过后都是利用外出的机会去外边儿理的发。
四个月其实就是一个学期的时间,从前我在大学的时候,一个学期只理一次头发,后来迷上摇滚过后,最长的一次有一年都没有理发,长发垂到后背那儿。头发一长,就容易油腻,看起来有一种很年轻很狂野的脏劲儿。我估模着我们寝室老大说的部队会把一个人修理得金光闪闪的意思,就是先从这头上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