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方圆不过百里的刁汊湖全是浩荡的湖水,但在多少年里为了争得属于自己的湖荡,各家庭之间像湖里的鱼儿那样老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虾子吃泥巴,如今仅剩的两条稍大一点的鱼儿马刘两大家,又以刘家惨败告了一个段落。刘家无后,玉香的妹妹被马家捉走,如今死活不知。父亲在三月之战中被挖了双眼,不忍辱生,父亲这一死,怎么不叫玉香心碎肠断。
玉香掩埋了父亲的遗体心里只有满腔仇恨后决心北上长江埠,那儿有她的舅舅王昌良。王昌良是王湾人氏,只是离开老家较早。靠米行起家的王昌良在长江埠如今富甲一街,对战乱漠不关心。玉香哭倒在王昌良的怀中时,王昌良也仅只安慰几句,冷冷道:先前你父亲杀了马家多少人,积年恩怨何年有个了结。我就不懂刁汊湖怎会养出那么多好斗的汉子来。玉香,你千万不要在舅舅面前提出复仇的事来。我告诉你,你一个女人家,也不要心怀仇恨。不如你在米行帮个手脚,从此舅舅带你就是了。一旁舅母是长江埠人,有着本能的刁钻与刻意的热忱,道:玉香如花似朵的,又能干,不如直接去管茶馆。舅舅不悦:怎么能那样安排?舅母恼道:怕误了你进出是不?你不见别人开的茶馆都是女人家掌门么?
这样,在一九三八年十月,玉香在长江埠凤凰楼茶馆当了掌门人。十一月,福保和母亲二人风尘仆仆来到长江埠时,停靠的第一站就是凤凰楼。
跑堂的一眼看出来客必是地方绅士逃难之家,自然出手阔绰,大呼小叫:太太少爷,路途辛苦,上楼吃茶?福保早就又饥又渴,一听吆喝驻足不动,母亲慈祥一笑:福保,我们歇会儿吧。福保向母亲点点头,跟着母亲上了凤凰酒楼。
福保自幼不出门,无人识得他。母亲长年幽居府内,更无人知晓。在茶楼喝些香茶吃些点心福保母亲觉得精神了许多。这时候,福保和玉香生平第一次在这个异乡的小茶楼照了面。玉香被舅母带着每隔两天来巡视生意,在红漆木梯上,玉香和舅母,福保与母亲,四人擦肩而过。舅母在生意场中来往,见惯了各种茶客,见福保母亲有富贵人之气,也就客气地点个头以示礼节。福保只当也有富人饮茶,本是侧目下楼,不料一眼瞅准了玉香的眼睛,心中一惊:这女子好像刘碧莲。福保这样惊奇地想自然也就这样惊奇地去看。不谙世事的少年把个小玉香盯得扭开了目光。福保与玉香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两双眼睛就那么一瞅,倒也悄然掀翻了一页故事,只是当时浑然不觉罢。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中共天汉工委在童家岭开会,作出恢复党的组织机构、建立抗日武装、开展统一战线工作、动员全民抗战等决议。
玉香回到王府的那个傍晚,长江埠镇发生了一起空前的杀人事件。玉香在那个傍晚忽然想起自己孤苦伶仃,又无法寻到碧莲的下落,眼泪如同断线。她在心底深处当然恨死三房台马氏家族,却又雪恨无路。这时想起父亲临死前留下的那柄短刀,不知舞梅逃向何方,要是能够见到舞梅,也好有个商量,往后的日子也好有个打算。越思越伤心,忍不住泣出声来。
长江埠避街有一条临江小巷,此时有一日本兵大约醉酒想找一点格外的刺激,来到临江小巷。平常天下大乱日本人也不来此,天意安排日本兵今天该死他居然摇摇晃晃地来了。这一下反倒把当时正要撤离的中共地下党搞得莫名其妙,还以为联络点被敌人识破,心中颇生惊惶。这日本人年纪不大,体格健壮,不像别的鬼子那么矮小。他哼着富有樱花情调的日本小调在小巷肆无忌惮地像穿行在他们家樱花盛开的后园东游西逛,满巷的大小门窗应声关上。躲在一角的三名同志不知如何是好。擅长于游击战的共产党以暗析明,当即准确判断出这是个醉后掉队的孤兵,杀机顿生。不过按规定,地下党没有杀敌的直接任务,但他们都希望得到日本兵腰间的盒子炮,何况敌寡我众,当时的战术也要求灵活机动。正巧一个担水的小姑娘走进日本人的视线,日本兵淫笑一声:花姑娘的!狂叫着直扑上去。日本兵根本不容小姑娘反抗,一把撕破了小姑娘的裤子,小姑娘一双细腿在空中乱晃。一声“上!”三名同志就扑了上去,动作之快,连日本兵都没反应过来。日本兵倒地而死,小姑娘来不及拴裤子惊叫着跑掉了。三名同志首先下了日本兵的盒子炮,再行掩尸。
张世真来到王府拜见富商王昌良就是为了见一面刘玉香,这名玩够了日本军妓的小汉奸生得有相有貌,不知从哪里听说王府有女名叫玉香掌门凤凰茶楼,有倾城之貌。张世真和王昌良正在谈日本兵的临江小巷被杀一事,舅母领了玉香出来,张世真当即张大嘴作惊愕之状。玉香没见过世面,毕竟小家碧玉乡野中人,低头红脸,更惹张世真欲火中烧。按后来福保的推测,扫荡之事不怪玉香。但张世真是何等奸狡之人,一眼识破小女子满心的怨仇,谈不到几句,计上心来。
张世真道:你一个弱女子,哪有能力报此杀父之仇,不如我来帮你,轻而易举。玉香有些不信,在饭后人都散尽,客室只有他俩时,玉香自然要问:何以叫轻而易举?张世真一笑:你有无亲人?带个路就行了。玉香还是要问个清楚明白,张世真说:为你报仇是了,详细自不必多问,想想你父亲双珠被挖除的大仇吧!
玉香彻夜未眠,她期待堂兄舞梅出现。也是命中感应,天明的时候有一男人来访,居然就是刘舞梅。一声堂兄,兄妹二人抱头恸哭,感动神灵。舞梅听说张某人要帮忙报仇,再不久留,怀揣亲叔遗物那柄短刀,立马去见张世真。
天下事一错再错,全非人意。那天早晨福保正和大爷口谈围棋,福保无意间问起那日凤凰茶楼所见,大爷老于世故只字不提那凤凰茶楼正是刘家台刘根如舅兄所开。那年月也有像福保的大爷这样逍遥于战乱之外的人,其实那是一种麻木,少年书生福保在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年月,早已懂得淡泊处世是古人的想法。真要遇上国仇家恨,拿什么气氛淡泊?福保于是时不时摸一摸怀中的玉镯,他很想找到碧莲的姐姐玉香。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三日,日军出动百余人,长驱直入三房台。三爷不曾料想日本人会直奔而来,尤其不明何以周遭平安直奔三房台,在满腹狐疑中率众拼死抵抗,居然土枪土铳打得日军狼狈大败,当场死亡二十人,伤无数。三爷喜得鬼哭一般,率族人在周边堤坝上捡得枪支三十,三爷说:哈哈!东洋人也怕老子呀!我老早就说过,省城也好县城也好,早该叫我去打呢,不就是几个狗东洋?老子是谁?谁还有天大本事杀到我的家门?鸡巴!
三爷大摆宴席,请全族壮汉豪饮。席间,以千里眼自称的猴子走到三爷耳边,低声道:三爷,我看清开战时十里开外站着刘家台的刘舞梅!一听这话,三爷双目眯了一下,然后惊起:啊!不好!大祸临头!停止吃喝,收拾家眷,准备走哇!
全族人都被三爷这个决定弄糊涂了。六爷说:你能不能再想想,好好的,我们可是打败了日本人呢,就算是刘家台有人当了东洋人的干儿,照样是被我们打败了。三爷不听六爷的,也不向族人解释。三爷像个多年的土匪头子根本不费多余口舌,决定了的事,是对是错都定了。
三爷当机立断。三爷非常聪明地判断出刘家台的人给日本人带路了,三房台危在旦夕。这是一个在战乱中成长起来的家族,在三爷的训练下,这个家族拥有了土匪的所有习性,刁钻、狡猾、冥顽、凶悍、快捷。三爷喝令停宴收拾,也就一袋烟工夫,全族男女统统上了各家的渔船。多年来,全族人习惯于受三爷的摆布,当然他们也都相信三爷的摆布总有道理。在北风的吹送下,三房台举族南迁,无边无际的刁汊湖用强风恶浪摇送着这个在后来值得载入史册的家族。
张世真被大佐唤进长官府时,面呈猪肝色。大佐怒道:你的,良心大大的坏!我怀疑我的士兵是他们杀的,你在利用我,我要杀了你。张世真不动声色继续任其发怒。这是什么战争,死二十,伤三十,枪弹丢弃一半,你让我怎么向上司交待,大佐带着哭腔。在那一瞬间,小汉奸张世真真没想到日本人也有这样愚蠢的时候,这群乌合之众是怎么就轻易地踏上了中国的土地。待大佐委屈地坐下后,张世真这个民族败类的才智终于有机会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冷冷说道:也就是二十条命几十条枪,大佐上校,你碰到了汉川刁汊湖最顽固最强大的三房台匪窝,它是你占领汉川全县西进的钉子,明白吗?
大佐渐渐笑了,大佐的拇指向张世真竖起,大佐一声来人,走进一位风姿绰约肥胸腴臀的军妓。张世真一手揽入军妓的腰间,一手抚摸着军妓丰满挺拔的乳房,绝不回头地步出大佐的官府,身后传来大佐的笑声:回头我差人把金条送进张府!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七日,日军出动二百余人,在三架飞机的掩护下,再攻三房台。借助强劲的北风,三房台一夜之间化为灰烬。由于不见人迹,日军顺带烧杀周边刘家台、王家台、陈家庙、分水嘴、黄家大湾等多处。日军大获全胜,抢掠财物装满三十余船,杀人六百,掠来年轻女子四十余人供驻军奸污。真是狗娘养的日本人!
三爷的神机妙算或者说长年土匪生活养成的狡猾,让三房台全族在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七日幸免于难。